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段老板的辦法

段老板的辦法

段老板說完這話,似乎也覺得可笑,迎着死寂無聲卻暗流湧動的河水抱臂站定,碾着腳下碎石,很快地補一句:“也不是逼你,我總比你有辦法一點。抱着你朋友,我們走吧。”

該死的,千紅怎麽突然想拽住段老板的褲腳把人扯回來?

人上了車,在副駕駛拿煙出來,煩躁地翻找火機,老張擦着火柴,籠着一簇微小的火點煙,煙火中,段老板神秘高貴,和平時的營生全然不同,像端坐神龛,篤定驕傲。

和她有什麽幹系?千紅恨自己懦弱,腳步站不穩,容易跌在任何一棵大樹上。

可她沒有辦法。

将麻袋疊好綁在腰間,千紅背起孫小婷,跟了上去,。

老張下車開了後面,面包車後座椅被敲開了,老張一股腦地推開,剩了一片空地,千紅就窩在散亂的叮當作響的座椅中,和漸漸冰涼的朋友孤孤單單地待着。

一路無聲,車子停在一片紅磚瓦房前,大鐵門前養了三條狼狗,見了生人,豎起耳朵站起,警惕地盯着車,一聲也不叫,千紅知道這些沉默的狗才是厲害,一口能把她腦袋扯下來。

老張摸了件夾克套上,開車下去,狗給他讓開路,他推開鐵門進去了。

“這是哪兒?”

“料理後事。”段老板說,搖下車窗,一只狼狗像只箭似的撲過來,幾乎要咬爛玻璃,随即被玻璃彈了回去,它不甘心地嗷嗚一聲,弓腰咧嘴,沖段老板發出示威的低吼。

“你讨厭我呀。”段老板笑眯眯地貼着玻璃沖狗招手,不知從哪裏撕出一根牛肉條扔出去,狗嗅了嗅,繼續瞪眼怒目而視。

“這事兒她媽媽還不知道!”

千紅怕孫小婷媽媽知道,又不敢不讓人家知道。喪事總是家人料理,輪不上她。

“這不很好麽。”段老板搖上車窗。似乎知道千紅聽不懂,回過頭,隔着一排空座椅,聲音放慢,“你說得清楚麽?和她一起進城的是你,你紅口白牙說,有那麽兩個人害得你朋友死了,那人家怎麽知道,害人的不是你錢千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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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這種人。”

“不見得。”段老板瞥千紅腰間的麻袋,“仁至義盡的做法是,燒了埋了讓死人安息,活人盡活人的本分,找你的公道,或者把這事忘了。”

“我不會忘!”千紅咬牙,“我們村裏不興火葬!而且,燒了,就什麽證據也沒了。”

“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公道,那會兒人都臭了。”

段老板說得有理。

給了她個骨灰盒,像個午餐肉罐頭鐵盒,稍大一些,底下寫了孫小婷三個字。

“等找到了公道,如果有機會,你帶回村裏,讓她回去……嗯,認祖歸宗。”

她跟着段老板回去了。

剛進城的時候,她遠遠看見段老板,心底的不齒就像牙縫裏隔夜的韭菜,咀嚼出一股惡臭,賭咒起誓對孫小婷說,她就是讓人一刀豁死了,也不來幹這種營生。

現在倒是也沒人拿刀逼她。

段老板沒和她簽字畫押,只把她帶進按摩店。

“什麽時候有公道?”千紅問得直白。

“該有的時候。”段老板在她前面匆匆地走,和路過的每一個女孩打招呼。

小麗小芳小雅小木……眼花缭亂,記不得名字,千紅跟在後頭,努力地記着每個人的臉。

就算出來賣,也不能敷衍。

都到了這個地步。

她雙腿發顫,段老板拐到走廊盡頭的房間,推開門:“進來。”

