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天還未亮的時候,廠區的工人們就逐漸蘇醒了。

這個吐一口痰擦在鞋底,那個提着編織袋出外打工。有一條街上站滿等活的工人,像商品陳列,高矮胖瘦玲琅滿目。

“城區工地八個,八十一天啊,就要八個——”從南邊開來一輛白貨車,車廂後,一個女人站定,沖這批貨物招呼,一群男人像蒼蠅聞見了肉味,擠着往車上跳。

“夠了夠了——”女人被男人們推了個趔趄——誰都想趕緊找份活幹,而且一天八十,待遇優厚,車廂裏的人遠遠超過八個,一窩蜂地擠着,任憑女人罵:“歲數大的趕緊下去,就要八個,多了車也不走,別耽誤大家事兒,一窩擠上來一毛錢都掙不了,那車邊上的,下去,下去——”

她已經開始踢人了,把車邊上的幾個看着瘦骨嶙峋的踢下去,目光太過機敏瞧着心眼多的也狠狠推一把,上了車,人就不敢對她說什麽,任憑她下餃子似的把人撇進街道那鍋黃土中,只能嘟囔兩聲:“多一個人也壓不塌你的車。”

角落裏的少年努力把胸脯擡高,抹黑了臉顯出成熟穩重的氣概。

女人顯然注意到他,踢他小腿:“這孩子多大了?這會兒不收童工哈,回去吃奶。”

車廂裏剩下的人都笑了。少年個高腿長,把稚氣的尚未凸顯棱角的臉埋在腿間:“我不下去,我能幹活。”

“別是背着父母瞎跑出來的。”有人說。

好說歹說,白貨車上還是把少年扔下了。他聳聳肩,站在等待做工的工人中像棵夏天的楊樹,挺拔在一片枯槁的不老松中,嫩得鮮明可見。

實在無聊,工人們就地打牌,少年沒有資格參與這些老工人的牌局,還是把自己塞進了人縫兒裏,看着一個人的牌,混在人群中給出馊主意。

這些工人身上的味兒讓他想到老母豬經常出沒的垃圾堆。

牌局的人換了一輪又一輪,有的玩着牌就扔下,不知道什麽時候給挑揀走了,街上只剩幾個二流子和少年,還有一些實在老得搬不動磚,扛不動鋤,只好抽着一塊五一包的紙煙噴出白色的火,一邊大聲咳嗽一邊喊着幾萬個“他媽的”,把牌摔在地上:“對勾!”

少年終于能摸着牌了,才搓開牌面,紅圈一對已經捏在手裏,突然那邊聽見人喊着說:“那邊有熱鬧!”

“什麽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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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翠萍店讓砸了。”

這熱鬧比六分錢賭注的打牌有意思多了,人群呼啦一聲湧了過去,少年攏起牌也跟了過去。

高翠萍是廠區有名的醫生,據說有雙x 光眼,孕婦掀開外衣給高翠萍看看肚子,就知道是男是女,所以背地裏也幹檢查性別的事兒。

高翠萍又號稱計劃生育編外主任,從她手底下死的嬰兒數不勝數,而且買一送一,堕胎送大人,往她床上躺的女人少有能站着下來的。

據說高翠萍有親戚是大人物,頂着天,撼動不了,任由高翠萍給計劃生育做貢獻。

死了的人沒法伸冤,活人老沖來鬧事,有的來門口靜坐,有的來門口燒紙,還派來號稱練過一身硬氣功又打過雞血,科學和傳統相結合的老師傅來教訓教訓這婆娘,後來都跟灰似的煙消雲散了,人家高翠萍屹立不倒。

被砸店也不是頭一回,上次被砸店還是十多年前了吧,那也是廠區傳奇,一小姐提了汽油桶來燒店,給警察攔下來了。但也給燒了半拉,所以一進門就寫妙手回春,以前還挂孫思邈,指望祖宗光輝保佑這扇門水火不侵。

這次是給砍了個稀爛,門簾子給撕下來了,玻璃門砸空,沒有玻璃只剩門框,妙手回春給撕得只剩個春字,裏頭散着亂七八糟一大堆,從外頭看,像是單給這屋子裏吹了一場龍卷風。

高翠萍在門口罵:“看什麽看?看你媽上街耍人去?”

少年擠出人群,人們正在叽叽喳喳地圍觀,也不知道說了點兒什麽,搓開紙牌,莫名其妙搓出個大王掉下來了,他低頭撿起來,被人擠得左歪右斜,突然聽見個熟悉的聲音。

“哎呀,這是什麽情況?怪不得神醫昨天沒來,原來是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對不起對不起,老板說了,下次再約哈。”

千紅砸店,野蠻地宣洩了憤怒,發自內心地眉開眼笑着來氣高翠萍。

她自己想不到這麽爽快的報複辦法,夜半睡不着,提了斧子砸了店,剛爽了五分鐘,又心慌意亂地反應過來她怎麽就聽段老板挑唆,萬一被抓起來豈不是得不償失?

