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我教你做那事

我教你做那事

就算千紅再過遲鈍,也感覺大瓷瓶子對她有意見。

大瓷瓶子叫阿棉,整個按摩店的江湖只有段老板會用得上這個名字,其餘時間大家都叫她“二姐”。

因為她自诩段老板第二,也的确是按摩店二把手。

大瓷瓶子今年二十六,總穿一身青花瓷旗袍在按摩店搖曳生姿,千紅每次看見她都想往她頭頂插束花再澆點水,沒有賊膽只好作罷。

段老板不在的時候大瓷瓶子一手遮天,前臺小妹看見大瓷瓶子都會藏起零食,把堅果塞在鼓起的兩頰,不敢再吃,生怕咀嚼聲吸引大瓷瓶子過來;吊兒郎當聊天的保安聽見高跟鞋砸地的聲音都會收斂起來左右巡視,擺出認真工作的态度;連被發配邊疆的保潔小妹聽說大瓷瓶子要過來,都格外積極地把擦過的地再擦一遍,一路擦到大瓷瓶子腳前。

即使如此,大瓷瓶子的批評仍舊到來:“能不能別偷吃老板這點兒零食,你都多大了還吃小餅幹炸蝦片,我看看,小鱿魚棉花糖雞蛋糕……你都吃了那老板吃什麽?你是老板?”

“別看牆,看我,保安工作是幹啥的?你是隊長我問你,把這種人都放進來了是不是失職?幹得真好,漏進來一大群傻子。”

話音裏指着戰戰兢兢的保潔小妹,正要開口說什麽,旁邊的千紅吸引了火力。

“哎千紅啊你今天辛苦了我給你捏捏肩,閑站了兩天了真是太累了。”

剛洗完澡,身上發潮,千紅揪着沒有彈性的袖子翻騰着看,冷不丁地聽見自己的名字,擡起頭:“我掃地了。”

“老板買你就是掃地的?”

“昂。”千紅無畏地頂嘴,大瓷瓶子勾勾手把她牽上樓,然後發配她刷廁所。

千紅感覺挺好的,廁所僻靜味兒大,沒人來騷擾她,她還不至于躺平了就賣。

歡天喜地地掃了一天廁所,大瓷瓶子路過廁所聽見她邊刷馬桶邊哼歌,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氣,踢開門把她扔出來,讓她從一樓掃到二樓,再把從來不打掃的閣樓收拾幹淨。因為千紅落魄,保潔小妹可以跟着學習按摩了,抱着千紅的手感激涕零。

千紅不怕這種不動腦子的髒活累活,她來得早,避開客人們,走得晚,避開大瓷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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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知道大瓷瓶子就住在店裏,夜裏兩點多客人們都睡下了,她從雜物間把睡着的千紅踢起來:“都掃了?”

“掃了。”千紅帶大瓷瓶子一一檢查自己的成果,但是一樓不知道哪個客人喝高了,躺在沙發上,皮鞋掉了一只,灰黑色的襪子也被蹬掉半截。

她們正過去的時候,客人一歪頭,嗷一聲吐了。

地毯上濺得都是穢物。

“沒掃淨,扣工資。”大瓷瓶子的話音得意得千紅都聽出來了,輕快昂揚像唱歌似的。

“可是我沒有工資。”千紅說。

“不要錢你來這兒幹什麽?”

“要公道。”

“你有病吧?”大瓷瓶子推開千紅,努努嘴,“把地毯洗了,那個客人是二樓九號房的,搬回去。”

客人沒有三百斤也有二百斤,千紅被撇在空曠的一樓聽客人打鼾,從穢物中撿起掉下的皮鞋。從後門把厚重的紅地毯搬出去,用紙巾撇走大塊的穢物,用抹布擦洗了一遍。但髒污就像一坨難愈合的傷口,怎麽洗都不得勁,于是千紅扯出自來水管,用一根手指頂在水管前,讓水流像箭一樣撲在地毯上,發出雹子打下的悶響。

扔下水管,她把自己塞在地毯下,扛着地毯,費力地搭在晾衣繩上,再捏起水管把整個地毯都沖了一遍,不幹淨的地方她拿大刷子一遍遍地刷洗,水流落在地上,像下了場大雨。

整個人都濕透了,她去掃地毯下的污漬,一切都收拾幹淨了,已經夜裏三點多,客人換了個姿勢睡覺,鼾聲已經小了很多,千紅盯着他看,從倉庫拿出了推車。

算了,大瓷瓶子又要說了。

撇下推車,千紅湊近客人,客人在一團肥肉間長了五官,分化出四肢,胖得千紅感覺呼吸難受,只好先提起鞋給客人套上,拿出扛地毯的勇氣,側身拽過客人的右臂,搭在自己肩頭。

但客人似乎不聽話,右手一下子滑落下去,渾身的酒氣嗆得千紅險些跪下。

可她覺得,自己是農村出來的女孩,什麽都沒有,就是靠一身蠻力,既然有機會不賣身體只出賣苦力,那真是最好不過,最堂堂正正,最擡得起頭,連這件事都做不好,她還能幹成什麽。