屋裏仍是走廊,走了四五步,段老板開燈,拉開第二層厚重的門,裏頭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一排鐵鏽的櫃子立在右側,中間豎着兩條長凳,地上有積水。左邊是道小門,挂着簾子,千紅探頭看,簾子後是一間衛生間,花灑三個,并排立在牆邊,對着馬桶和兩個塑料板凳,牆上挂着鐵筐,裏面裝了洗浴用品,還有幾包包裝袋,看着眼熟,千紅想起那是段老板出賣處女時叫人僞裝用的針管和雞血。

腿抖得不聽使喚,她恨自己軟弱無能。

如果她像街頭田壟鬧事的女人一樣,能橫下一條心去鬧事,去靜坐,去示威,像要飯騙人的那些母親,把親人的屍體擺在白布上,自己一跪,就能求來許多人的同情。

偏偏不能,可她不知怎麽辦,段老板親手放走了那個神醫和那個男人,沒有證據,沒有把柄,人生地不熟,她知道在這裏需要後臺。

“脫。”段老板拉開最角落的櫃子,拿出一條纖細的柳枝,繞了個圈成了一束,捏在手裏,冷冷地打量千紅。

她背對段老板,手抖得解不開扣子。

這是幹什麽?

檢查她的身體嗎?

“轉過來。”

千紅顫顫巍巍地面對段老板,段老板解開她領口的扣子,像擺弄布娃娃一樣,把她掰過,拉開裙子拉鏈,扯了扯她的內衣帶子,“別穿這種,土。”

她穿着那種小背心,總兜不住胸前的呼之欲出,裙子滑落到腰際,她難為情地抱住胸口,柳枝啪一聲抽了上來:“松開。”

手指吃疼撒手,把整個上半身露在段老板眼前。

那個女人自從把她帶進來,就變了個人,像提了把刀站在仇家門口的殺手,冰冷寡言,捏着柳枝飒飒揮舞,準确地把她的手指給抽出道道紅痕。

“裙子脫掉。”

千紅照做,蹬掉挂在腰際的裙子,裙子被地上的積水弄濕。

“內衣——不,可以了,”段老板用柳枝輕輕拍着她的身體,審視她身上的優點與不足。

“腿很直,比例好,腳面疤太多,記得遮住。胳膊肌肉多,不要用蠻力,別駝背——把胸露出來。”

任由衣着整齊的段老板如此打量,千紅心裏生出青色的憤恨和羞辱,只好垂着頭閉了眼,好像一頭紮進沙子裏的鴕鳥,露出個屁股由人為所欲為。

後頸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了一把,她一個激靈,把自己縮起來,上身抱成一團。

“長得醜還不賣啦?你看我這半天是幹什麽?”她沒憋住。

“哦……對客人也是這種态度,你就完了。”段老板說。

千紅真想說你那張總是好像別人欠了你一百萬的臉對客人難道就可以嗎,但是這種事上,千紅不如段老板有發言權,只好不情願地谄媚一笑,一張僵硬得像打進二斤橡皮。

“下午三點半上班,洗澡,換工作服,有特別需要就特別準備。”段老板用柳梢劃拉千紅僵硬的臉,她閉眼皺着臉,任憑段老板折騰,等柳梢離開了,茫然睜開眼,吓了一跳。

段老板怎麽開始寬衣解帶了?

親身示範?

解開上衣,段老板和她很不一樣,她幹多粗活,即使身體并不厚實笨重,看起來也是有力活潑的。段老板白皙且纖細,後背像有蝴蝶展翅欲飛似的,好像一轉眼就變得透明。段老板的身體上還有許多舊疤,身體透着柔軟細膩的光。

這個女人果然有經驗,面不改色心不跳,連臉紅也無,坦然地迎着她。

如果不看那張冰冷的臉,千紅的心跳得很快,中了邪似的。但一看那冷漠的表情,她就像給凍了一下,鎮靜不少。

段老板慢條斯理地扔下柳梢。

“摸。”

“啊?”

她聽錯了?千紅聯想幾個同音詞。

抹?磨?還是沒?

