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小家夥

小家夥

在千紅還梳着羊角辮玩踢毽子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是個“犟得沒救”的女孩。

調皮的男孩子故意把沙包打她腦袋,趁機過來掀她裙子。千紅反手拿沙包追着男生打,用當時還沒有辍學的孫小婷的話來說:“簡直要把他腦袋揪下來。”

男孩們都說千紅有潑婦的資質,沒發育起來之前,都瘦怯怯成一窩小雞,被千紅幾巴掌拍散了,于是蜂擁去找老師主持公道。

老師說:“錢千紅打男孩,沒個女孩樣,趕緊道歉。”

千紅把頭擡得特別高:“我沒錯,他們掀我裙子。”

“那打人對了?你說你對不對?”

“但是他們——”

“錢千紅!”老師把眉頭一皺,像個張飛似的瞪眼,千紅就不敢了,只揪着裙角生悶氣。

男孩們見她吃癟嘻嘻哈哈心滿意足,被老師罵了一句再散去,剩千紅一個人挺直腰板和牆對視,拿鞋底擦磚牆,給擦出一道道黑印子,就是不肯松口。

老師軟聲說:“是是是,你有理,那老師咋辦?罵他們一頓?你有理就算了,別和他們一般見識,你聰明學習好,他們嫉妒得不行,你就大人有大量,成不成?那你這沒完沒了追着男孩打,算怎麽回事?下回要是碰着這種情況,就來告老師,老師給你主持公道。”

千紅服了軟,反正也沒用她道歉。小手也不擰裙子了,腳也不踩牆了,高高興興回家去。

第二天男生們又來掀她裙子,後來千紅上了初中才意識到那幾個男孩喜歡她,但是回想起來她還是要把那幾個小子的頭擰下來。

千紅去報告老師,男孩們說:“你告老師真沒出息。”

老師聽千紅分訴完,耐着性子說:“他們調皮,看一下怎麽了?沒事,千紅大人有大量,他們又打不過你,你看,那是跟你鬧着玩呢,別犟在這兒,你有理就不能讓讓?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一步哪裏是海闊天空,簡直是人間地獄。

千紅忍一時,裙子就飛起來好幾次,男孩子們議論千紅穿的小內衣的款式,因為千紅小時候就愛美,喜歡搗鼓自己,花樣很多,落在孫小婷以外的女生耳朵裏,就成了“故意給男生看內衣”,名聲一落千丈。

于是翻出陳年舊賬,千紅說老師你不是給我主持公道嗎,怎麽我來說你自己又不管我。

“你要啥?我把他們給你打一頓?能解決了問題?”

但放着也解決不了問題,千紅杵在辦公室門口,像個無字碑,任人評說了好大一會兒。

老師臉上挂不住,牽着她去找男生:“走,走,給你主持公道。”

“他們掀我裙子不對。”

“不對不對,全世界就你對。”

千紅小時候沒聽出來言外之音,只咬準了那群男生不對,等男生被逼着細聲道了歉,千紅才舒了一口氣。但是第二天男生們愈發針對她,她就拿起掃帚把他們都揍了一頓。

“你可真犟——讓一下能怎麽?”

“我讓了!”

“你讓啥了你讓了?聽不懂人話,沒救了。”

不愉快的結果。

千紅站在高翠萍面前,腦海中突然過了一遍這段過去。明明段老板提前預告今天受辱,她也一口答應滿不在乎。

但誰能想到段老板不是她的同盟,是主動施加羞辱的那個,怪不得預測精準,原來早就把她放在賭桌上,這會兒正推出去,等高翠萍接。

高翠萍接了,讓她磕三個頭。

羞辱增添分量,陡然難以承受。

她又犟又笨,總聽不懂人話,擰着一股勁兒不撒手。

占着理,卻要低頭,主持公道的人此刻站在另一邊,千紅不明白,手心發涼,冷汗如同刷在後背的薄石灰,灼得渾身忽冷忽熱。

上跪天,下跪父母,膝蓋底下有黃金。

臉上被潑的酒終于沁出昏沉酒氣,嗆得頭疼,段老板正在斟酒,在她遲疑的時候抿了一口,轉臉對高翠萍說:“你看,她是塊硬骨頭,我也沒辦法,讓她磨死了。”

一箭穿心,千紅瑟瑟地往段老板那裏望。

“行了行了,我可沒為難她,受欺負似的,那蠻橫勁兒沒了,腰骨這麽硬,就是窮講究,村裏就這樣,不知道變通,跟她那朋友一樣,沒腦子。”

