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來世做母雞
來世做母雞
把腳擱在臺階上,千紅心裏梗得慌,掀開布簾子,又開了一道門,裏頭的男人自顧自地看電視,懷裏捧着一盒炸雞,吮着指頭上的殘油咂出啧啧的口水聲。
她鎮靜下來了。
但是男人似乎沒看見她,她膽邊沒惡,陡然退縮,提着兩兜子東西回身就跑。
她就想提刀沖進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再把自己艱難湊出來的幾百塊拿回來,再挂個尋人啓事,問問那拜觀音的婆娘和她毫無用處的沒良心的兒子哪裏去了。
在大太陽下曬出了一胳膊紅疹,千紅還是沒膽子進去,表不出情,會不明白意,索性原路返回按摩店,進了門,像只淋了雨的貓,抖着一身的毛狠狠地坐下。
“這點活也幹不好嗎?”段老板出現在半個小時後,扔下兩件似曾相識的毛衣,揉着胳膊說,“你這幾件破爛賣得我至少折壽五百年。”
“祝您洪福齊天千歲千歲千千歲。”千紅不高興,還是擠出她橡皮似的尴尬笑容對段老板谄媚,她心底想好好幹,但這身體就是不聽話。
說完了,千紅怔了怔。哦,她那些毛衣……
針線落了灰,如今堕落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撿起來織毛衣的手藝。
腳邊的兩個手提袋緊緊依偎,千紅下意識地把它們藏了藏,又意識到無處可藏,只好站起來,正對段老板:“我不明白。你是要和他們做朋友,找到他們的把柄嗎?可是出了這種事,他們也不會覺得我是真心誠意的,怎麽可能——”
“彎腰。”
千紅聽話,給段老板一個标準的直角的鞠躬。
“不是……”段老板聲音有些無奈,仿佛在想她怎麽找來這麽一傻大姐,“她認不認是她的事,你自己覺着低不下頭,才顯得不真心誠意。”
正說話的時候一個穿白底藍花旗袍像個青花瓷瓶的女孩一步三跳地過來:“老板,那位打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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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世界上怎麽那麽多“那位”?不可說的人物,讓段老板臉色一變。
對千紅說話還有三分輕快,聽了這個消息,段老板臉色一沉,極快地變成笑容,眼神立即冒出一汪湖水來,波光潋滟地雙目含情地離開,好像那位就近在眼前。
人一走,大瓷瓶子就直視千紅,學段老板抱胸的傲慢姿勢俯視個子不高的千紅,看見她胸脯飽滿,忍不住低頭望了自己,又看她又土又傻,擡起下巴來:“新來的?”
“你好。我叫……小紅。”千紅給自己定了個花名。
“俗氣。”大瓷瓶子一笑,解開領口盤扣,沖裏頭扇風,“什麽時候來的?”
“今天。”
“那行,明天你跟着我走,這幾天洗腳的人少,看你這麽笨,什麽都不會,給人擦腳總會吧?”
千紅點點頭,心底覺得大瓷瓶子擡着下巴不看地,肯定要摔一跤。
那鞋跟那麽高,大瓷瓶子踩得像風火輪,上下樓都比千紅快。
千紅不知道該幹什麽,目送那兩個人各自忙自己的事,可自己閑坐在這兒,不看這一身制服,還以為她是來鬧事的。
前臺小妹見過她兩面,印象深刻,此時沒什麽客人,湊過來遞給她一包炒黃豆。
“老板愛吃零嘴,但是她買了就忘了,咱們也沾點光吃一點。”前臺小妹和她打招呼,千紅心裏不自在,往旁邊挪了挪。
小妹不高興了:“都已經出來了還看不起人。”
“不是——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是我……”千紅腦筋急轉,一瞥腳邊的袋子,“沒辦好事,也不知道段老板怎麽……怎麽罰我。”
心裏确實有點兒隔閡,她還想,她是良家閨女呢。
可這陣兒假清高也沒用,她滿腦子都想殺人償命讨回公道,獸性和理性打起架來,腦袋裏頭跑着兩只小人,一只是她,一只長得像錢千裏。
像她的小人說:“做事講道理,你提刀殺了人自己還要進去蹲大獄,理在你這裏,總會有公道。”
像她弟弟的小人說:“人間有個屁的公道,你看現在鬧得你也不清白了,索性殺一個回本,殺兩個掙一個,尤其李運一家逃之夭夭,屁也沒付出,你還在這裏給人洗腳?沒出息!”
最後還是身為姐姐的尊嚴得勝,她和前臺小妹說了沒兩句,聊着聊着總想起孫小婷音容笑貌。話不投機就起身,提起袋子沖去診所,敲了門才進。男人在舔炸雞盒子,用油膩的手擦擦褲腳,站起來,看見提着禮物來拜訪的千紅,愕然了一下,才終于想起來他們之前假裝沒有孫小婷這回事。
客客氣氣:“你有什麽事?”
