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們說滾就滾

我們說滾就滾

忙碌一整天,千紅手裏攥了一摞表格。

進了城,人們都按規矩辦事了,進廠總有個保安攔下,等她說明來意後給她扔張表格說下午送過來。

她比孫小婷識字,伏在湯面店桌子上邊填邊詫異:“這比查戶口還細,父母職業,身份證號……”

孫小婷咬着筆頭艱難地想幾個妹妹的名字都叫什麽,一筆一畫地往上刻,寫得手指發顫。

“你們要進廠?”旁邊喝面湯的男人把頭擡起來,露出細長入鬓的兩條眉,眼睛也又細又長,像只古畫裏的鳥一樣張開翅膀站起來,拽了個凳子坐到千紅旁邊。

那兩條腿也細得像鷺鸶,撐不住碩大的肚皮。千紅總覺得他會走着走着兩腿紮破肚子,噗一聲爆炸起來。

男人自我介紹是罐頭廠的楊總管,最近招工。

“我可不是騙子,這條街往後,南邊就是罐頭廠,小妹妹信不過就自己過去看看。你們是哪個村的?”

“六裏村。”孫小婷說。

“那不正好了,我一個表親也是六裏村的,大家是老鄉,在縣城有個照應。趕緊來吧,看你們也是正經人家閨女。等晚上八點多,那老鸨就出來招人了,你們可別被唬走了。你爸是誰?”

孫小婷報上自家名號。

楊總管摸着胡子含蓄地笑,說你父親我認識。

男人和孫小婷你來我往,已經熟絡得像前生情人。

千紅提了三分提防:“你能帶我們進廠?你們不用填表格?”

“要填的,這不是有我們廠的表格麽,”男人在紙堆裏扒拉一陣,挖出罐頭廠的表格甩在桌上,“嗨,都是自家人,填這麽細幹什麽,把名字填上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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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就成了自家人了。千紅扁扁嘴看孫小婷,孫小婷已經遞上表格。

她總覺得餡餅不能砸到她頭上,但孫小婷的興奮勁兒感染她也跟着雀躍了一下。她想,填個名字也沒事,總不能拽着她走。

男人接過表格,兩條細眼眯得更細了,摸出錢給二人結賬。

不是騙錢的,反而先給了錢。孫小婷把千紅一拽,嘀咕說:“原來這麽容易的。”

千紅也不應她,眉開眼笑地輕推了一把楊主管,自己走在後面:“那咱們啥時候進廠?”

“這會兒就進,我看你們行李也不多。到那邊買鋪蓋,咱們是住集體宿舍。”

“我倆帶了鋪蓋,好使,咱們還是先進廠吧。”千紅說。

楊主管答應一聲,出了門,千紅把孫小婷扯到身後。

“我給你拿吧,怪沉的。”楊主管折返,把千紅的包袱扛起來,再往前走,頂着大太陽,脖子上的汗滲透白背心,後背溻出一大片,透出黏濕的後背。

孫小婷和她竊竊私語:“咱們是遇上好人了。”

千紅不知道什麽叫好人,但是她覺得目前為止楊主管看起來還挺靠譜。罐頭廠的牌子近在咫尺,進廠一個月兩千塊的目标也近在眼前,千紅被這不真實的興奮迷惑了腦袋,覺得眼花缭亂地舒服着,迷幻着,不自覺地跟着楊主管走進廠子裏。

她看了罐頭廠的門牌號,暗自記下了。

踏進罐頭廠,她就沒了戒心,問楊主管工資多少,休息時間,吃飯怎麽解決。

楊主管一一介紹了,工資兩千,休息時間朝九晚五,很體面,吃飯有大食堂。

等楊主管把行李放下,突然不遠處來了個人:“什麽人!”

