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你有病吧!

你有病吧!

段老板在櫃臺後,好像坐在什麽寶座上指點江山,一夜未眠也不困,只維持着平日裏疏離冷淡的神情,手指在一個抽屜裏掏了掏,摸了半晌只有一包甜膩的奶油餅幹。

臉上挂出了顯而易見的不高興,把餅幹輕輕摔在櫃臺上,低頭拿了煙出來,一根根數過,連煙盒也見了底,拿走孤零零的一支煙叼在嘴裏。

“一個個不幹正事,就會偷吃……”

看來美容院的員工也和按摩店一個路數,都愛偷吃段老板的零食。

千紅困了,趴在沙發靠背上,因為來得早,員工還沒上班,值夜班的人也剛休息,偌大的大廳只有她和段老板共處。

眼皮打了架,她給強行掰開,等神醫來像個考驗,段老板也不露風聲,千紅一人忐忑。

眼皮合上好幾次,她索性站起來,左右踱步,又無濟于事,于是做起廣播體操來,一二三四地自己喊着,像個突然瘋了的婆娘。

“趁着空睡會兒,八點再叫你。去上三樓。”段老板開了抽屜,扔出一張卡來。

“我不睡。”千紅發覺段老板行蹤不定夜晚出沒從沒見困,不由得有些好奇,湊近在臺前,凝神端詳,見這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化了個妝,嘴唇猩紅如血,眼神像刀子似的一戳一個眼兒,冷淡刻薄一如往常,“你困不困?”

“和你有關?”

“沒有。”千紅晃着手走了,又做了一遍廣播體操,跳躍運動把她的胸颠得很不舒服,段老板店裏那種漂亮但不舒服的內衣真不知道有什麽意義。

這時候突然開竅了。

哦,給男人看的。

她轉頭看段老板的目光不在她這裏,于是掀開自個兒領子往裏瞧,這裏頭的衣服花樣繁多又暴露,浪費布料又節省布料,非要擠出一條深深溝壑,擠得她喘不過氣。

興許是因為段老板自己沒長幾塊肉,沒什麽資本,所以才喜歡這種拼命擠的款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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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失刻薄地想着,又想起上次織毛衣的舊怨,兩手捧着胸自怨自艾地想,那件毛衣織給自己就好了。

“不舒服?”段老板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背後。

千紅吓了一跳,雙手立即靠背,想了想:“擠得慌。”

她清楚地看見段老板背過身子,然後沒忍住發出了一聲笑。

這樣她像個惹人發笑的醜角了,千紅心裏不快。推門出去,在門口枯坐半個小時,等到了第一個來上班的小女孩,看見千紅先是一愣,又見裏頭坐着段老板,猶豫一下才進去,和段老板打了個招呼。

人陸陸續續地來了,千紅在門口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即使新塗了漆,這個角落也有一股尿騷味,男人喝多了就在角落解決,讓千紅想起朝電線杆子擡後腿的小狗,忍不住搓搓臉,把心裏突兀的比喻去掉。

上午很曬,下午很曬,傍晚又涼得厲害,千紅冷熱交加就頭疼起來,又送走了夜班第一批下班的小妹,段老板自己都來來去去兩趟,神醫始終沒有出現。

“我的後臺最近有些棘手的麻煩,可能要倒,所以她也不會給我這個面子。”段老板淡淡點評,她耽誤了一天,沒能等到神醫駕到,情緒也沒什麽起伏,晚上空着肚子灌了許多酒,還能打着手電找到不死心也不明白在等什麽的千紅,把她帶去吃羊肉湯燴面,暖了暖胃,才踉跄幾步露出醉意來。

喝醉了就稍微說出幾句真話,千紅知道後臺套着後臺,段老板不是最高的那尊大佛。

只是即将要倒,段老板自己看明白,怎麽還能大膽替她找什麽公道呢。

舌頭打結,和段老板走了一截路,舌頭松綁了,千紅整理思緒,開口發問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她們兩棟樓中間的空地,人來人往,看見千紅一身裝扮和段老板站在一處,神情多有鄙夷。

“今天不是白幹了嗎?等了她也不來,你既然知道,還要請她來幹什麽?不是自讨沒臉,還讓她蹬鼻子上臉地覺着你就是不行了。”

反正都是惡人,段老板後臺硬一點,比那個什麽神醫後臺硬一點好多了。

劃定界限規定疆域,把段老板拽到自己這根線上,或者,是她自己跳到段老板那根線。暫且戰線統一——如果這樣堅定地繼續相信段老板,相信不知深淺的賭博。

“誰說我不行了?去,明天給她門口潑一罐子紅漆。”

“啊?”

千紅覺得好笑,段老板怎麽像個鬧脾氣的小孩,這處理方式怎麽對?