這是這些天來高翠萍第一次主動說起孫小婷的存在,雖然是羞辱,可千紅還是擡頭望了望,段老板笑着和高翠萍碰杯,清脆一聲:“可不是麽,把面子看得重,行了行了,找來的賠錢貨,是我損了八輩子的德,沾上了這事兒。姐姐要是行,這事兒我做主吧,她不是要公道麽,我答應給她公道了,也不能說話不算話,姐姐你跟她說明白,有沒有這麽一檔子事兒,有沒有死過個叫孫小婷的女孩,哎呀就是真死了,就這村姑出來,還能上天了?說明白了,哎,我回去再好好教育教育,改天登門好好賠禮。”

高翠萍陰沉着臉笑了,也沒說什麽,只拿起筷子夾菜吃,始終留了一線眼神給千紅。

“算了,都是我不好,把她拿出來說,敗了興致。姐姐吃菜。”

正當千紅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段老板突然把杯子裏的酒再次潑到她臉上,發根都被打濕,衣領上沾滿了酒,順着脖子流到身前。

“沒用的東西,不識眼色,磕個頭那是你的光榮。還有,每天不知道胡說些什麽玩意兒,還想在城裏混?滾回村裏去吧,真是……看見你就生氣。”

高翠萍呵呵一笑:“別跟她置氣,好姐妹可還在這兒呢,咱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這會兒也敏感時期,別給咱倆上頭那二位丢了份。”

“不提,吃菜。”

“這會兒做生意難吧?手底下的人一點兒也不給老板省事,我那小診所砸了就砸了,裝修也不貴,五萬塊,可手底下人不聽話,就惡心了。”高翠萍和段老板越坐越近,千紅垂着頭,艱難地等待下一輪的羞辱。

這是預告內的吧?這是演戲吧?

重複這兩句話,千紅氣得渾身發抖。像拎起凳子腿把虛僞造作的酒席砸個稀爛,全憑自己的意思主持公道,殺一個高翠萍夠本,帶一個李運翻倍。

怒氣滿盈幾乎要噴發出來,包廂門扣扣兩聲,端鴨子的人進來上菜,面對滿桌一層摞一層都沒怎麽動的菜,正騰出一只手給鴨子騰地兒。

段老板接了剛才那句話:“姐姐你也別客氣,五萬塊還算錢嗎?我給你弄這個,你這段時間只管住我美容院,每天保養保養身體,不出倆禮拜就給你弄好了。”

擡起手來,杯子沒拿穩,當啷一聲摔在一鍋豆腐羹裏,給她的真絲襯衫濺了個花花綠綠。

服務員吓了一跳,又騰不開手。高翠萍罵:“沒眼力!紙巾呢!”

四處找紙巾,千紅一擡手,正好在自己手邊,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過去遞了給那個半袖子豆腐羹的女人。段老板匆匆擦了,撇下一堆髒紙巾堆在盤子裏,瞥着手足無措的服務員說:“行了我也吃不動了,給我打包,走的時候帶上。你們這兒的鴨子是本地的麽?肉太柴,下回換了。”

高翠萍說:“我正好這幾天去市裏,也不麻煩你了,裝修這事兒你有經驗,姐姐就交給你了,回來給你帶特産。”

“成,多大點兒事兒。”

五萬塊扔出去了。

段老板擡着手要她的小西服外套,當着高翠萍也不害臊,脫了襯衫扔在椅背上,內衣外面套上西服,一線潔白的胸脯露出來,細長的手指慢慢擰上扣子。

“拿去洗了,別在這兒礙眼。”段老板聲音冷淡,一點兒也不想看見她,“把鴨子帶回去,熱了當夜宵吃。”

她捏起外衣出門,服務員剛打包好鴨子,捧着送過來。

千紅匆匆離開。

鴨子還熱着,她不知道去哪裏,最近的地方是美容院,帶着一身酒漬,頭發粘成一團,像從酒鬼吐出的穢物裏挖出了這麽個人似的,千紅一進門,險些被攆出來。

遵着美容院小妹們的指示,她把衣服拿去洗衣店洗了,回來把自己洗了,穿着內衣搓幹淨自己那身工作服,扔進烘幹機裏,再拿出來有些發潮,也勉強套上,站在外面吹風,衣服貼在身上逐漸變幹。

人群來來往往,最後只有去的,沒有回來,美容院快關門,鎖門的女孩讓她進去,天色太晚了,站在外面容易被當成站街的,十塊錢一次地把她拉去幹那事。

最後只剩她一人,坐在黑暗中的地毯上發愣。

段老板夜裏兩點回來,進來時傘尖滴水,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了雨。

“讓你當夜宵,怎麽不吃?”