沒曾想這細腿楊主管撒腿就跑,撇下千紅二人沖出門,一眨眼就沒了影。

那人走近,一身西裝,白襯衣,打着領帶,或許是天熱的緣故,襯衫上布滿黃汗漬,锃光瓦亮的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輕快的脆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鼻頭倒是又大又圓,剃了個板寸,叉着腰往那細腿楊主管跑去的地方吐口痰,拿鞋底擦了,自言自語道:“那個王八蛋,又來招搖撞騙。”

千紅愣住了:“騙子?”

這人好像才看見地上還站着倆大活人,提着大編織袋的行李,局促不安地盯着他。

“你倆是來招工的吧?那是個騙子,專騙年輕姑娘,跟人說招工,騙進罐頭廠,我們廠子歡迎參觀,他假裝是廠裏的,把姑娘騙進來,就……就那個了。姑娘名聲不保,死了的也有。幸好你倆碰見我。我姓楊,你們叫我楊主管就行。”

“你才是楊主管?”

千紅感到一陣後怕。

“那小子巧了,也姓楊,唉,你們沒事就行,不然我這罐頭廠真要關了。”

真正的楊主管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千紅和孫小婷兩人蹩腳的普通話在他面前拿不出手,千紅怯了,又恨自己出門在外不夠小心,詛咒着那細腿鷺鸶不得好死。

她攥着表格,孫小婷拽着她,眼淚打着圈,顯然是吓到了。

“你們要進廠?他還讓填表格?”楊主管嗤之以鼻,拿過表格看了看,和和氣氣地說,“光填名字是不可以的,我們的工人都要進檔案,給辦飯卡,你們要真想進廠,還得體檢辦健康證,咱們廠裏都是正規的,你們沒有經驗,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小心被騙了。”

千紅點着頭:“怎麽辦健康證?我這就填表。”

孫小婷像打地鼠游戲機壞了的那個洞,讓人敲了一下就不再冒頭。她覺得自己冒冒失失地輕信了那個細腿楊,差點害了自己和千紅。

進了城,她本想好好表現,沒曾想還是什麽都幹不好,索性躲在千紅身後。

進了一棟灰黑色的樓,一樓右手辦公室,楊主管客客氣氣地用一次性紙杯給她們倒水喝,遞過兩根筆,特別囑咐千紅寫好年齡身高,說是對體檢有用。

“也不急着填,我們廠裏有規矩,工人得幹滿三個月,不然一毛都沒有,第四個月把三個月的錢一并結了,一個月一千五。”

孫小婷咕哝說不是兩千麽。

楊主管和善又有些銳利的眼神投射過來:“財務是給你們一個人兩千,飯卡一個月給充四百,這裏吃飯睡覺都是免費的,剩下一百塊體檢用,咱們是食品廠,每個月都要體檢一次。”

這麽說,千紅和孫小婷都不說話了。

“我有點事先出去一下,你們填完表就放我桌子上,回去等通知,你們沒有電話,就在廠子門口等我們貼出來。”

千紅說:“我看他這個還挺正規,咱們先填了,回去再看看別家,萬一這家不要,還有下家。三個月我還不信幹不滿了。”

孫小婷點頭,兩人奮筆疾書,填過表格。

兩張薄薄的紙仿佛燒紅的烙鐵,又沉又燙手。千紅手心發熱,感到一陣茫然的激動。放在桌面上,千紅打量四周,黑色的皮沙發,棕色的書架,白色的辦公桌,光亮的瓷磚地板,玻璃又大又亮,投進巨大溫暖的光斑。牆上挂着“優秀員工”和“優秀車間主管”的獎狀,還有一面錦旗,上書:勤勉多勞,愛崗敬業。

桌上是員工大合照,人人都穿制服,胸口畫了個小的橘子罐頭,題字:一九九〇員工聯歡

這位楊主管穿着制服站在第一排,旁邊是最中間唯一一個穿西裝的人。

“啊,那個是廠長,我那會兒還只是個普通工人,這會兒廠子越來越大,我們好幾個都當了主管,一個月掙七千。”

“七千!”