兩手把客人的雙臂交叉在自己脖子前,她腰上一使勁,生生把人給扛起來了。

其實如果不是洗地毯洗得她費了不少力氣,她也不至于這麽費勁。

客人該死地比她高太多,身子沉在她背上,兩只腳軟啪啪地耷拉在地,皮鞋和地板撕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走出兩步,客人突然身子一沉,沉得不太對勁,一下子往右撇去,把千紅整個也拽倒在地。

那樣的龐然大物壓在她背後,她喘不上氣,正要從客人身下爬出來再另尋他法把人背起,右手突然被鉗在地上了。

客人睡醒了!

他似乎還在夢中,但一手把她兩手死壓在地板。

千紅聽見皮帶扣解開的咔噠一聲。

什麽情況。

她登時慌了神:“松開!我不是——救命……起開!”

客人醉意未去,似乎忘了千紅還穿着褲子,只顧一個勁地頂,半天未得其法,自己也困惑了一會兒,緊接着撈起不斷呼喊的千紅,擡手扇了她一巴掌。

給她扇得眼冒金星。

“媽的……出來賣,還……還假清高……”客人也不知道睜沒睜着眼,摸了半天,發現千紅穿着褲子,登時發怒了,又扇了她一巴掌,撕下她的褲子。

千紅被兩巴掌打得昏了頭,幾乎動彈不得,迷迷糊糊聽見樓上傳下來的高跟鞋的聲響,于是大喊:“救救我——”

大瓷瓶子瞥了一眼:“都這麽過來的,別繃着,放松身體,還能舒服點。現在有客人睡覺,你別大呼小叫。”

她的褲子是尼龍布,沒有彈性又發韌,客人撕了半天終于褪下褲子,拉到腿彎,又發現還有一層布料,雙手開弓又去撕她的上衣好看看這層布料的玄妙。

突然,客人像座崩塌的高山,跌在千紅身上,千紅迅速掙脫出雙手,冒着眼淚奮力鑽出這具肉身,卻是吃了一驚。

大瓷瓶子低着頭站在段老板身前,段老板正把手裏方方的東西擱在包裏,聲音很嚴厲:“阿棉,處女不是這麽賣的,她今天被辦了,我要損失一萬塊。”

“誰都是這麽過來的。”大瓷瓶子很不服氣,“處女我們有的是,還能用好幾次。”

瞥着正在慌張穿褲子逃離這裏的千紅,大瓷瓶子喊了一聲:“跑去哪兒?老板來了也不打招呼?”

千紅受了驚,眼圈紅了紅,忍下了委屈,客客氣氣地鞠躬:“二姐,段老板。”

“段老板跟前你就裝得像個人。”大瓷瓶子說。

千紅不覺得自己僞裝,此時此刻她就是忍住了委屈而已。憋着一股不能在段老板面前丢份的勁兒,也不想讓大瓷瓶子覺得自己脆弱可欺。

“把客人帶回房間。”段老板扔給她一張卡。她心裏慌亂,怕剛才的一幕重演,誰能來救她?

段老板救她一次,可終究是她老板,用她牟利,一萬塊一次。

段老板只是覺得今天晚上不劃算,不掙錢,要謀求長遠的利益。

“害怕了?哼哼,習慣就好,你還怕這個?”大瓷瓶子肆意嘲笑她,把她上下打量一遍,千紅攏了攏毛毛躁躁的頭發,低頭不說話。

“去洗個臉。”段老板下了個千紅能辦到的指令,千紅得令去了,可繞過走廊,她還是豎起耳朵聽那兩人的談話。

“反正今天的事兒又不是我的錯,客人自己想要,我一弱女子也攔不住是不是?我可穿着高跟鞋呢。”

“我沒說你錯。”段老板聲音淡淡的。

對話仍在繼續:

大瓷瓶子:你把她送過來幹嘛的?當吉祥物?前幾天我見那位說好像要個貨真價實的處女,把她送去得了,最近那位不是仕途不順?給送去——

段老板:你還信這個?

大瓷瓶子:總得表示表示咱的心意。

段老板:不聯系他就是最好的心意,你去睡吧。

大瓷瓶子:咱總不能養吃閑飯的吧,你說按摩店有她這麽個不幹活的,擾亂軍心,本來就難管。

段老板:那我明天把她帶走。

大瓷瓶子:不是這意思……我能管,我能管得了,行不行?給你把你這大寶貝供起來燒柱香。

段老板:阿棉……

大瓷瓶子:睡了,老板晚安,別吃鹵雞爪了,新聞還說禽流感呢。

對話結束,千紅立即奔去匆匆洗了把臉,再回來,段老板那麽瘦弱一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把人扛了起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成了鮮明對比,好像螞蟻扛着塊紅磚。

萬一壓折了腰?千紅上前擡着另一邊,兩人好說歹說把客人扔到房間,房間裏本是做按摩,誰能想裏頭另有小屋,各類用品應有盡有,粉紅色的床單有些髒了,兩人把客人扔在床上。

出門,段老板斜坐在窗臺上,點起煙來,帶着她慣常的見慣大世面的雲淡風輕:“吓壞了?”

