3 金風玉露一相逢
金風玉露一相逢
千紅的決定在村裏引起了軒然大波。
那年頭,出外打工的女人都是結了婚的,沒有當姑娘就出去打工的道理。
千紅當然也不是先驅,她聽說了六裏村之外的幾個村有姑娘家出去打工的。
七裏村,五裏村,八裏村,各傳出打工女孩的光榮事跡。
這個沒結婚就搞大了肚子,那個讓城裏男人騙得褲衩也不剩,還有一個嫁到了城裏,沒幾年就離婚讓人攆回來了。
千紅媽給她列舉前車之鑒,争取讓千紅打消念頭。
再過十年,姑娘家出外打工的也多了。但這年,千紅走不出去。她一公布,進城的念頭就被掐死在炕頭,千紅媽給她拴上了,出門把門鎖上,預防她長翅膀飛出去。
千紅心思像蠟燭一樣滅了。
她揉着黃貓的腦袋,感覺自己被媽掐中了後頸皮,拎着回家,哪兒也不能去。
等着這個也來挑,那個也來揀,挑挑揀揀,像日上三竿市場上的爛菜葉。
被關了一陣,她朋友孫小婷來看她。
孫小婷結束了上一次的失敗相親,沒有人喜歡孫小婷瘦弱纖細風吹就倒的身形。她面色蠟黃,長了張受欺負的臉,常做粗活,關節腫脹,穿一身舊衣裳,被五個弟弟妹妹折騰得更瘦一圈,衣裳像挂在身上,她像具白骨,顫顫巍巍地進來了。
“二伯給看了個男的,八裏村的,沒看上我。”
孫小婷和往常一樣的開場白。
“二伯給看了個男的,隔壁縣的,沒看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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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村的,沒看上我。”
“鄉裏的,沒看上我。”
往常,千紅沒什麽經驗,幹巴巴地安慰,現在自己也有共鳴了。
“二姨夫給我看了個男的,人家要娶城裏的鳳凰。我是啥了,村裏的母雞。”
“那男的怎麽樣?”
“還行吧,我也沒見着人,看照片還行。”
“二伯跟你好,肯定給你找那能掙錢的。”
“是啊,人家工廠裏做工,一個月兩千。”千紅心不在焉。
一個月兩千塊。這個關鍵詞吹得孫小婷心旌搖動:“怪不得你想進城。哎呀你可別去,我聽說七裏村以前買了個新媳婦,說出去打工,就跑到縣城了,聽說呀,啧啧,幹了那種營生。咱們姑娘家家沒門路,出去要叫人騙的,多虧嬸子把你留下了,不然喲——”
千紅瞥了她一眼。
千紅胸脯高,偏偏不愛穿寬大的,也不愛駝背把胸收進肚皮。她走路,昂首挺胸,男人們偷瞄着這一對小鹿一樣的渾物,偏又把玩不着,被窩裏背地裏猜測,傳出千紅和誰都能亂搞的話來。
念過初中,認識幾個男生,村裏的人就說她早在初中就不幹淨了,嘴碎的人說得快,耳根軟的人就信了。千紅出門就吹起風言風語,好像她是刮大風的,到處都吹出陰暗縫兒裏的閑言碎語。
聽孫小婷說這話,千紅不自在。好像女孩子出門打工勢必要幹那見不得人的事似的。男人女人都兩手兩腳,力氣不夠還不能幹別的了?
千紅不怕,她這幾年風言風語聽多了,已經刀槍不入五毒不侵。
越說不讓去,她越要去。
“別人出去或許就做那事,我肯定不,”千紅趴着窗戶縫往外看,“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說。就是把我跟一個光屁股男的捆在一起,說不幹就一刀子豁死,我也不幹。”
聽她話音透着一股“我意已決,再勸打死”的決絕,孫小婷也被吓了一跳:“那你咋辦?嬸子把你關着呢。”
“我老實了幾天,我媽肯定以為我死心了。我先去縣城,試試一兩個月,不行就回來嫁人,反正一兩個月我的臉也老不成橘子皮。”
“啥時候走?”