楊主管捧着保溫杯回來,和善地沖她介紹廠裏誰誰當了主管,誰誰娶了老婆,誰誰嫁給了有錢人。

千紅覺得胳膊在發抖,可她也沒驚羨到這種程度。低頭一瞥,孫小婷抓着她的胳膊興奮地發抖。

她其實還稍微自持一點,不至于沒出息成這個樣子。

等她踏出工廠,看見牆上很久以前張貼出來的脫落大半的招聘員工名單,才終于有了三分填了表的真實感。

手裏還有一大摞,每張表格都是個嶄新的機會。前所未有,聞所未聞。

挨個送完表格,工人們下工,她看見罐頭廠的人穿着點綴橘子罐頭的天藍色制服三三兩兩地走過,提着飯盆彼此低語,有男有女,都很年輕。

有幾個談對象的在角落裏你啃我我啃你的,臊得千紅一陣臉熱。

在結果沒出來之前,她得找個旅店住一晚。

兜兜轉轉看見幾家旅店并排,秀芬旅店,溫暖旅店,平價旅館,三家并立,玻璃門內都差不多,一個櫃臺裏隐隐約約坐着個人。還有一家在旁邊,就寫了旅館二字,也不大看得清楚裏頭的陳設。

兩人提着行李挪過去,突然有人問:“你是錢千紅嗎?”

千紅扭過頭,一個身穿電子廠黑色制服的年輕人追在她身後,氣喘籲籲了一下,看見她,臉一下就紅了。

照片上的男人和眼前的臉重合,被錢千裏打了一頓的相親對象小心翼翼地走近:“你也來廠裏做事啊!”

“你誰?”

“啊我是七裏村的褚石頭,我——”

“哦,不認識。”千紅拉着孫小婷,就近鑽進一家旅館。

牌子上的旅館二字明滅閃爍,千紅一進門,把電子廠的褚石頭甩到門外,感覺終于出了一口惡氣。

嫌棄人終将被嫌棄,現在千紅也看不上褚石頭了,只要她進了工廠,她也能掙錢,這時候想嫁誰就嫁誰,輪不上七裏村的打工仔挑揀她。

菜場的一棵菜終于感覺自己要被城市包裝了,包裝好了就貴一分,挑揀她還得猶豫片刻,不再是被輕易撥弄着挑剔的爛菜了。

褚石頭在門外看了好久,終于落寞地離開了。

千紅這才肩扛行李往櫃臺走去,櫃臺後挂着一幅過期挂歷,上面是個沒見過的美女。

她隐約覺得美女眼熟,美女穿着泳裝趴在沙灘上肆意地笑,長發散落着,眼神妩媚又快樂。

挂歷下,高高的櫃臺後露出一張冷淡的臉。

段老板!

原來挂歷上的人是段老板!千紅仔細一看,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眼前的段老板還是濃妝豔抹,眼影顏色深深,襯托眼神凜冽砭骨。

“單人房十二雙人房二十,押金二十,二十四小時退房。身份證拿來。”

千紅遞上身份證,從樓上下來一對男女,女的穿着暴露,蛇一樣纏在男人身上,路過櫃臺,沖段老板打了聲招呼:“老板,我今天不回來了。”

“再加一百。”

男人摸出錢,甩在櫃臺上,急不可耐地摟着女人出去了。

段老板收起錢,抹平了扔進抽屜,翹起腳點煙,腳趾塗黑指甲油,深沉平滑,手指細長,捏着煙端詳一下:“住不住?不住滾蛋。”

從始自終,段老板都沒正眼看兩人,仿佛看兩個村姑會傳染什麽病。聲音也輕輕柔柔的,看起來就算她倆耳背,她段老板也絕不放大一絲音量折損半分氣勢。

“我們滾!”千紅反應過來段老板在旅店幹那肮髒生意,生怕扯上自己一身臊。

拽起孫小婷往外趔趄着走,千紅憋得雙頰通紅。

等站在外面的路燈下,她才覺得“我們滾”這三個字沒有氣勢,窩窩囊囊不像話。

應該說“我們不稀罕你這爛店!”

千紅恨不能回去罵回來。

當雞就當雞,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不知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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