為了報複段老板咬她,她夜半砸棋牌室門,把段老板喊起來彙報情況。

段老板困得快跌在門上了:“等高翠萍看見了,你就去,這麽這麽跟她說……”

真爽快。千紅說完了,一如既往地嘴快,理智跟得慢,說完了才發現,她明擺着和高翠萍作對,豈不是自己吃癟?萬一高翠萍怒火攻心從腰上拔出刀當場把她解決了,她不是得不償失?

得與失,她自己算得很清楚,但是段老板比她更清楚,撥着算盤給她說好了,人群圍觀着,高翠萍不敢對千紅動手,千紅氣過人就從另一邊走了,走得步伐輕快昂首挺胸,太得意了,沒有看到搓着紙牌錯愕的錢千裏。

紙牌裏又剛巧掉出一張小王,大王小王被捏在手心,揉皺了,錢千裏沖出人群,悄悄跟在千紅後面。

千紅渾然不覺,一路小跳着回出租樓,段老板正在棋牌室門口打了盆涼水洗頭發,散開發髻剛浸了發梢,千紅一蹦三跳快樂地撲過來,像是自帶着葫蘆娃的歡快背景音樂一樣撲來一陣天真爛漫的氣息,撲得段老板攏着頭發擰掉水,用指尖彈了她一臉水珠。

“她那張臉,就像喝了二斤馬尿又吐不出來,太痛快了。”

如果能手刃神醫而不受牢獄之災,想必千紅會更高興。

“那我說實話。”段老板用幹毛巾攏着發梢,心不在焉地瞥她一眼,低頭說,“今天你會被她羞辱。”

“啊?”

從快樂的頂峰一下子跌到大峽谷,千紅給摔得閃了腰。明明挺快樂的呀,按照昨天段老板所說,接下來高翠萍不是要低頭嗎?她應該是耀武揚威的喽啰,撲上去踢她兩腳才對,怎麽要受羞辱了?

段老板也要受羞辱了麽?

為了讨回公道一塊兒受辱,盡管不知如何至此,但千紅心裏做好準備,握了握拳表示能接受。

“沒事。”千紅說。

“真沒事?”段老板瞥她。

“只要能讨回公道,就是屎我也吃。”口不擇言。

“別了,味兒大。”段老板輕輕笑她,把幹毛巾撇在她懷裏,低頭把頭發浸在盆裏。

千紅探手一摸:“涼水呀,你當腦袋是冰鎮西瓜?等會兒。”把幹毛巾壓在段老板額上,擡手攏起,讓段老板濕淋淋地等着她,沖回自己屋,捧着暖水瓶回來,攪了一會兒才變成溫的。

“人說頭發金貴,不能太熱,不然燙雞毛似的頭發要掉光了,太冷了也不行,腦袋凍上了要變傻子。”千紅有意無意地埋汰段老板,把段老板的洗發水擠在手臂上黃豆大一點,聞了聞,是段老板平時的香氣。

暖水瓶在腳邊站着,她沒有凳子,只好坐臺階,兩腳一晃一晃等着段老板帶她去上班。

今天看見了公道的一點眉目,公道就是一報還一報,她心裏想。

就是給那店全燒了都賠不來孫小婷的性命,但只要能給她看到現世報,心裏就舒服一點。

段老板做她的後臺還挺牢靠的,她打砸那麽明顯,吳浩今天來也只是喝了杯茶抽了兩根煙,看見千紅誇贊她辮子梳得好就走了。

她心底不舒服,但因着自己受到了優越對待,就忘了這陣不舒服。

她的後臺飄忽不定,但總體來說還挺靠譜,比如料事如神這一項。

砸了人家的店,人家還要請你吃飯,這事放以前村裏來說,大家肯定覺着這人是個冤大頭。

高翠萍顯然不是冤大頭,來的時候提了禮物,盛情邀請段老板和千紅一塊兒下館子吃飯,在城裏的酒店,說是要賠禮道歉。

“我再問一遍,你準備好了嗎?”上車前,段老板點了一支煙,猶豫一下又擰滅了,吐出一口濁氣。

指的是什麽?千紅尚未反應過來,但她腦子不笨,遲疑幾秒就意識到是早上,段老板對她說,她今天要受羞辱的事情。

大家一起赴死嘛,有什麽大不了的。千紅點點頭:“準備好了,我不怕。”

“莽撞。”

不知道為什麽,段老板責備她,矮下身子上了車,別過眼,任憑千紅怎麽問莽撞二字何解都不說話,眼皮沉沉耷拉下去似乎在睡覺,千紅自讨沒趣,只好自己摳手指。

高翠萍在酒店門口就等着她們了。

如果不說那是高翠萍,誰會想到廠區有名的神醫穿得像個農村婦女,連千紅媽時髦都比不上——至少千紅媽還抹個頭油戴個花,高翠萍就像個剛進城的傻農婦,提了個黑色塑料袋,穿着六塊錢一雙的白布鞋,露出裏頭被勾斷絲的肉色絲襪。

“段老板給我這個面子我可真高興。”高翠萍像見了幾十年沒見的姐妹,撲過來握着段老板的手,把手裏的塑料袋往她手裏一塞,“別嫌寒碜,人參,松茸,魚翅,好東西!”