給她吃的?千紅沒反應過來,當時的情境下,誰會想到那句話是稀松平常的陳述句,告訴她帶回去當夜宵吃。她以為是段老板給自個兒準備的夜宵。

心裏堵得慌。

櫃臺上擺放的鴨子拆好了分裝三盒,千紅拆也沒拆。

段老板拆開一盒聞了聞,所幸香氣還在。

千紅才慢慢坐起,開了身邊的燈,她和段老板終于打了照面,給段老板看見了她狼狽紅着眼的可憐樣。

“怎麽像兔子?”段老板這才把傘立在門邊,完全不顧她已經踩了一地髒水,捧着鴨肉盒子,踢掉高跟鞋,赤足踩上地毯,像貓一樣輕盈無聲。

“接下來怎麽辦?”

羞辱也受了,爽快也爽快過了,那五萬塊梗在喉頭,和從前的六千塊對撞,砰一聲炸了個煙消雲散,她不知道段老板接下來要怎麽做。

“給她裝修房子。”段老板拆下一塊鴨肉放在嘴裏,嗯了一聲,“好吃。”

千紅不說話,她的聰明停留在小學舉手回答問題的層面,跟不上段老板的節奏。

“你今天受欺負了嗎?”千紅說。

“什麽?”

“五萬塊。”千紅梗着這件事。

“砸得爽嗎?”段老板沒什麽表情,繼續專心致志地吃東西,千紅點點頭,又想起段老板在包廂所說,又搖搖頭。

“要麽搖頭要麽點頭,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用去砸它,要最後的公道就好了,我沒想——”

語文知識到了盡頭,千紅的語言形容不出她的感覺。她不知道砸爽了之後要付出這麽昂貴的代價,她家以前一年都掙不了一萬塊,五萬塊對她來說像個天文數字。

有點兒怕段老板再次像楊主管的事情一樣,把債務轉到她頭上,又怕因為自己膝蓋沒彎下去,壞了段老板的計劃導致打了五萬塊錢水漂。

兩份擔憂交織起來,哪個都說不出口。還在醞釀詞句,段老板已經往她嘴裏填了一塊鴨肉。

“爽不就是公道麽?”段老板說。

“你不是說錢才是公道麽,現在錢都賠進去了。”

此時此刻千紅記性特別好,用段老板的話反駁段老板。對面的女人明顯擡着眉毛驚訝了一下:“你擔心這個啊。我以為你讓我潑了酒,氣得要尋死呢。”

“險些就氣死了。”千紅小聲說。

但是段老板提着傘風塵仆仆地走進來,衣着暴露步伐沉重,還擡起頭問她怎麽沒吃鴨子。

那只鴨子是叫給她吃的,知道她心事重重沒吃東西。

她就不氣了。

“險些就氣死了啊。”段老板吮了吮手指頭,漫不經心地站起,一擡腿跳到沙發上,晃悠了兩圈,又跳到地上,光着腳踩樓梯,“上樓,來,修身養性。”

千紅跟着她起來,二樓的休息室空蕩蕩的,段老板從茶水間出來,沖了杯速溶咖啡遞給千紅,人已經消失在了另一頭。她茫然坐下,不知道怎麽個修身養性,咖啡傳出一股奇異的香氣,但仔細聞聞是甜膩的奶香,她慢慢喝了一口,舔着嘴唇咂摸味道。

人從角落出來,西裝外套脫下,留了件內衣,肩頭搭了條紅藍格子的新毛巾,用一條大浴巾裹了腰,端着一盆水過來了。

千紅愣了一愣。段老板跪在她腳前,把她唬得整個人往裏縮。

“我剛出來第一年,是在洗腳城,難得重操舊業,過來。”

明明人跪着,卻還是一副命令的口吻,好像千紅不把腳伸出去,她就拿毛巾把人就地捂死似的。

“我洗過澡了。”千紅縮着腳趾頭藏在屁股底下,整個人也端莊跪在沙發上,彼此橫眉冷對。

“你懂什麽。”段老板把她推開,拽過兩條小腿紮進盆裏,水溫頗高,剛邁進去還覺不适,一旦熟悉了這個溫度,就覺得人這輩子洗腳就該這個溫度,舒服得像踩進了王母娘娘的瑤池裏。

