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段老板是豬

段老板是豬

菩薩慈眉善目,站在木箱子上,四周圍着一圈花,橫在當中,背靠電視機。電視機開始放電影,電影頻道剛開沒多久,閉路電視一年要花不少錢,李運出手闊綽,靠在沙發上挑揀幾個臺來回換,菩薩前的淨瓶被人拿下來,一個中年婦人正虔誠地拿礦泉水倒進去,說這是無根之水才能伺候菩薩。

旁邊的孫小婷在聽,聽不明白何謂有根無根,跟着婦人又拜了三拜。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生個男孩。”婦人喃喃上了兩柱香。

孫小婷也跟着拜了拜。

提了個皮包,收拾好裏面的東西,李運母親特地将求來的玉觀音挂在孫小婷脖子上。她珠光寶氣得像香港電視劇裏面的貴婦人,如果不是夏天,肯定要在脖子上兜條狐貍毛。

脖子上的金镯子叮當作響:“小婷你們家裏怎麽說?彩禮的事情不是事情的,阿姨家裏不在乎這一萬兩萬。”

倒是句認可,孫小婷攬着她親昵地笑了:“才寫了信回去,不知道我媽還來不來,咱們先走。”

兩人依偎着出了門。

路上碰見千紅,千紅失魂落魄,見了她也沒說話,只扯出一個笑容來。孫小婷猜是因為秀芬姐走了的緣故,千紅孤身一人沒個依靠,她打定主意回來一定替千紅先謀個如意郎君,不然對不住一起進城的情誼。

和千紅告別後不多時拐過一條街。有個店鋪格外奇怪,大夏天還圍着冬天的軍綠色棉門簾,灰霾很重,像倒閉了一百年似的。掀開簾子,貼了半張畫,寫着懸壺濟世四字,像是從連環畫上扯下來的半頁。

“神醫在不在的哦?”婦人輕聲呼喚,從裏頭探出一張長發的中年男人的臉。每绺頭發都油膩得粘連到一起,穿件海軍衫,脖子上的皺紋像拿刀刻上去的,身材偏瘦,戴了瓶底那樣厚的眼鏡,一條褲子把膝蓋磨得發光。

他把進來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各自打量了一下,掀開簾子走出來,吮着兩只手的手指,嘴唇的油光冒到下巴。

“吃炸雞麽?”他遞來一個快餐盒。

炸雞盒子上的外國老頭是舶來品,孫小婷看見英文字,自動地笑,跟着李運媽媽的手嘗了一塊,哦,也不是洋氣的味道。

炸雞吃到一半,吮着指尖,三人就進了裏面的簾子,再打開一條簾子,看起來簾子套簾子,有個女人正在眯眼納鞋墊,成了的一只上有鴛鴦一對,紅綠交加,浮在蓮花開滿的水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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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介紹來的?”女人頭也不擡。

李運媽媽吐出一個名字。女人咀嚼着這名字,回過味來,點點頭:“一千塊。”

“這麽貴?就檢查一下,也沒說——”

“你要流掉我也不敢給你做,上頭說了不許看性別,沒錢就別看,時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樣。”

神醫原來是那個女人,李運媽媽點了一千塊送出去,肉疼得孫小婷也跟着顫。

也或許是忐忑。萬一是女兒?

此刻的篤定像口鐘,密不透風壓在頭頂。準是兒子,她看了書,算了日期,找了先生問了,先生說是潛龍在淵,都是龍了,誰還能給改了?菩薩也拜了,香灰水也喝了,一股子苦味忍下來,若不是兒子就對不起她這番心血。

她笑得自信,李運媽媽也跟着自信,把她交給神醫。

該怎麽說?她是瞧不見圖像的,神醫看了一會兒說:“這會兒還看不出來,再過三個月再來。”