千紅扔掉卡紙,段老板讓她說的她一句也沒記住,緊張地把東西一放,嘴一快:“段老板想請你們吃飯……還有美容,嗯,禮拜幾來着,禮拜六。”
“段老板?你很會找靠山嘛。”神醫從裏頭的簾子探出腦袋,還在納鞋墊,看神醫一雙近四十碼的大腳再看看那個男人,這個鞋墊尺寸讓千紅略微留意了一下。
但轉頭她就緊張地回答:“不是靠山——是打工。”
的确是靠山,段老板自己說的,千紅中了邪似的就信了段老板的鬼話,秀芬姐知道了一定要罵她。
神醫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再看千紅就有點兒不幹不淨的揶揄。
“實話跟你說,我跟段老板老死不相往來,我見了面就扯爛她的小x,砸了她的小姐窩,哎,你要讓我去那我就去,告訴她,準備好棺材。奶奶單刀赴會,讓她小心着點兒。”
千紅被吓到了,這個女人說話不像開玩笑,說話之間就亮出了刀子,別在腰間褲帶上,如果不是她特意展示出來,千紅之前要是上去扭打她一頓,說不準就讓捅個對穿。
随即她腦子清醒了,段老板不是傻子,找千紅挑釁神醫然後尋死。略加思索,千紅覺得卡紙上應該有的話她一股腦都說了,盡管她真的一句也沒記住:
“反正我話傳到了,我們老板一番好意。禮拜六美容院,嗯,就這個,你有膽子你就來。”
她還是覺得這該是鴻門宴,下意識地威脅了神醫。
神醫被她激起怒氣:“不去我是你孫子。”
“誰要你這種孫子。”千紅口比心快,一句也不肯讓,話說出來就後悔了,段老板命令她千萬把人請過來……弄巧成拙她怎麽辦。
可神醫已經冷笑起來,千紅無話繼續,把東西往前推了推,落荒而逃。
段老板已經在店裏了,在前臺摸零食,摸了半天沒摸到,就有點不高興,扔下手裏的煙盒,正迎上沖沖跑進來的千紅,撞了個滿懷。
“不要跑,跑起來太野。”
千紅極快地把今天送禮物的事情一說,聽天由命地耷拉下腦袋。過了會兒沒聽見聲,她擡起頭,段老板似乎在笑,但又好像沒有,這女人的笑總是太過玄乎,似笑非笑四字在段老板的笑容面前都顯得沒有城府。
“反正我送到了。”千紅心虛補充。她是低不下頭,彎不下腰的一條鐵骨铮铮的女子,掃廁所給人擦屁股都不覺得卑賤,心裏傲氣得厲害,除了在段老板逼良為娼這件事上栽了跟頭,沒有軟趴趴地低過頭。
尤其是對仇人。
當然,不算仇人段老板。
“去買鹵味。”段老板把這件事擱下,把錢包扔給她。
半斤豆幹一斤脫骨鴨掌,按着段老板的習慣。千紅從錢包裏摸出錢遞出去。賣鹵味的憨厚一笑,認出了這個錢包:“你是段老板手底下的?”
千紅沒吭聲。
賣鹵味的切下一細條豬頭肉來,有肥有瘦,切得薄如紙片,刀背一抹,擱進袋子裏:“回去下酒吃。”
也不知道段老板給這個老實人灌了什麽迷魂湯。
千紅第二次替段老板來買鹵味,老實人給斬了半只豬蹄,摳去了滑膩的油脂,剩些筋軟彈牙的,拿刀尖剔開,成了小塊,另外放了個小包裝,又額外送些紅油辣椒和香醋。
千紅無心替段老板省錢,連帶豬頭肉的錢一并掏出來,強行塞給老實人,轉頭走了。
這天是第二天白天,上午,段老板清早起來喊她,指畫她出去買,等她提着袋子回來,段老板在她的小床上睡得安詳。千紅推她,她扔過來一只鞋,打跑千紅。惹得千紅把零錢一股腦地收起來,在麻将桌子上攤開鹵味,就着涼白開吃了個一幹二淨。
她抹嘴吃完,橫下一條心準備再去喊段老板起來,觸碰觸碰段老板的逆鱗,一擡眼,段老板已經換好了衣服,叼着牙刷坐在樓梯上冷冷看她。
“吃什麽?”