“沒,我不怕。”千紅強撐面子。

“早上跟我走。”

“我不怕,我就在這兒。”千紅鉚着一股勁兒打算和大瓷瓶子一決勝負。

“不是,今天星期六。”

星期六,段老板請神醫高翠萍來美容院體驗良好服務,千紅給送的信,那條路走得畢生難忘。

像聽見了安慰,千紅心裏發酸,揉掉淚花:“好。”

“不是鴻門宴,你态度好點。”

“好。”千紅低下頭,覺得該向段老板道謝,可話說出口就變得奇怪,她只是和段老板交換,沒什麽好謝謝的。

非得縫住嘴巴才能憋住心裏的話,可話會流淌到眼睛裏,鼻子裏,她不知道自己怎麽這麽想哭。

“別哭了。”段老板抽出一根煙遞給她,“試試這個,所有煩惱都忘了。”

她接過來,慢吞吞地放在嘴裏。上次抽煙是什麽時候?是張小妹慫恿她抽煙,張小妹……聽起來有點兒遙遠,她都快忘了在工廠平安踏實的日子了。

段老板的煙卷閃爍着一片紅,段老板就近她,叼着煙卷吸一口,叭一聲點了煙。

煙卷擱在手裏,是段老板親自卷的那種細長的,味道很溫和的。拿下來,千紅咳嗽一聲:“不,還是記着點兒好。”

段老板用捏煙的那只手的掌心剮蹭一下眼窩,慢吞吞地吐出一個煙圈:“打瞌睡了抽支煙挺好的。”

淩晨三點鐘,段老板還醒着在這裏,千紅多少理解。但是她還是擰掉了煙,糟蹋段老板親自遞煙的這份心意,依舊拿走了段老板的煙:“打瞌睡就睡,你幾點起,我叫你。”

“我們走走。”段老板扶着她的肩跳下窗臺,半夜四點,千紅和段老板走在廠區寂靜無人的街道上,又走到連接廠區到城區的大馬路,隔半個多小時才有車慢慢經過,河水發出腐臭的氣息,像一堆垃圾從橋下飄過。

“為什麽又進城?”段老板問。

千紅不知道怎麽概括,只好指着自己的心口:“這兒不舒服。就想來,不來不舒服。”

或許是幻覺,段老板步伐加快一些,用後背對着千紅,換了個刻薄的話題:

“今天那樣不合适,幸虧客人喝大了。你都賣給我了,也該有覺悟,第一次沒用,那張膜也沒什麽保質期,這會兒有手術……只要受得住,做一百次處女都行。”

“我不想把身子随便給人。”

“也就是說,第一次沒了,之後第幾次都行了?”段老板回頭,眼神看不出悲喜。

“我不是……我知道我賣給你了,你說什麽都對,只要你為我讨公道,我能賣……就是,到了那個關頭,我就想,這麽給出去了不值,身子不聽使喚,就是想跑。”

“那會兒不是還要給楊主管麽?”段老板不輕不重地翻出舊帳。

“那會兒,我們在處對象。”千紅站住了,想明白自己的芥蒂在哪兒了,“我只能和對象胡搞。”

“你就當天天換對象就好了。”段老板聲音輕快。

“可第一次不能……不能……我沒辦法這麽想。”千紅拽着衣服下擺,覺得自己扭捏過頭,身體和嘴巴都不聽使喚,“第一次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

“行吧,還得相親?你要個什麽條件的?嗯?我看能不能給你發展出個美妙第一次。”

不像認真,又挺嚴肅,話音帶着揶揄,眼神又冰冰冷冷的,千紅不明白段老板這話的用意。

或許是因為冷風太蕭瑟她有點兒站不住,或許是因為魚肚白的天空愈發擴大顯出天亮,或許因為段老板難得和她和和氣氣地聊天,她還是說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什麽條件……你看楊主管也并不好,我只是在想,如果是對象,好像,好像做那事就理所應當,不是很丢人的事情……我沒有條件,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因為不知道,所以沒辦法對照到任何一個人身上。”

“心氣很高啊?”

“不是,只是不知道,不是要挑。”

“行吧,”段老板長籲一口氣,“我教你。”

“啥?”

“做那種事。學着把每個人當成對象,心裏會舒坦一點。”

“別開玩笑了段老板。”千紅笑着輕推了段老板一下。

段老板也是女人,還能手把手教她?

于是段老板也笑了,徑自往前走,千紅吐出一口濁氣,跟在後面。

“記得嘴巴甜一點,我們快到了。”

美容院就在街道盡頭,不知道什麽時候美容院新塗了粉紅色的塗料,變得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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