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随地撒尿的野狗

随地撒尿的野狗

漆黑夜色好像一大塊髒污塗在天空上,一條明亮的小河從廠區中間貫穿,好像緞帶一樣點綴着。說是小河,其實三四步就可以跨過去,上面裝木作樣地架了橋,橋面鋪滿了瓦楞紙,被踩出一大團泥點子。

河邊的電話亭裏,一個人影若影若現,手裏攥着一把黑色的傘,另一只手捏着電話。這人好像不是給任何人打電話,只是握着電話筒,骨節發白,仿佛要捏斷聽筒。

清脆的當啷一聲,她重新挂上電話。

她其實不知道電話號碼,只是想撥出去,又想,算了吧。

從電話亭出去,拄着長柄傘往外走。她遠遠瞥見一對男女吵架。

男的說:“你怎麽不告訴我一聲就跟我媽說!”

女的說:“怎麽,你怕了?我懷了你的孩子你怕了?好哇,三千塊我們把孩子做掉,做掉看看你媽怎麽說,嗯?”

男的不說話了,只低頭抽煙,火星明滅閃動,映入她眼簾。

她離得很遠就看得清那個女的是今天來鬧事的那個……雞屁股。

月亮從雲後挪出臉來,照亮她的臉,妝容慘淡。

她也點了一支煙,遠遠看這對男女,像投骰子似的賭接下來的發展。

接下來,就是奉子成婚……抖抖煙灰,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看戲的人在橋這邊,鬧劇在橋那邊,隔着變暗的寂靜發臭的河道,她聽見兩人的沉默變成新一輪的争吵,最後越吵越烈。兩人都太過年輕,男人終于說:“好,娶就娶,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不要你!”

“不是為了孩子我還不要你呢。”

“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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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

……

又開始車轱辘轉了,但這次男人妥協。達成協議後,男人女人離開,她看足了戲,一言不發地禮貌退場。

八裏河其實是縣城周邊最窮的村子,盡出婊-子和光棍。

在八裏村的女孩好像都注定要去當婊-子,家裏太窮,她爹打她媽,說家裏都揭不開鍋了你怎麽不去做工,媽哭着說她能幹什麽,爹說,你可以去賣啊,你長得這麽好看你怎麽不去賣,你長得好看放在家裏又不能吃也不能買酒。

文文不知道賣是什麽,爹經常抱着文文說家裏窮都是因為媽太懶了不出去做工,文文說媽你怎麽不出去賣呀,賣了文文就能念書了,爹也就不打你了。媽扇了她一巴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家裏多出來兩個叔叔。

家裏每天都換不同的叔叔,爹有酒可以喝了,文文還是不能上學。媽抱着文文的腦袋說都是媽不好,媽沒把自己這副身體賣出去給文文上學。逐漸明白了“賣”是什麽的文文覺得媽媽真髒,就算媽終于掙來了滿手絹的零錢塞進她書包裏,她也把它們都花在化妝品上,在網吧裏勾引男孩的視線,再對他們嗤之以鼻。

媽說你要好好念書,文文說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自己怎麽不去念書。她漸漸覺得都是因為媽不夠自強才被爹這樣欺負,要是媽讀了書,就不會嫁給爹,這樣自己就不會出生,媽就過得更好。如果文文不存在,媽一定不會變髒,文文這樣想,離家出走離開媽,離開爹,到縣城打工。

縣城有好幾個老鄉,二舅媽,隔壁的嬸子都能幫她找工作,酒店,洗腳房,按摩店,都是要出來賣的。文文說我不賣,我要掙幹淨錢。嬸嬸勸她說,八裏村的女人出來再怎麽都是要賣的,誰都不想賣,但村子太窮了,只有賣才能掙大錢。

在工廠三四年,文文已經理解了媽,她聽嬸嬸說媽去年和別人跑了,高興地多喝了兩瓶酒,倒在一個男人懷裏。這個男人後來變成了她對象,聽她說了一晚上孩子就是累贅的話題,說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心裏輕飄飄的,聽見媽自由的消息好像自己也跟着飛走了。

村裏的女孩都出來打工,工廠太辛苦,後來都變成了婊-子,村裏的男孩沒有人要,都變成了光棍,八裏村就是這樣。文文打定主意不回去,一旦年輕男女生下孩子,每天圍着竈臺,又變得面目全非沒有出息。

肚子裏的孩子把她從回憶裏拽出來,文文早先設想過自己有孩子的情況,每次推演,都想象自己幹脆利落地進診所,褲帶一抽岔開腿,看見一團爛肉也絕不心軟,再提起褲子她又是自由的文文了。可她真有了孩子卻變得沒有出息,拿不起來放不下去,提着刀,誰也沒殺了,殺了自己的決心。

她逐漸意識到了自己逃脫不了從她媽那裏繼承來的詛咒,她終究要為了孩子去賣,把自己賣給那個男人,逼着他和他媽看在孩子的份上娶了自己。

沒出息三個字一直在心頭萦繞,文文沒臉去工廠,肚子漸漸顯了,她還是去工廠辦了手續離開,正巧中午吃飯,遠遠看見新來的千紅和孫小婷端着飯盆回宿舍。

她輕輕喊住了:“錢千紅!”