“就這幾天。”
千紅走的時候正好滿月,照得滿地銀霜,千紅從圍牆翻出去,像只野貓一樣身形矯健。
包袱裏有她的小金庫,她拿了一半,另一半留給她媽,寫紙條,女兒去見世面了,就在縣城,不亂跑,去了就往村裏打電話。
她媽肯定不認字,千紅提前叮囑千裏記得從中翻譯,嘴巴抹蜜,說得好聽一些給自己拖延時間。
千裏說好哇,說要是有人欺負她,就去網吧喊他,他帶兄弟們去剁人。
唬得千紅抹淚說:“電腦好玩了?等我有錢了給你買個電腦,在家就能玩。”
她這麽縱容反而讓千裏不好意思了:“你還是給自己買洋氣的衣服吧。”
姐弟執手相看淚眼,千裏為虎作伥,千紅夜半奔逃。
走到村頭,千紅又有點兒害怕,前路未知,像瞎子走道兒。
孫小婷家窮得沒大門,這時候還能看見裏屋亮着燈,千紅故意往窗前晃悠一遭,讓她目送目送自己,免得走得孤單。
走出去沒十來步,孫小婷提着小包袱追出來了:“我跟你一起走吧。我媽說我嫁不出去,不如出去賣。”
“我們不是出去賣的!你要這麽說你回去吧。”
“啊呀,你幹什麽我就幹什麽,你有主意,我都聽你的。”孫小婷是個沒主意的,聽見千紅生氣就瑟瑟縮縮往後躲,但家裏鎖了門,她只能跟着千紅走。
千紅人好,不會扔下她一個。
千紅拽着她合計了兩人的錢,千紅有六百塊,孫小婷有兩百塊,加在一起也算可觀。
走出幾裏地,兩人貓在樹叢裏,等早上七點,第一趟大巴就路過了,票價十塊錢,千紅攥着二十扭頭環顧,孫小婷拽着包袱發愣。
等大巴來,千紅跳上去,司機說漲價了,進縣城十二塊。
“昨天還是十塊。”
“你們要跑哇,我載你們要擔風險。”司機下車解開褲帶撒泡尿再上來,孫小婷急得說:“我們不是跑的,我們是進城打工的!”
出嫁的女人不和男人過了,要離家找別的男人,一律稱為“跑”。
“那不都一樣,這十裏八村買來的小媳婦都說要進城打工,啧,進了城,大腿一張,能掙好幾百個十二塊呢,不給錢就下去吧。”
司機撓着蜂窩似的鼻頭,千紅泛着一陣惡心,這趟大巴司機總換,難免碰上幾個沒屁股的。
“就十塊,不拉拉倒。”千紅往後挑了個座,一屁股坐定,把包袱抱在懷裏,拍着旁邊的座讓孫小婷也跟着坐。
孫小婷還站着的時候,司機沖過去提千紅的衣領子。
千紅一聲尖叫:“啊呀耍流氓了呀強-奸了呀!”
“……”司機悻悻然松開,“兩塊錢啊呀老姐姐,你較真個啥。”
但他還是放棄了,繼續開着車往下一個村去,多載客多掙錢,繞了一大圈到縣城。
千紅和司機聊上了。
“也就是毛頭小夥不懂事,這會兒娶媳婦比登天還難了,你這樣的他都不要,他想娶個七仙女?”司機聽完千紅的經歷,恨自己不能娶到千紅。
車裏的人越來越多,到了縣城汽車站前,千紅說:“哥,反正也順路,你給我倆送廠區吧。”
司機吹着口哨把車上的人都放下去,載着千紅和孫小婷調了個頭。
千紅沒多餘的話可敷衍司機了,只好扭頭看窗外。
“到了。”
窗外,從這條街路口往裏看,音像店的牌子還很清楚,依稀聽得到《傷心情歌》。街對面,大紅的遮陽傘底下,平都好鹵味五個字方方正正。
“在這兒?”千紅想,這不是自己來過的地方麽?
“過了這個街就是。”
這麽近?
千紅扔下二十塊,左手提行李,右手拽孫小婷,迫不及待地跑下大巴。原來出了這條街再看那兩個大煙囪,其實近在咫尺——
“有事聯系老哥哥啊。”司機遞下來一張名片。
大巴遠去,千紅擡手看了看名片,雙手一拽,把它撕了個粉碎。
司機色眯眯的眼她看了就想吐,她總想起村裏盯着她胸脯凝視的男人們,那顆黑心隔着肚皮都看到了,真聯系了,只怕變成牛皮糖。
“老樣子。”
“好嘞!”
鹵味攤前,那天的女人一手提包一手接過賣鹵味的畢恭畢敬遞來的塑料袋,指甲染成黑色。
千紅瞥她一眼。
做皮肉生意的長得好看,想必生意很好。
這天的段老板也還是濃妝豔抹,透着股凡人都是傻-逼的高傲。長得像女明星,當然有傲視群雄的資本。
但也說不上人家就卑賤不是人,但是千紅說,就是拿刀子給她捅死了,也絕不幹那髒事。
孫小婷躲在她身後,顯然也注意到了段老板。
“她打扮成那個樣子,肯定是做那種事情的。”
一猜就中,但千紅不喜歡她以貌取人的樣子,大聲糾正:“你又不認識人家,你也不是她媽,管那麽多幹什麽,幹好自己的事兒就行了,咱們得想辦法進廠裏。”
雖然話這麽說,但千紅和段老板擦肩而過的時候,她還是覺得自己掙幹淨錢更高貴一點。這個段老板比她有文化,但是雞有文化也是雞,渾身上下寫着不幹不淨四個大字,而且等她老了也能出來賣麽?
音像店又開始放命運交響曲,一個大情歌播放列表裏冒出個這,千紅覺得這是萬屎叢中一朵花。
孫小婷說:“這是《貓和老鼠》吧?”
千紅終于可以顯擺了:“這是命運!”
那個段老板居然回頭看了她一眼,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
千紅挺胸擡頭,又覺得自己拿人家的指導來賣弄不好意思。
“你認識她?她看你诶。”孫小婷說。
“誰認識她,誰認識她?我不認識那種人!”千紅急忙撇清關系,擺脫一切可能指控她“出來賣”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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