早幹嘛的?李運媽媽惱怒起來,神醫說三個月後白來,不另外收錢,這會兒實在看不出來,再養一養。

“啊呀等五個月了再流掉傷身體的。”李運媽媽說,孫小婷感覺自己被關愛,心裏生起暖爐,她在一輩子的冷風中終于覓得這塊兒寄身之所,心裏暖融融的。

拉提搖着尾巴迎接她,李運換了個姿勢在沙發上看電視,劉曉慶真是漂亮,孫小婷從盆裏掬了把涼水洗手,故意不擦,彈了他一臉。

“你別鬧他,來做飯,阿姨教你汆丸子。”李運媽媽說。

玉觀音倒是先戴着,戴久了順遂心意。她攪肉餡的時候愈發覺得李家闊綽,心裏得意着,迫不及待地想找千紅分享。

這時候她領悟到好朋友的真意。好事壞事有個人聽着就不寂寞,她心裏竊喜着,想着等她結了婚,活出模範家庭的榜樣,千紅一定改變心意。

千紅到底在想些什麽,也不結婚,也不織毛衣,勞勞碌碌地打工,掙不了大錢,在理發店也遇不上什麽好男人。

秀芬姐不算,秀芬姐人好,可那也能算男人?用個時興的詞,大概是人妖?想起自己不知道怎麽就和秀芬姐攀上了親戚,她就又覺得好笑。

秀芬姐在南下的火車上嗑瓜子的時候,千紅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在鎖門的理發店前站了半個小時才回去,一張臉被秋風吹成高原紅,對着鏡子搓了小半天。

南下的終點站是深圳,那裏有個女人,住在秀芬姐心裏。

在那個女人心裏,秀芬姐是男人,還是女人?還是說都不是,只是秀芬姐呢。

千紅心裏将秀芬姐歸類成單獨的性別,将遠方未知又神秘的女人想象成一個像自己一樣一驚一乍的性子。

嘆息着在床上躺平,閑出一股子腰酸背痛。

還是起來幹活。

翻爛了一本書,将每個花樣都爛熟于心,想了很久,腦子陡然放空,擡起針試着織出個杯套,小半天時間就織起來了。

秀芬姐不在的第二天,千紅把桌子椅子都給織了個套,還剩了一點毛線,織了副細線手套,綴了點毛邊,齊刷刷擺起,千紅手腳麻利,一天又過去了。

秀芬姐不在的第三天,千紅買了些蛋糕點心去看望孫小婷,李運媽媽見了她果然想起來對菩薩不敬這件事,擡着下巴迎接了她,喊出孫小婷來,坐了一會兒,千紅感到芒刺在背,不敢再坐,看孫小婷很幸福的樣子,心裏也覺得是自己多想。

秀芬姐不在的第四天,千紅愁眉苦臉不知道幹什麽。她是勞碌命,身上有股用不完的勁,但是這時候出去打工,倒像是轉頭忘了秀芬姐,自行背叛了似的。

況且,她也确實出去轉了一圈,沒找到合适的。長工不做,她等秀芬姐,短工又少,沒有工作經驗。

閑坐了一天。

秀芬姐不在的第五天,千紅清算存款,預支了五百塊工資,還有先前的閑錢,加起來也就六百五十多塊,她精打細算地撥弄着零錢,聽硬幣叮當作響,洗了衣服收拾宿舍,煥然一新之後,決定再撥出一部分錢去買書。

倒不是沒想過織毛衣,只是秀芬姐不在,千紅想不到賣到哪裏。都放段老板那裏?還是不要,一來人家瞧不上,指甲刀咔嚓咔嚓剪碎了,二來,和那女人少牽扯為好,多牽扯,心裏一團亂麻。

入了秋,千紅收起舊裙子,把不長的頭發貼着頭皮編了辮子,發繩打個蝴蝶結。找了條緊身又有彈性的黑色九分褲套上,把淺口布鞋套好,利利索索,卻像個按摩店打工的女孩。對着鏡子照了一會兒,千紅修修眉毛感覺自己煥然一新,随即出了門。

書店門口擺了個沒人看守的攤子,用白紙歪扭寫着:舊書六塊九一斤。

按斤賣該說挺便宜,千紅去看看,沒什麽工人在書店徘徊,她一個人挑揀半天,也沒找到合适的書。

轉頭進書店,老板不在,一個年輕男人翹起腳,露出大腿,牛仔褲短得令千紅害臊,腰間別着BP機,臉上半挂一本下流雜志,把瞌睡打得起起伏伏。

“老板在嗎?”