千紅并攏雙腿,段老板的臉和她膝頭平齊,俯瞰段老板,段老板攏起頭發紮在腦後,雙膝跪地,垂着眼,露出了平時沒有的乖順的神情。

她給父母洗腳,兩只手像小鴨子游在河裏,像泥鳅鑽出濕泥,調皮玩鬧居多,正經洗腳更少。段老板高高在上慣了,突然低頭跪下,卻莫名其妙不顯得卑微,手指很有技巧地捏過腳踝,按過腳面,就連一貫怕癢的腳心也突然聽了話。

“幹這一行,最開始,跪下多,站着少,一天下來膝蓋青紫,又磨破了皮。我很羨慕外面站街的女人們,一個眼神就可以引來客人,不用我這樣,假正經地洗腳,背地裏還要用各種辦法挑逗人,挑逗客人主動有那種意思。”

洗過腳,段老板用肩頭的毛巾擦幹,端走盆,把腰間的大毛巾鋪開又疊兩層,放在之前盆所在的地方,讓千紅踩好,放走盆,穿上外衣,回來坐在千紅身側繼續說,“站着挑逗還是挑逗,跪着,就是賤,求人來做那事。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麽跪着,我出來賣,連這點臉也沒有。”

千紅不作聲。

“後來有一次,我握住了我們店長要命的把柄,她跪下求我不要說出去。我感覺很好,我已經不是我了,強大,無敵,心裏膨脹了很多要命的想法——以為我們店長軟弱可欺可以再訛一筆,緊接着我就摔慘了,險些死在店長手裏,然後跪在她面前求她放過我——她也犯了和我一樣的錯誤,然後,我就是老板了,她現在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裏要飯。”

“段老板。”

“我跪在你面前,你覺得我羞辱嗎?”段老板開始點煙。

千紅搖搖頭。

“現在你我跪着,高翠萍就把尾巴翹起來,等有一天,你會看見她沿街要飯。”段老板吐出一口煙,拍拍膝蓋,“我這兒硬,或跪或站都沒事,有人跪得下也站得起來,有人跪不下也展不開腰,有人跪下了就站不起來,有人站起來就再也不跪下去。你是哪種人?”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站着還是跪着。”千紅聽着段老板突然說起抽象的話,奇妙地跟上了段老板的思路,慢慢搓着膝蓋,想象那裏有千錘百煉的老繭,支撐她跪下站起都輕松自如。

“聰明。”

千紅局促不安起來:“你覺得我跪着還是站着?”

“我覺得?這不是該你覺着麽。”段老板把頭扭開,輕盈地站起來,“行了,輪到你了。小家夥。”

“什麽?”

“給我捏捏腿。”段老板側身坐到另一邊離千紅更近的沙發上,把腳一擡,信手掐滅煙,合了眼,外套扣子未扣,肚皮在外,千紅拿了條毯子給搭上,實在不想給段老板獻殷勤。

她是跪不下也站不起來的那種人嗎?她心裏思索,還是挪過去,把段老板的腿搭在膝頭,笨拙地捏了一下,段老板就睜開眼了:“行了,你這分筋錯骨手……我可能要死。滾下去睡覺。”

“我會捏!”千紅平生就不喜歡別人說她做不好。

不顧段老板踢她兩腳,她一定要證明她也能捏得好,死死鉗住兩條腿壓在胳膊肘下,把段老板捏得倒吸涼氣:“別使那麽大勁兒!腿斷了!斷了!”

悻悻然放下,段老板立即遠離她三個沙發盤腿坐定。

“以前給人按過嗎?”

“給秀芬姐按過,說我按得特別舒服。”

千紅回答完,才意識到秀芬姐和段老板不是一個噸位。

自己也知道說出來可笑,看段老板欲言又止地想說什麽,最終還是一言不發,晃晃手把她攆下樓去。

下樓的時候聽見段老板點煙的咔噠聲。

“你別抽煙啦。”沖樓上喊了一句。

“多管閑事。”

段老板果然這麽回敬她。

她是個買來沒有一點用處的姑娘,給人按摩都差點給按骨折。段老板應該愁雲滿面地考慮怎麽拿她填那五萬塊的虧空。

奇怪的是,即使這麽想了,她也沒有半點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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