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裏只有一個段老板

這裏只有一個段老板

進了廠,千紅就謹小慎微夾着尾巴做人。

往日在村子裏罵人的聲音往屁股下壓,說話也帶着城裏人的文明,能說“什麽”就不說“啥”,給自己立下目标,三個月學好普通話。

孫小婷是她的擁趸,本來進廠要光榮地豎起戰旗,第一天就被宿舍大戰吹得只剩光杆子雞毛。看千紅踏踏實實做人,她也跟着學,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她們所在的車間和罐頭廠的聯系就只有面前一麻袋又一麻袋的玻璃罐子,按大小號排列洗淨搓掉貼紙印,消毒回收,運到正兒八經的生産線上,讓機器把水果和糖水洗淨了呲一聲灌進去封口。

簡單得讓千紅回想起在家吃飯,等爸和千裏落了筷子,不管千紅手裏有多大一碗飯,她媽就會說:“千紅哇你得看見家裏的營生,趕緊洗碗刷鍋!不要指你一下做一下,以後嫁到人家婆婆要說你懶的。”

工廠裏自然不會有她媽督促她,工廠裏管事的是楊主管,楊主管統管兩個車間,一個搓瓶子上的标簽,另一個把罐頭廠的新标簽貼上去。

新進來的都只能帶着手套搓瓶子,花花綠綠的塑膠手套上沾着洗不掉的消毒液的味道。

脫了手套手指發白,聞起來就像臭銀杏,沒有一個女孩喜歡手指上這股味道,就像文文喜歡晚上在手臂上拍着千紅看不懂的東西來沖洗這股氣味,在第二天下工的時候,她的男朋友捧着她的手,嗅到的是清冽的茉莉花香。

張姐看不過去,她上工的每個鐘都力求把手插進消毒水裏,出來透透氣都視為懶散。她三十來歲,是這間大屋子裏年紀最大的女人,楊主管來的時候她格外賣力,等着自己轉到別的車間,離開這群消毒女。

文文一下工就死命搓手的行為在她看來就是“假惺惺的”,意思是女工就要有女工的樣子,該像還沒過去多久的十幾年前一樣求真務實,圍着圍裙胳膊粗壯地掄起錘子,帶着可敬的兩坨紅被畫在宣傳畫上。

愛美就很腐敗很資本主義。

千紅倒是覺得沒什麽,又不是在上工時期塗脂抹粉,她幹好自己該幹的,也不多操心。

但是她天生有幾分打聽消息的異禀天賦,同樣都坐在板凳上搓罐子,她就耳聽八方地知道了張姐其實是村子裏跑出來幹活的,在村裏有個兩歲的女兒,張姐和楊主管眉來眼去交換眼神,也不知是你情我願還是主動投懷送抱,早早地把自己攀上楊主管的腰。

張小妹的號牌和千紅相近,幾番騰挪下來,千紅坐到張小妹旁邊,試圖打聽真假。

恰逢這幾天廠子裏有風聲說,貼标簽那邊走了四個女工,要從她們這裏填個空缺,那邊苦輕味小,還有電風扇,洗罐子的這群女工都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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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紅剛挪過去,另一頭的女工就和她竊竊私語:“張姐昨個聽說要從咱們這邊挑四個人過去,那邊苦輕味小,還有電風扇,晚上就去燙頭了,你看她,跟爆米花似的!楊主管過去都沒認出來。”

隔着兩排瓦楞紙箱,千紅看見人群中頭最大的就是張姐,又紅又黃的卷發,吹得高高的,堆在頭頂,但睡了一覺把後腦勺壓平了,看起來就像一刀切走了半個馍。

張姐臉上還是不施粉黛地樸實着,表情繃得格外嚴肅。

楊主管看起來很忙,接了個電話再進來,張姐刷一下展開了微笑,舉起手來:“報告,我要上廁所。”

在這裏上廁所視為偷懶,除非打了報告。

楊主管點點頭,張姐起身擦過他,他往後退了兩步,雙手插兜,表情嚴肅,千紅回想起他招自己進來的那天,也是挂着這麽冷淡又可靠的表情。

千紅覺得張姐可能是自己用美人計未遂,年紀大了真是放得開。

她低頭搓罐子,孫小婷那邊動靜格外大。孫小婷仿佛為了證明自己那麽瘦也比膀大腰圓的其餘女工有用,格外賣力,水聲嘩啦啦響,她那邊已經支起兩摞架子,擺滿了澄透的玻璃罐。

這實心孩子。

這也不是按件算,孫小婷的胳膊也不是兩條鐵杆,這麽洗下去,明天千紅得給她打石膏板。

千紅自認實誠,比孫小婷還是遠遠不及。

楊主管貼近孫小婷旁邊,輕輕擰上水龍頭:“剛進廠不要這麽豁出去,這是個長久的活,細水長流的好,等工程多的時候你要累死了,我們可不付醫藥費,慢點也沒事,沒人急着要。”