“我就是。”男人說,“我是他兒子,這個店不要了,喏,買什麽自己拿,六塊九一斤。”

櫃臺旁邊立着條秤杆,大小秤砣一溜站得整齊。

“這會兒書店不掙錢。”有女人說。

她一來書店,必定碰見段老板。段老板像蹲點在這兒等千紅似的,惹得她很不高興。

段老板身子貼在櫃臺上,慢慢敲着桌面,左右環顧,掀開男人臉上的雜志,輕佻地瞥一眼,看得男青年身子坐直,略帶笑容:“不瞞您說,我這會兒在首都發達,這小縣城的一爿小店實在看不上,您喜歡書,給您打對折,三塊五一斤拿去,書嘛,沒價錢的東西。”

千紅暗自撇嘴。

“那我不客氣了。”段老板笑着說,低頭看看雜志,翻過兩頁,指給男青年,轉頭看看千紅,千紅為混折扣,自覺跟在她身後。

“您住哪邊?市裏的還是廠區?我在這兒朋友多,說不準咱倆以前還見過。”男青年說。

段老板已經轉過一條書架,拿下一本外國短篇小說集,略微回身看看千紅,才慢吞吞地說:“我呀,住南邊,開了個理發店,沒事兒來坐,打聽秀芬理發店就找到我了,這會兒歇業,明天來,免費給您刮臉。”

冒了秀芬姐的名,段老板毫無愧意,天高秀芬遠,她盡情地扒拉着書享受折扣,速度飛快,好像事先彩排好了。

千紅茫然無措,不知道該選擇什麽書好。

段老板手裏的書堆滿了,順手就擱到了千紅懷裏。她有心扔下,又舍不得一股油墨味兒,愣是給抱回來,送上棋牌室二樓。

狹小逼仄的小屋裏,書架上堆滿了書,夾着彩紙和便簽條,唯獨在書上才能看出段老板是個文化人。

“擱地上就好。”段老板指揮她放下,地上就沒有落腳之處,千紅退居一樓,遠遠看段老板整理書,想此時不跑更待何時,轉頭就走。

回了宿舍收了衣服疊好,千紅想,書店沒有了,之後再買書要怎麽辦呢?

鑽到桌下,看見她堆起來的錢千裏剩下的英語書,拿出來,卻已經不大認得了,所幸附贈磁帶還在,只是沒有錄音機。

學這個有什麽用呢?她又放回去,把心靈雞湯捧起來,剛打開第一頁,門就被踢開了。

段老板擡頭看看門牌,低頭打量千紅,一點兒也不見外地走進來,拿走心靈雞湯,刷一下,給她扯成了兩半。

“賠我,十本!”千紅沒來得及發怒,先學會趁機訛詐,她已經看完了那本書,也不覺得吃虧。

“可以。”段老板點點頭,“過來拿。”

千紅懷疑有詐。

門大敞着,路過一對夫婦帶着小孩經過,瞥見段老板站在這裏。

女人低聲責罵:“再看,再看那種賤女人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一家人走遠了。千紅探出頭往外唾了一口:“管好你自個兒吧!嘴比茅坑還臭!”

“她又沒罵你。”段老板笑意盈盈地往她床上一坐,左右打量,掀起她的枕頭看見底下藏着零錢,拿起來一毛一毛地數。

“打狗還得看主人。”千紅擠兌段老板是狗,卻還是把門掩上了,“你來幹什麽?惹得我名聲也不好了。”

“秀芬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你想來我這兒打工麽?待遇優厚。”

“不。”千紅奪走自己的零錢,打開門請段老板麻溜地滾出去。

晚上有人敲門,千紅透過門縫看見段老板放下東西就走了。

門前真是不同的十本書,上面還有只粉紅小豬儲蓄罐。

不要白不要。

千紅把書抱回去。和豬對視很久,還是把零錢一毛一毛塞進去。

她給這只豬取名段老板。

“段老板,你可得把錢藏好了,不然我就挖開你的心肝掏出來看,看看你是個什麽豬。”

一陣快意湧上心頭,她終于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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