“我低頭請她,她以為我是軟柿子,先捏了再說。我真是軟柿子,這會兒也得凍上,砸她個稀爛,她就不知道我到底是硬是軟。”

“不是說你後臺不行了麽?”千紅跟得很快。

“那誰知道,瞬息萬變的,事還沒定下來她就把事做絕了?不會的。”

這句千紅跟上了,她發覺段老板喝醉了,就像她桌上的那頭小豬,肚皮敞開倒出裏頭的存貨,平時都藏着掖着。千紅喜歡聽段老板給她解釋事情,聲音溫和态度也挺好。

人都是喝醉了就幹糊塗事,段老板反而清醒的時候就格外可惡。

酒是好東西。

“那接下來呢?我潑了紅漆去,然後她就會來嗎?”

“她會請我吃飯。”

“真的?”

“或者送我禮物。”段老板擡起手指虛晃兩下,點在千紅腦門上,“不出意外的話。”

“那然後呢?”千紅刨根問底,覺得很有意思。

“然後我就讓她賠錢。”

千紅先跟上了半句,點點頭。聽見賠錢二字,遲疑了一下,轉眼又被憤怒充滿了:“賠錢人就能活過來麽?這算哪門子公道?”

這就是公道?賠錢?三百萬也換不來人。

張了張口,段老板突然把嘴巴一抿,眸光流轉:“什麽是公道?”

好像是剛想說的話被吞回去,臨時頂出了這句話,段老板突然酒醒,身子也不歪了人也不溫柔了,聲音變得冷淡下去,繼續摸煙,卻忘了煙早就沒有了,把煙盒反複打開和攏,手指無處安放地繞了幾圈,擡眼看沖動得跑到路邊蹲下的千紅。

縮在那裏像一團很小的陰影,讓人想起西瓜地裏的猹,想一叉子戳過去,看看什麽情況。

“錢不是公道。”千紅悶悶地說,似乎和她生了氣,轉頭就走。

略等三五分鐘,千紅又下來了,好像在上頭坐着實在氣不過,思考半天終于想到了該怎麽罵她似的,匆匆小跳着過來,丢出個問題:“那你說什麽是公道?”

“錢。”

錢是不是公道,這件事段老板自己也不清楚。沒有更好的答案,姑且認為是錢,但在心裏得出準确答案之前,她其實不會把資本說得這麽厲害,但千紅說不是,她就說是。

特意要看看錢千紅臉紅脖子粗地準備争辯又說不出一句話,感覺一本新華字典在嘴邊盤旋,脫口而出的只有氣急了的:“你——你——這不是我要的公道!就是給我三百萬,人又回不來!”

“你既然知道人回不來,那你還要什麽公道呢?”

這話像在激怒千紅。

可又實在得像擂在心口的一記重拳。

“反正不是錢。”

耍賴似的,千紅咬牙切齒地說完,撲過來往她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來不及抽手,任由突然發瘋的小狗給她咬出整整齊齊一排牙印。

接下來倒是挺匪夷所思,千紅從兜裏摸出兩枚五角硬幣遞給她:“賠償費。”

她接了,摩挲着溫熱的硬幣,擡頭看千紅,千紅似乎要和她講道理:“我咬你 ,然後我賠你錢,一句道歉的話也不說,一點兒歉意也沒有,你覺得這是公道嗎?”

“錢不夠,錢夠了就是公道。”

話說到這裏就足夠,再多了就是糾纏,段老板往右轉,開了鎖進棋牌室,開了一樓的燈,去角落的小冰箱把冰塊剜出來填進玻璃杯,拿大刷子掃去麻将桌上的煙灰,擱下玻璃杯,倒了一杯水。

門口站着的千紅似乎受了委屈似的,紅着眼看她,慢吞吞地進來:“我不想要這種公道。我不要那個女人的錢。”

“那你要什麽?”她捧着玻璃杯晃悠到千紅身前,冰塊叮當作響。

其實她為千紅主持的公道不是她計劃裏想要索取的那筆錢。但說實話,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個主持公道,主持一個什麽公道。

只是那天站在河邊被風吹着,理智像被風吹走了,看見千紅在那裏不甘心地紅了眼,咬牙切齒地恨着一個人,像茁壯的野蠻生長的荊棘,爬遍了山坡。那一刻她突然像是被荊棘久違地刺出了陳年的永不愈合的傷口,冒出顏色暗沉的血。

再活一次?再活一次……吧。

“我不知道。”千紅的回答讓她很失望。

手裏的兩枚硬幣還溫熱着,她擡起手,一枚一枚數進玻璃杯裏,硬幣沉了底,和冰塊混在一起。

給她個标準答案吧,她這麽多年的答案公開于世,沒有更好的答案了。

笑着晃晃玻璃杯,她擡頭把硬幣和冰塊一起灌進喉嚨裏。

水順着喉嚨流下,冰塊卡在舌尖。

千紅的手指快得像子彈,撲進她嘴裏,兩根手指撬開,另一手膽大包天地鉗住她的下巴,強硬地掰下,把她壓得伏在麻将桌上。

伸進她嘴裏的兩只手指發了狠地攪動冰塊和硬幣,她含不住,冰水和唾液混着殘存的冰塊一道吐在麻将桌上,唯獨沒見硬幣。

“你瘋啦?你吞金自殺呀?這玩意兒是個幹淨的?髒死了!呸呸呸吐出來!”

