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秀芬姐的第一封信來了,千紅去郵局取了信回去,抱在懷裏怕被雨淋濕,跑回去就皺巴巴的。

開燈拖凳子,千紅莊重地看着信封上的地址,拿圓珠筆記了個條別在名叫段老板的小豬邊上,又另外抄在了自己本子的扉頁上。

門外有人輕聲叩門,下午五點半,千紅沒有提防,大剌剌地開門。

段老板手裏提着一兜脫骨鴨掌靠在門邊,神情慵懶地遞過,右手還提着半袋子小零嘴,仔細一看是辣豆幹,一點鹽水鹌鹑蛋,沾滿辣油的炒田螺,幹炸小黃魚和三瓶啤酒。

倒像是來和她吃夜宵。

“走錯了。”千紅堵在門口。

明天該寫個牌子,段老板與狗禁止入內。

可人進來了,村裏沒有把客人打出去的規矩,何況還提了禮物,千紅勉強讓過,把孫小婷的凳子拖過來,收拾桌面。

段老板眼疾手快,捏走那封信,刷刷拆開,把千紅的莊重儀式感給拆了個稀碎。

“小千紅,見字如面。”段老板開始念信。

也沒見着字,千紅想搶回來,又怕扯碎信紙,只好任由段老板繼續下去。

她拖着凳子往外看了看,走廊裏聽見幾家炒菜做飯的聲音,熱鍋燒油刺拉一響,冒出股令人迷醉的油香。她關上門,在門邊聽段老板念。

“本來一個月前就要寫信,但是發生了許多事情,拖到今天。”

段老板捏着紙,預先往下掃了兩眼,才不緊不慢地繼續:

“剛到這裏,我聯系到她,她在這裏一家夜總會跳脫衣舞,男人們都很喜歡她。但是夜總會被查封了,因為有人帶白面進來。她也沒有地方住,我們另外在出租樓裏找到房子,有個男人和她同租,分擔房租,但是那個男人對她有意思,我感覺出來。我們吵了一個月,把男人攆走了,但生活變得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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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這個“她”并不像千紅那麽一驚一乍。

“我勸她回到我這裏,我們一起過日子,但是她覺得在深圳沒有人注意我是男是女,回了縣城,人們的眼神像刀子一樣,于是,她說如果她要回來,我必須穿回男裝,否則就不要想。我試着穿了一周,很寬松,但是很不自在,頭發重新長出來了,我覺得自己很陌生。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沒有文憑,出來做工只好賣力氣,我說我會剪頭發,人們覺得我的禿頂不适合這一行。這幾天找到了工地打小工,一天一百二十塊錢,十分掙錢,但是手指變得很糙,我在勸她回來。”

段老板打開了第二頁,千紅跟着咽了口唾沫。

“她希望我變成自己本來的性別,我在嘗試變成男人。你瞧,人生來,和人希望的,總不是一回事。前幾天請人照了合照随信寄出,不要笑。”

念信的人聲音四平八穩,沒什麽起伏波瀾,盡職盡責地讀完,拿出照片看了一下,眉頭微皺,遞給千紅,繼續:

“等我勸動她,我們就回去。這段時間如果過不了日子,我請段老板把理發店鑰匙給你,我樓上有一箱泡面和牛奶,不要等到過期。還有一件事——”

段老板讀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疊起信,收在衣兜裏,任憑千紅大睜眼地等後續也不理會。

“什麽事?”千紅只好軟聲哀求段老板開恩拿出信來。

“他說我壞話,我就不念了,吃東西,過會兒給你拿鑰匙。”段老板解開塑料袋,“有沒有筷子?”

沒有。

千紅捏着照片,下意識地以為穿裙子的是秀芬姐,其實不是,穿紅點連衣裙的是個瘦弱的女人,站在噴泉前面笑得很柔媚,卷發卷劉海,燙得蓬蓬的,旁邊站着穿襯衣西褲的男人,高大,發際線後退,鼻梁高挺,沒有妝容,幹淨得讓千紅想起朱時茂的臉,應該在電影裏飾演我方政委。

她心裏覺得,秀芬姐這樣多好,而且,一個男人叫姐,多不倫不類。

但是秀芬姐的信像泡在嘆息中,讓人聽了很難過。

從袋子裏摸出兩根牙簽,段老板自顧自地開了啤酒推給她,挑着田螺肉往嘴裏送,但是肉不夠飽滿,她吮着辣油扔下空殼,千紅還沉在照片中,反複端詳細節,卻什麽都看不出來,只好又鄭重地別在小豬旁邊。

女人的黑色指甲油掉光了,只剩幹淨的手指紅彤彤地捏起小黃魚送進嘴裏,然後喝一口啤酒,慢條斯理地撕鴨掌,邊咀嚼邊輕描淡寫地看她。

即使喝酒吃肉不洗手,這個女人也不像千紅她爸一樣,喝大了就開始蠻橫,翹起一只腳猥瑣起來。

段老板有三分美色就足夠讓人心旌搖動。

何況她還有七分。

秀芬姐給段老板打了個電話,說是把鑰匙送過來,段老板順道買了零食和千紅一起分享。

段老板是這麽說的。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千紅端着啤酒給段老板灌回去,但禁不住味道太香,小心地就着段老板遞過來的小黃魚嘗了一口。

“好吃。”酥酥脆脆又香香的,也不膩,調料味也沒有太重。

“最近瘦了。”段老板端起酒瓶沖她笑,“胸小了,不受歡迎。”

繞來繞去還是幹那事,千紅撇嘴,但段老板臉色發紅,看起來沒什麽攻擊力,千紅瞥段老板胸口,領口開得很低,卻還是什麽也看不出來。她生平第一次因為胸前兩坨肉而自豪,居然是因為和一個小姐做對比。