隔着兩排女工,千紅看見孫小婷那傻孩子的臉立即就紅了。

在孫小婷人生中邂逅的為數不多的男人裏,這個楊主管可以拿冠軍。普通話說得好,年紀大是大了點兒,但身材還算勻稱,是個工廠主管,一個月掙七千。

楊主管是這片女性叢林中唯一的牲口,女人們圍着他争奇鬥豔也不奇怪,有些人暗地裏鬥紅了眼,準備把自己這朵鮮花插上工廠主管的牆頭。

千紅搓洗玻璃罐子也沒有多關心,她和孫小婷約法三章過了,孫小婷不是那種輕浮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楊主管過來,問她在工廠還習不習慣。

“還行。”千紅說,撈起一個玻璃罐子磕在楊主管腳前,清脆一聲,“挺好的,能掙錢了,多虧了您幫忙。”

楊主管一走,千紅就回想起進場前的驚心動魄。

說起來,如果不是這楊主管及時出現,她和孫小婷說不準就給那鷺鸶腿得逞了,要真是那樣,一頭撞死算了。

下工吃罷飯,到了工人們自由休息的時候了。

他們有事可做,出去跳舞,出去唱歌,出去上網,約會朋友,一起去吃冷飲,進城裏喝啤酒。相比之下千紅和孫小婷有約法三章在先,除了回宿舍睡覺也沒別的消遣。

楊主管下了工,穿一身海藍色的襯衣,一派農民企業家的派頭,還有一輛黑色小車。遠遠看去,楊主管開着車從工廠大門出來,保安都微微彎腰,接過車裏的人遞來的煙,車子随風而去,帶着城裏人才有的喧嚣離開了。

孫小婷趴在窗口望:“他不是也住工廠?開小車出去哪裏?”

“人家城裏能沒有房?你操這心幹什麽,把你褲衩收了,小心讓變态鑽進來偷走!”千紅吓唬她,吓得她立即從晾衣繩上取下褲衩。

宿舍只剩她倆,千紅有意和張小妹拉近關系,但張小妹像片雲,來了又走,飄飄忽忽,中午吃飯都捉不到人,張姐在廠裏吆五喝六姐妹衆多,其中并沒有張小妹怯弱的身影。

文文三人倒是姐妹齊心,但凡文文白天約會,另外兩個必定像尾巴似的跟去。

張姐也沒回來,宿舍難得清淨,千紅把地掃了拖了,哼着歌踮起腳尖跳舞。

她學電視上的歌星,在舞臺上一定要扭腰頂胯,把鞋底在地上拖拉開,雙手擺動,手指要捏成各種花。

她哼的是《冬天裏的一把火》,想象費翔在春晚舞臺上的經典握拳,揮舞着左手,像火焰般自上而下劃落。

孫小婷在旁邊看,樂得笑:“你還有這藝。”

“你就像那冬天裏的一把火!”千紅沖她亂揮雙手,手指從臉前劃過,露出笑顏來,“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擡腿蹬腿,千紅扭腰振肩,胸口的波浪起伏得孫小婷笑得起不來。

她哼歌,只會中間一部分,哼到一半,想起另外一首,于是哼“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

這首歌她想不到該怎麽扭腰,顯得孟浪,于是她雙手夾緊,雙腿繃直,像站上了彈簧床,直挺挺地往半空竄。

跳着高,千紅覺得暢快,往床上一倒,一條腿耷拉在外。

孫小婷笑着湊到床邊:“你這人好端端的神經啦?跳累啦?”

“心裏有股勁兒。”千紅摸着心口,細細地喘着氣,“你說咋回事,我心裏憋着股勁兒,幹活都不累,就想跑,就想跳,呆着坐板凳上憋屈得我動彈不了。”

“這可一個月一千五呢。”孫小婷以為她吃不得苦。

“啊呀,不是。”千紅覺得自己說不明白,索性擺擺手,從床底拽出盆來預備去洗澡。

盆剛拿出來,她就聞到一股腥臊味,捏着毛巾嗅了嗅:“我的毛巾有股尿騷味。”

“是發潮了哇?不是新發的麽,你也不說晾一晾。”

孫小婷捏着她的毛巾搭上衣架,也聞到一股臭味。

千紅皺着鼻子聞,把整個宿舍都聞了一遍,她拖出孫小婷的盆,孫小婷的毛巾也帶着一股濃烈的尿騷味。

她把毛巾扔到地上,扯出所有人的盆聞了聞,只有她倆的毛巾有這股味道。

“可別是有人……撒尿了?”孫小婷說出口都不敢想,聲音微弱下去。

千紅的眼睛一下子變亮了:“咱們剛來,肯定有人看咱們不順眼,咱倆中午都沒回來,肯定是中午幹的。不是文文那幫就是張姐那幫,真是閑出屁了。”