匪夷所思的命令讓千紅忘記自己衣物寡少,徑自幾步撿起段老板的外套,搭在她肩頭。

段老板的神經病愈發嚴重了。

右手突然被攥住了,被扯着往身前挪下去,被強迫着,手腕被人死死牽到胸口,手指不聽話地按在段老板柔軟的身體上,她驚了一驚,被到手的滑膩柔潤的觸感吓得語無倫次:“我不——不是,我——”

這具身體和她不一樣,她的身體硬邦邦的,結實有力,又因為年輕,讓人想起夏日中顆粒飽滿的青色麥子。段老板的……柔軟,馨香,滑膩,莫名地讓她想到美女蛇的故事。

“被人碰多了的身體……像陳在商店的熟肉,一看就知道是出來幹這行的,因此,把客人勾來也很容易。”段老板松開她顫抖的汗津津的手,鎮靜地穿外衣,“感覺出區別了嗎?往我這個方向發展。”

女人背對她扣扣子,低頭,将後背收起,藏在衣服裏。那身柔軟的肉體把千紅震懾住了,她倒是以為出來幹這行叉開腿自然就會,誰能知道氣質改變,像烙印一樣打在身上,印刻了一輩子的恥辱。

她想跑。

腳步沉重,像有手從地裏探出,抓着她腳脖子給她定在段老板身後。

盡管古怪,但她的确明白了段老板的話。她顫顫地抱緊自己的肩膀,像在冬天吹冷風,等段老板回過頭,疑惑地看她:“你怎麽還沒去洗澡?”

呃?段老板什麽時候下了指令?

她聽話,鑽進浴室去擰開水,把自己泡進水霧中。

外頭段老板進進出出兩趟,最後一趟,掀開簾子,千紅下意識地拿毛巾擋了自己,段老板卻似乎一點兒也不看她,目光空空的,又很冷淡地下了命令:“這裏有衣服,自己換好,櫃子是7號,鎖和鑰匙自己買。”

“好的。”千紅低聲說。

“凳子上有兩個手提袋,一個是臉部按摩儀,另一個是月餅,你穿好衣服後,送到那女人那裏。”

“哪個女人?”

段老板頓了頓:“神醫高翠萍。”

水流聲戛然而止,千紅掀開簾子,越過段老板肩膀看了一眼那兩袋子東西,尚且不死心地問:“我是要去毒死她嗎?”

“不,這麽說。”

段老板遞給她一張小卡紙:

給您添麻煩了,這點小禮物請收下。

另,這禮拜六新到了一批美容儀器,老板說請您賞臉免費體驗VIP服務。

恭候光臨。

“還要請她吃飯,嘴巴甜一點,務必把人請過來。”段老板好像完全忘了她和那個神醫不共戴天,說得輕巧,仿佛就是把千紅攆出去買個啤酒似的那樣容易。

“我不。”千紅扔下卡紙,攏起濕淋淋的長發簡單一系。

“動腦子。”段老板避過她撈起頭發濺起的水珠。

“鴻門宴?”千紅眼亮了,從地上撈起小卡紙來,立即就抓毛巾往身上擦。

“不是,是真心實意和她打好關系。”

千紅愕然,可段老板已經轉頭走了,等她穿好衣服,別人說,不知道段老板去哪裏了。

提着袋子,每走一步都像要踩出個坑,她恨得咬牙切齒,十萬分不解卻又毫無辦法,苦惱地忍下猙獰的表情,在路上慢慢挪着步子。

路邊綠衣服的郵差正開郵筒:“咦,咋還漏了封,六裏村……孫小婷寄……”

他自言自語,聲音細微。所以千紅路過他,只聽見自行車鈴铛啷個響。

懷裏的東西沉得像石頭,千紅擡膝蓋把它們頂回懷中。

按摩店的紅黑條紋的制服穿起來很利索精幹,她像個黑色的嘆號豎在街上,呆愣愣地杵了好大一會兒。

嘆號跑起來,被風撕開了顏色,變得斷斷續續,身體弓下,成了個很大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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