真是跟着堕落。

仰頭喝酒,段老板慢慢地咀嚼鴨掌。千紅覺得身邊安靜了許多,段老板也沒游說她加入堕落的陣營,也沒擠兌她,自顧自地和她一起吃東西,她放下戒備,吃着鹌鹑蛋看段老板,那個女人眼簾低垂,像有話要說,但最後給憋回去,變成沉默。

沉默久了,千紅愛打聽的心就滋長起來:“秀芬姐說,你讀過大學。”

“讀了一年半。”段老板直起腰,“別打聽我。”

“哦。誰稀罕打聽你。”千紅有點兒難為情,她閑着沒事兒打聽段老板幹什麽,段老板能是什麽好人?

“你是六裏村的。”篤定的語氣。

“段老板還知道我們村?”千紅略微詫異。

于是女人笑,喂給她一條小黃魚,擡着全是油的十指,用掌心貼在了千紅的眉心。

冰涼的手心。

千紅擡眼看,段老板收回手,把十個手指都吮了一遍,才擦擦手:“一會兒過來拿鑰匙。”

像秘密的協定。

理發店的鑰匙有兩把,外頭的卷閘和裏頭的大鐵鏈,千紅開門,提着方便面和牛奶,回身鎖上門。

天快黑了,突然傳出兩聲嫩嫩的狗叫。

掀開門前的布簾子,孫小婷的拉提在紙箱裏不安地撓着墊子,紅墊子尿濕了兩塊。

段老板打着哈欠缺乏耐心,聽見狗叫略微頓了頓,走到千紅身邊,拿走鑰匙,低頭踢了踢紙箱,拉提嗚咽了兩聲,不敢再叫了。

“耳朵好像給扯壞了。”段老板收起鑰匙,躬身抱起狗來,毛茸茸的耳朵下面一坨黏濕的紅。

千紅也撲上來看,一碰耳朵,拉提就嗚咽着瑟縮,蜷在段老板懷裏,蹬了她一身泥。

“這兒可沒獸醫院,去打車,我們進城區。”段老板瞥千紅一眼,低頭揉揉狗的腳爪,它綿軟地嗷嗚了一聲,等車來,千紅氣喘籲籲地和她擠進後座,借着燈看拉提。

“方便面不要了?”

方便面和牛奶好像送站的,在後視鏡中愈發退後,直至消失。

“說什麽呢,拉提讓扔出來,孫小婷肯定有事,我明天得去看看。”

“拉提,好名字。”段老板把狗讓給她抱,擡着指尖懷着三分嫌棄抖落身上的污泥。

“是lucky。”

“就是名字叫得太貴了,應該就叫大白,聽起來好養活。”段老板說。

千紅無心和她争辯狗該叫什麽名字,段老板閑得無聊,她并不,一直到了獸醫院,她又怯了,獸醫院也是醫院,她沒帶錢。

索性一咬牙一狠心,做好了再欠債的準備,段老板卻沒和她計較這幾百塊錢,獸醫把拉提抱走,千紅嘆了一口氣:“我會還你的。我回去寫欠條給你。”

“哦,我要十分之一的利息。”

奸商。

千紅垂着頭不說話,沒說認不認這筆賬,只覺得不安。

孫小婷的狗若是讨人嫌,主人的面子給砸了個稀碎,那孫小婷本人該是什麽境況呢?上次去,看見那未來婆婆也還慈眉善目,是個虔誠人,怎麽才過了一個多月,就變成了這樣。

緊張如心絞痛,把心扯起,她攥着自己的衣裳,手心沁出薄汗。

“這狗是你兒子?”段老板居高臨下地看她,脫掉了被蹭髒的外套搭在臂彎。

天色太晚,獸醫院沒什麽人,千紅自覺不該說太多,但關心則亂,她還是把孫小婷的事情吐出來,段老板聽罷,輕聲說:“這事你管不了。”

“她是我朋友。”

“那你管去吧,管得你一身臊。”段老板低聲警告,千紅聽不進去,煩躁地站起,來回踱步,等拉提腦袋上纏了個小繃帶被送到她懷裏,她頭也不擡地往外走。

走了沒兩步,她異想天開地把狗搪進段老板懷裏:“照顧好它。”

“我扔了。”

“求你了。”

段老板抱着狗上車了,沒多說什麽,努努嘴讓千紅坐下。這次千紅坐到了前面,阻攔自己看見段老板的臉。

河面波光粼粼,燈影發黃,千紅凝視玻璃中自己的倒影,心裏不大自在。

下了車,段老板付錢,千紅摸遍全身,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只好劈手奪過段老板的外套:“謝謝你,我給你洗了,我沒錢報答你,等我有錢再說。”

把段老板的外套疊在臂彎,千紅匆匆忙忙地沖向李運家,像發生了十萬火急的事情一樣猛力敲門。

過了好大一會兒,門開了,裏頭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看電視,李運懶洋洋地開門,看見千紅,嗤笑一聲:“咋半夜敲門,賊進家了?”

轉頭喊了一聲:“小婷,錢千紅找你!”

孫小婷依偎在未來婆婆的懷裏看電視,略微擡起頭,慢慢挪到千紅眼前:“咋了?你這麽急?跑着來的?進來喝——”

“天也不早了,錢千紅你再晚些回去小心碰見流氓。”李運說。

“千紅,什麽事啊?”孫小婷立即改了口,本來要請千紅進去喝杯水,轉身,整個人就堵在門口,好像她千紅不速之客,來得像個兇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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