“咋辦?我都聽你的。”

“這不是村裏,咱們剛來,咋咋唬唬的要叫人嫌棄,先出去買新的,仔細着看好,再等等,抓到現行了我抓爛她的臉。”

進宿舍以來,千紅夾緊尾巴,沒靠攏文文,也沒靠攏張姐,想不出是誰能幹出這沒屁股事來。

牙刷和毛巾扔了,剩下的都是塑料,狠狠搓洗之後,文文三人回來了。

文文進門就哭,後面兩個人驚慌地安慰,但仿佛是安慰不好了,局促不安地跟在後面。

坐到桌前,文文對鏡自照,照着照着就把鏡子砸了,把原本坐在床上的千紅吓了一跳。

“怎麽了?”她不能假裝沒看見,提着熱水壺給文文倒了杯水,推過去,文文凝視着這杯水,哇一下又哭了,趴在桌子上,上氣不接下氣。

後面兩個女孩左右環顧一下,把宿舍門鎖上了,不忘對千紅說:“沒你的事。”

三個女孩開始竊竊私語,夾帶着“真髒”“不要臉”“難免的”各類的詞,從中猜測不出事情全貌。

既然不說,千紅躺平在床上。

外頭有人敲門了:“文文你開門!我能解釋!”

“解釋你媽個球!”文文拉開門,劈手一個耳光。

門外站着個高個男人,是文文的男朋友。

“你打我?你還打我?”男人立馬不肯幹了,歇斯底裏起來。

“你個嫖-妓的髒驢頭,老娘眼瞎了!滾!我再看見你我就提刀殺你!”文文把門狠狠砸上了。

後面一個女孩說:“文文你也別生那麽大氣,這工廠的幾個男的不去找小姐呀,他也知道改了。”

另一個說:“你得給他點兒懲罰,讓他知道錯了就行了,他那麽好的條件。”

于是前一個搭腔:“男的就是管不住下半身,他心在你這兒,你怕什麽呀,別氣了別氣了。”

兩人說得文文眼圈更紅:“我挑剔他了?我躺平床上任他弄滿足不了了?他給我找雞?傳染回一身髒病誰給我收屍!我就看你們倆給他說話,說不準背着我也跟他搞,是不是?”

兩個女孩平白受了這麽大的羞辱:“你罵人就罵人,罵我幹什麽,誰稀罕似的,不就是城裏男人麽,誰還找不來似的。”

另一個頻頻點頭,泫然欲泣。

千紅和孫小婷平白無故目睹了這一切,都縮成了個鹌鹑不吭聲。

文文怒氣直沖,氣也喘不勻,外頭的男人被她扇了一巴掌,好像自尊受挫,悻悻然離去了。

也不知道文文心裏是怎麽個驚濤駭浪,她一會兒收拾鏡子碎片,一會兒把張姐的鏡子拿過來看,一會兒塗指甲油又摳下去,就是不說話。

等她說話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她豁然站起,直沖千紅走來:“我聽說你買了把刀,我跟你買過來。你多少錢買的,我給你出雙倍。”

千紅一屁股壓緊枕頭:“你想幹什麽?”

枕頭下,她買的用來防身的水果刀仿佛透過薄薄的枕頭凸出鋒利的輪廓似的,千紅并沒感覺到但她害怕極了。

“我男朋友不是那種花心的人,肯定是小姐勾引他。”

“你要去殺了那小姐?”本來在床上的那兩個,臉色刷白。

“我又不認得,我去找雞頭問問是哪只雞管不住自己的騷蹄子,剁爛那幫狐貍精的x!”文文提着千紅衣領子把她扯到角落,千紅和她厮打起來,竭盡全力地保護這把惹事的刀。

文文比她高,她在下鋪被床板頂着,施展不起來,被掐中了脖子。

枕頭被翻開,底下只有一雙新買的絲襪。

這下千紅的臉也煞白一團,她盯着文文,文文不明所以地皺起眉頭:“刀呢?”

“……不知道……哪兒去了。”千紅吞了口唾沫,看着那三人不以為然了一會兒,突然都和她一樣變得臉色很難看。

“管她誰拿走了,我還不信我沒別的了。”

文文豁出去了,拉開門就走,千紅無暇顧及水果刀的失蹤,趿拉上鞋就跟她跑出去,跑出去一百來步才跌跌撞撞提上鞋跟,文文已經走遠了。

那兩個女孩這才氣喘籲籲地追過來:“她要殺人了!她說得出做得到!她要去跟雞頭要人,她幹得出來!攔住她呀!”

千紅想,你們不攔是讓我攔麽?

但是她還是覺得人命關天:“她去哪兒找雞頭?”

“按摩店,旅館,反正這兒只有一個雞頭,人們叫她段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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