“豬蹄。哦……賣鹵味的非要給你,我把錢給他了,不欠他的。”千紅把袋子藏起來。
“做得好。”段老板輕聲贊許。
千紅聽不出是誇獎還是威脅,只把袋子一撇,提上鞋跟迎上段老板。
她聽見段老板輕聲點評她:“腰骨硬,脾氣差。”
也挺有道理。
千紅沒反駁,等段老板收拾好,她就綴在段老板身後。
她清楚自己是出賣給了段老板,以找公道為條件。所以她不主動呆在按摩店或是旅館或是哪裏,只跟着段老板,時刻提醒她,她千紅的冤情已經到了眼前,段老板必須得給她解決。
倒是有了眉目,美容院真的有消息說禮拜六要來個新儀器,說是能給把黑點了無痕跡地打掉,聽得千紅思索那神醫會不會來,但段老板坐得住,一點兒也不着急,也沒再提及這茬。
“你也別跟着我,在店裏找點事情,我買你不是讓你替我吃飯。”段老板這天說。
千紅也不想每天和段老板眉來眼去互相瞪,可她怕自己在按摩店一旦開了個頭,自暴自棄地沒了鬥志,就忘記公道是怎麽一回事。跟在段老板後頭,總能想起河邊絕望崩潰想直接癱坐在地再也不起來的那個瞬間,段老板怎麽承諾她,她記得一清二楚。
“我要找到公道。”千紅的文化水平概括不出很複雜的情緒,只好把最初這件事提出來說。
“心急會壞事。”段老板拿煙,千紅呆愣愣的,沒什麽眼力勁,于是段老板自己扔過打火機,“喏。”
銀白色的打火機,握在手裏還有點兒沉。千紅打着幽藍的火看了一眼,啪嗒一聲合上了,心裏還沉浸在段老板說心急會壞事這五個字裏,順手把打火機扔下:“那我相信你。”
叼了半天煙,段老板還是把煙拿下來了,指望錢千紅,她還不如指望這支煙自燃。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笨了?”
千紅得寸進尺地拿走她的煙:“要是公道得等二十年,你也得再活二十年,別早早地就死掉啊。”
公道需要她等十年,二十年,她就等,如果是看得見的希望,再遠也能夠到達。
“用不了十年。”段老板沒了脾氣,自己點了煙,任憑煙霧籠罩二人,千紅凝視她的煙卷,用不了十年,就更近嗎?她真的能相信段老板嗎?
“那我賣給你幾年呢?”
“進了這行就回不了頭,一輩子都是賤人。”段老板嘲笑着,一杆老煙槍給煙嗆得咳嗽,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賣給我幾年不重要,賣了自己就是賣給了他媽的命,賣一輩子。說不準下輩子都得受牽連當雞,撲棱着翅膀咯咯下蛋,沒有公雞還自己拼命下蛋,早上一看,我他媽的蛋呢。原來是讓人拿走了。”
嘲笑像面鏡子,露出千紅懵懂的天真。她是以為金盆洗手還能回頭嗎?
“那我賣給你幾年呢?命不命的,我不信這個。”千紅還是心平氣和,她就算想和段老板扯着頭發打一架,可段老板突然笑成這樣,暴露出一身掩藏的柔弱,讓她沒了脾氣。
“我沒和你簽合同,你什麽時候走都行。”段老板說。
段老板有這麽善良?做慈善?
在找到公道之前,千紅不走。她拿走段老板指間的煙,扔進煙灰缸。
“你肯定沒養過母雞,就是下了蛋讓人拿走,可它就是要孵蛋,拿走一百個,它就能下出第一百零一個來壓在屁股底下,要是人們把母雞的蛋都拿走了,母雞就不知道該把蛋下在哪裏,就把蛋下在草裏,土灰裏,遍地都是,人們找不到雞蛋,所以每次都給母雞留一個蛋,告訴它該下在哪裏。”
千紅想起她讀過的心靈雞湯,從沒感覺自己也能編造兩句,等話出來,連自己都覺得新鮮,“我是說呀,你雖然是只母雞,但命運總會給你留顆蛋吧,只要你有顆蛋,你不就能孵蛋了嗎……”
“你這是說好聽的?”
“也沒。”千紅貓腰系鞋帶,“就是想說你是只母雞。”
段老板失笑,揉揉千紅的頭:“你還小,去幹活。”
“我十八了。”千紅打掉段老板的手,被這突然的慈愛吓了一跳。轉身就走,也忘了自己沒問出任何答案。
“我三十了。”
“哦,那你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多,怪不得話音都是鹹的呢。”千紅尖牙利齒地搶白。
段老板都三十啦。
段老板這才三十?
這矛盾的念頭同時充斥在千紅腦袋裏,于是她把煙盒和打火機也帶走了。
“你多活兩年吧。”
說不上是祝福還是詛咒。
還沒到上班時間,她對着孫小婷的骨灰盒念叨:“段老板說讨公道用不了十年,我還挺相信她,當然了,我就是說說,她那種人……我也是沒辦法,我要是不進城就好了。”
可再來一次,她還是想進城。
心裏撲簌簌地落下很多石灰似的雪。
“城裏也沒什麽好的。”千紅茫然地靠在骨灰盒邊,“就是村裏的日子一眼望到頭了,不甘心,想看看還能往哪兒走。我先前沒走好,連累了你,往後……”
她也不知道往後怎麽辦,但是一眼望不到頭,她想再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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