硬幣壓在她舌底,她當然沒傻沒瘋,只是吓唬千紅。

誰能想到千紅眼疾手快,把她壓得喘不過氣,看着自己吐出來的冰塊,想回頭又回不了,只好略略斜着眼看千紅着急得眉頭緊皺的表情。

千紅的手指逐漸往裏,似乎要催吐她——

牙齒一合,咬準了指根,舌尖放松,硬幣碰到千紅因為突然被咬住而驚慌彎起的手指。

“你屬狗的呀!”

千紅完全忘了如果段老板屬狗,她自個兒也得屬狗。

千紅想掙脫,她咬得死緊,連她自己都毫不懷疑如果千紅再掙脫,這根手指就被她咬斷了。

手指放松了,千紅聲音顫得厲害:“你松開!像什麽回事!”

玻璃杯不知道什麽時候滾到了桌邊,一骨碌,掉下去,清脆一聲砸了個稀碎。

她弓着腰,被力大無窮的農村少女壓在麻将桌上,幾乎喘不過氣,就有心調戲她,舌尖靈活地濡濕指間,松開牙齒,任由濕潤的嘴唇緩緩吐出這兩根膽大妄為的手指。

混着唾液被吐出來的還有叮當掉下來的兩枚硬幣,千紅拔出手指,急得蹭到衣擺上擦。緊跟着眼裏就有活了,拿起掃帚沖來,掃了地上的碎玻璃片,低頭弓腰一言不發,路過她時還冷哼了一聲。

完全忘了和她讨公道的事。

掃了地刷了桌,避無可避,千紅記性好,又愛較真地倒嚼剛才的話題:“不管是什麽,反正公道不是錢。我看——我看你也瘋了,喝大了就,就瘋了,我照你的做就是了,但這事兒肯定沒完,她就是賠我一千萬,我也要繼續——”

“她要是賠了錢私了,說明她認了這件事,之後還不好辦嗎?”

段老板打斷她自我感動的演說,拿手帕捂着嘴,本就喝多了,被千紅一摳就隐隐想吐,輕聲指點她接下來的事情。

“那她不認呢?”

“用腦子。”段老板一個喝醉的人指着腦瓜子幾乎失去耐心,千紅點點頭,雙手背後像個小學生似的,那雙手好像被段老板玷污了,尤其那兩根手指有了意識似的,自顧自回想着段老板舌尖濕潤溫熱的觸感,頻頻打斷她本該有的思考,導致她這次沒跟上段老板的想法,但心中有鬼只能頻頻點頭。

該死的小姐。這種人怎麽舌頭都能……都能這麽放浪!

她一直以為段老板冷漠至此,幹不出這種……這種輕佻的事情!事實證明就算小姐當了大老板!還是小姐!

她心裏把段老板的祖宗罵了一萬遍,恨她們代代繁衍,生出段老板這種孽根禍胎。

段老板也真是的,對着女人,尤其還是她自個兒現在的下屬都要這樣,這不是浪費精力麽?

媚眼如絲,眼波流轉,不是對男人才有的反應麽?

她清楚記得自己一時沖動怕段老板發神經真的吞金死翹了,沖上去把她制伏在麻将桌上的時候,段老板回頭看了她一眼。

妩媚帶笑的一雙眼睛,看起來段老板咬她咬得內心歡愉。

這會兒,段老板不知道從哪裏翻出煙袋,裏頭是她卷煙的煙絲,細細的灰灰的,似乎正要開始卷煙。

她覺得很不妙,倒退着走出棋牌室。

“等一下。”段老板喊住她,她的心跟着飛到嗓子眼。

“啥?”

“別潑油漆了,費錢,去,那兒有斧子,明早把她玻璃砸了,別傷着自己。”

千紅點點頭,提着斧子飛奔離開。

只要她跑得很快很快,段老板含她指尖的事情就不會追上來,她就不會想起段老板帶着笑瞥她一眼的時候她特別特別想摸一下那雙眼睛。

跑着跑着她終于想明白了。

是不是入了這行都會不自覺地變得很會勾人?

她想不出自己像段老板那樣輕佻的樣子,用力搖搖頭,把那個女人的輕佻和這個行業都扔在腦後。

真輕賤,不要臉。

又可恥地懷念起了那種感覺。

她撲到牆邊狠狠撞了撞腦門,還是覺得不清醒。

“大晚上的不睡幹嘛呢?”有人探出腦袋說她。

讪讪回屋,不開燈,抓着儲蓄小豬扇了一巴掌。

“姓段的你有病吧!神經病!老年癡呆!禽流感!你那麽喜歡舔人手指你去舔自己的啊,沾點兒糖還能當棒棒糖吮着吃,咬我的有屁用啊!我是好心好意怕你嗝屁了沒人給我主持公道啊!”

又扇了一巴掌不解氣,憤然鑽進被窩蒙上臉,發自內心地想提起床邊的斧頭殺去棋牌室把她那些麻将桌都砍個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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