千紅忍不住瞥了一眼,沒看出內中乾坤。

段老板笑着接了:“這幾天聽說你忙,我本來是聽見有一家私廚館子,正經的揚州菜,好不容易訂了一桌,你忙得沒顧得上來,下回一定要一塊兒去。”

兩人相擁着進酒店,在包廂落座。等菜的時候,高翠萍眼神一轉,到了千紅身上:“這女孩性子倔,收到你這裏怕是不好管吧?”

“确實是。”段老板說。

千紅不知道該不該插嘴,瞥段老板,想從段老板眼神裏接通點兒智慧的信號,沒想到沒接通,段老板正張望着門口,西湖醋魚上來了,拿起筷子就吃,給千紅留了個後腦勺。

高翠萍笑着給千紅夾了塊魚肚子的肉:“段老板人怎麽樣?聽說呀,段老板對下屬可好了,逢年過節還把小姑娘們載回家過年呢。”

“挺好的。”千紅頓了一下沒見段老板準備說話,才接了話。

段老板肩頭動了動,仿佛是個信號。

“我是什麽好東西你還不知道?快別笑話我了,這魚味兒澀,嘗起來不新鮮,你自己吃一口?”

高翠萍捏了一筷子放在嘴裏:“是有點兒澀,這酒店也是的,不新鮮的魚敢拿來伺候段老板,到底是這城裏人眼皮子薄,不知道廠區的情勢,真是看得淺。”

千紅聽着不對味,段老板拿筷子夾雞丁,咀嚼幾口:“雞丁做得好,縣城的廚子也有點兒底子,我上回去市裏,宮保雞丁像炒了盤鞋底子,這個肉嫩,好吃。”

“縣城才幾個菜,等段老板到市裏,我請你到我大侄子家,他這會兒剛有個項目,有個老板家有個私廚,做得一手正經宮廷菜,到時候你吃這雞丁就像吃橡皮。”

“那就等高大夫來喊我了,為了你這頓我願意十天不吃飯。”

菜漸漸上齊了,又聊了些菜和別的,千紅聽得雲裏霧裏,恍惚感覺觥籌交錯間刀光劍影幾個回合,段老板似乎落敗,氣勢輸了三成。

“姐姐也早就想跟你交這個朋友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是不是,今天一聊才發現段老板是有大智慧,有底子,深邃,上過大學就是不一樣。”高翠萍給段老板倒酒,嘴裏誇起來,“就是這個事姐得說你,你年輕,不知道深淺,我那店值幾個錢?你砸了就砸了,要是高興,姐給你砸着玩,咱們誰和誰?”

千紅抿了一口豆腐。

“你看姐不爽,來這兒,你扇姐巴掌,姐一個字也不說,姐妹之間還能沒個誤會?”高翠萍笑呵呵地擡起酒杯,“咱們一笑泯恩仇,今天這事兒就過去了哈。走一個。”

舉杯一飲而盡。

“就是咱們的事兒,都過去了,改天來市裏,姐給你當東道主,姐姐照顧你生意——”

“再上個鴨子。”段老板給高翠萍倒酒,面對滿桌沒吃的菜又喊了一句,轉臉對高翠萍說,“話也說開了,姐,我也直說了,我對你那點成見還能再來十年?我也不年輕了,早就看開了,就是這丫頭的事兒,我年輕,不知道分寸,聽了她胡說八道,壞了規矩,妹妹給你賠禮,自罰三杯。”

“聽人說你可拿她當親妹妹似的,天天帶在屁股後面。”高翠萍似笑非笑,“就是村裏姑娘愛嚼舌頭,她胡說,我也不和她一般見識。”

“什麽親妹妹——”段老板似乎有意撇開千紅,突然嗨一聲笑了,仿佛渾不在意,“這麽個吧,姐,店是她砸的,人在這兒你牽走,就當牲口使,也出出氣,正好也圓了件遺憾,就是你折騰她,死了這兒,王法也管不到咱倆頭上。”

千紅脊背一涼。

段老板賣她?

高翠萍這才笑着拿起酒杯:“姐是什麽人?心寬得很,不計較這個,就是讓她當衆說了兩句,你懂得,面子下不來。這樣,讓她給我磕三個響頭,你的人還歸你,這事兒就這麽算了。”

“去,沒聽見我姐說什麽?”段老板潑了一杯酒,“跪下。”

千紅望着段老板,段老板冷冷握着空酒杯,把她的準備釘了個粉碎。

她沒想到羞辱是從段老板這裏來的,段老板什麽都幹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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