千紅按住孫小婷,自己走過來,提着丁零當啷響的飯盆:“好久沒見了,吓我一跳。”

“我聽說你認字,幫我寫個信。行不?”

千紅讀過初中,比她有文化多了。拿過她揉得皺巴巴的地址看了一眼,幫她買了信封和信紙,趁着中午休息趴在食堂桌子上,聽她說,說完自行潤色一下,把心頭許多難以訴諸語言的話變成了薄薄一頁紙。

親愛的媽媽,

展信佳,我是文文。

您在深圳過得好嗎?那個男人對您好嗎?肯定比爹好多了,真好。

我要結婚了,我懷了他的孩子,三個月了,下個月就領證。

我過得很好,我一直在工廠打工,一個月掙一千五,管吃管住,在罐頭廠。

等我生了孩子,孩子再大一點,我就去深圳看您。

她突然把紙捏過來,放在手心揉皺。

“咋,你又想啥?”

“再寫一張哇,不好意思。”

親愛的媽媽,

我已經結婚了,我過得很好。

祝您天天開心,阖家歡樂。

您的女兒,文文。

千紅最後一筆收了,文文輕聲謝謝她。

揣着信封離開工廠的時候,看見她的人已經竊竊私語說她懷了孕,千紅把她送出去門,上工的第一個鈴響了一聲,文文有點兒不好意思:“耽誤你上工,小心楊主管扣你兩個鐘。”

“沒事,祝賀你呀,我也沒什麽賀禮。”

真的需要祝賀嗎?文文知道自己已經不愛她對象了,結婚也只是因為要給孩子個家庭而已。她自己養不起孩子,要養活孩子只能出去賣,她不願意,只好把自己只賣給一個男人。

最終她還是接受了這句祝賀,對比出去賣的命運,現在她已經過得很好了。

她說宿舍裏自己的東西都送給千紅,報答她幫自己寫信。

千紅似乎苦笑了一下,但随即消散,變成平時的表情:“行,謝謝你啊。”

宿舍裏,文文的東西早在一個星期前就被那兩個跟班瓜分了,連床板都幹幹淨淨什麽都不剩。孫小婷聽說文文結婚,羨慕得瓜子都磕不動了。

“有什麽好羨慕的,門不當戶不對,進門怕要給惡婆婆欺負。”

“怕什麽,文文那麽兇。”孫小婷沒見過文文沒出息的脆弱模樣,以為她還是在宿舍翹着腳塗眼睫毛和張姐對罵的兇神,心向往之,“懷個孩子就是急急如律令啊,立馬就能嫁進城,不用像咱一樣哼哧哼哧洗瓶子。”

“你還知道急急如律令啊!”千紅奪過瓜子。

張姐扔下一把花生殼來,簌簌落落掉了張小妹一床:“你倆也出去岔開大腿跟男人搞就行了,也懷個孩子,在這兒唧唧歪歪,也不嫌嘴巴酸。”

文文不在,張姐似乎非得有個人和她對罵,文文剩下的兩個跟班不成氣候,只有千紅看起來像個什麽頭頭,能夠和她一戰。

“我聽說你有個兩歲的姑娘。咋,你也是有經驗了,已經岔開大腿搞過了過來傳授經驗?”

張姐驟然坐直:“你再提一句我姑娘?”

“你也太閑了,一天嘴巴得吧得吧沒完沒了,煩不煩?”

千紅沒有逼着繼續扯她女兒,張姐也跟着退了一步,冷哼一聲。

宿舍一片寂然。

第二天,千紅的毛巾又讓人尿濕了。

她提起毛巾擺進張姐的盆裏,攪和攪和。

“我算看明白了,她就跟個野狗似的随地撒尿。”

“咋辦?”

“咱問問楊主管能不能換個宿舍。和她一般見識就沒完沒了了。”

其實還是因為那把刀的失而複得,雖然第二天千紅就把刀扔了,但她還是提着一口氣觀察每個人,誰都有嫌疑。千紅看每個人都像犯罪分子,她本意是買刀防外面來流氓,結果在自己宿舍先丢了一遍。

女工橫死宿舍這種新聞她可不指望孫小婷讀給她媽聽,媽肯定噶一下就抽過去,然後哭成個淚人,把本來就腫的兩眼泡成核桃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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