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起去看燈會吧

一起去看燈會吧

“你那會兒是真的要等警察嗎?”

“或許。”段老板向老張要了一支煙,還沒點起來就被護士攆到外面去,千紅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等她走下去,又發現沒帶火,梳起頭發掠到耳後,指間的煙被她盲目地抖了抖。

接着,好像這支煙已經點燃了似的,段老板把它放在唇間,輕輕吸了兩口,吐出一口“煙”來,又端詳這只未燃的煙卷,重複吸煙的動作,像她真的在抽煙似的,表演着平時抽煙的樣子。

千紅看得直撇嘴,把段老板的煙瘾列為新四害,另外三樣是高翠萍,李運,還有他媽。

等過一支煙的工夫,段老板把煙擱在垃圾桶蓋上,回頭瞥千紅,沖醫院努努嘴:“你不怕麽?”

“怕啊。”千紅卻也沒多說什麽,只是低頭踩地上的泡泡糖痕跡,越踩越黑,身子擺得像條魚。

“回家吧,這會兒還來得及。我給周局打電話說帶大師出來玩,又把酒店門口監控錄像帶買來燒了,還能拖一會兒。”段老板說。

“那還怕什麽。過一會兒人就活了。”千紅這才後怕,沒了不要命的蠻橫勁兒她又變得軟弱可欺,但心裏就篤定着不回家,落在段老板眼底,就像個鬧脾氣的小孩。

“你弟弟來了。”

“別提我弟弟。”

段老板只好擡着下巴看千紅,千紅知道段老板這股散漫的神氣,就是死到臨頭了也死得傲氣十足,像只白天鵝,擡着高貴的脖子在污水裏扒拉泥鳅。

“個高有什麽了不起。”千紅低聲嘀咕,拍拍手上的灰坐到旁邊的臺階上數馬路的車,段老板拿起煙卷,手指虛無地擺了擺,還是扔給千紅:“去,買包煙。”

這頤指氣使的态度真是讓人不爽,千紅買回來就想罵人,回來時在醫院後面的一排生鏽的水管那裏找到段老板,她趴在髒污的水池旁擰開水龍頭,鏽水發紅,過了一會兒才變得正常。段老板捧水拍臉,又解開了頭發,沾水,輕輕揉濕發根,又嗅嗅指尖,眼簾低垂。

湊近了,不知是不是散下頭發的緣故,酒氣撲上來了,千紅潑上去那杯酒的味道漾在她眼前,混着段老板洗發水的味道,醞釀出一股難言的酸氣。

女人都沒洗臉就過來找她,千紅低頭把煙藏起。

“我看見了。”段老板說。

她撇嘴,還是把煙遞到段老板唇間,那家商店的打火機太多,一塊一個千紅覺得費錢,于是一塊錢三包買了一兜火柴,擦燃一根籠着火點燃,甩手熄滅火柴。

長發散落變得很溫柔,煙卷吞吐火光,段老板濕着手正要捏煙,千紅把煙搶下來,湊着煙屁股吸了一口,皺起眉頭,轉手給擰滅了。

“抽一口就行了。”千紅說。

“給我。”

“不。”千紅握着煙盒就走,段老板幾乎有些焦躁,右手不斷地扒拉又攏着頭發,一臉頹勢,最終說了句軟話:“求你了。”

“不行。”

心裏有個小人打起手鼓唱起歌,慶祝段老板吃癟。這個女人低聲下氣地求她了,千紅心裏膨脹,拿着煙更不給了,幾乎要原地扭起秧歌來。

“算了。”段老板慢吞吞地轉過臉去另一邊,左右看車過馬路買煙,千紅只好追上去把煙遞上。

“害人的東西還跟寶貝似的。”

她還是小聲嘀咕。

直到夜裏大師也沒醒過來,胳膊腿是摔傷了,但福大命大沒斷,腦袋撞得嚴重,估計得變成植物人。

“倒不如死了。”段老板說,千紅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女人殺人未遂還要說這話?随即把人推出病房,自己看着大師,咬牙切齒了一陣,呸了他兩口才走出去,段老板在病房外頭,護士剛查完夜,四下無人,她又拿出煙來,千紅劈手奪過。

“你別以為活過今天你就可以……可以逍遙法外,你都是罪犯了還這麽飄!”千紅厲聲責備她。

“這和我抽煙有什麽關系?”

犯了罪還要在禁煙場合再抽煙,簡直罪加一等。在千紅眼裏段老板就應該立即夾着尾巴做人,再感激她千紅不離不棄,但這女人好像是往樓下扔了張紙似的,一點兒也不在意,大師的生死也不關心,只有她和老張跑前跑後暗自祈禱別真死了。

老張也是,為誰辛苦為誰甜,都是有妻有女的人了還跟着段老板這種說不清楚的女人攪和起來,到時候指不定多少家庭糾紛。

就算段老板誠心金盆洗手,那時真是束手就擒等待法律的審判,但輕忽人命總換不回來,就像高翠萍和李運一家統統坐牢,孫小婷也再也回不來一樣。

她突然感到很難過,因為那時是她聽天由命地準備賣自己,又突然反悔急火攻心要殺人。

一向自诩是個好人的千紅首次感覺好壞的界限如此模糊,如果不是段老板突然沖過來,那她是不是就被心裏忽然冒出的野獸吞沒,從此變成壞人。

“你可別死啊。”千紅低聲說。

段老板收回煙:“我早就該——好吧好吧。”

寂寥無聲的走廊盡頭,聲控燈亮了亮,有個人正在上廁所,沖水聲很大。

“啊我去個廁所。”千紅突然說,轉頭快走進入廁所,鏡子裏的自己很奇怪,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她拍拍臉頰,掰着眼皮看眼球上的紅血絲,往臉上拍了一捧水,段老板也跟着進來了,在她身後正對鏡子,兩手探到背後——看起來是內衣開了。

千紅低頭搓臉。

“去看燈會麽?”段老板說。

“诶?”

“快到中秋了。”

因為快到中秋了,所以去看燈會。理由和結果毫不相關。

縣城廣場正對永遠不開的文化館。廣場正有人在深夜布置中秋的燈,有兔子有嫦娥,雖然嫦娥的燈紮得像八戒一樣胖,但總能看出點兒仙氣,蟠桃成圈,各有燈謎,七排玻璃燈上寫了詩句,中間空開大舞臺和周邊各小鎮要進來的大馬路,鋪紅毯的正吆喝着一點點拉開氈毯,不知道什麽時候放過莊稼,上頭還有些細碎的稭稈末。

四邊用彩旗劃定了小販做買賣的地方,整條街都搭好塑料棚,裏頭已經有外地來的商人在大油布上酣睡。油布下蓋着小商品或是布匹,賣玩具的用透明塑料布攔住了一牆挂着的玩具。也有的棚底是空的,零散扔着彩旗和木板。

沒到中秋,又是深夜,沒什麽人。千紅只看那塑料布隔開的玩具就覺得很新奇,穿過燈流,段老板卻不知道哪裏去了。

管她去哪兒了。

千紅自得其樂地逛起來,沒什麽商販,一個人逛也逛得挺開心。

要是到了白天,還指不定多熱鬧呢。

她在一個賣螢火蟲的小販前停下,他似乎是剛去抓的,身上還帶着露水,說話也一股本地口音。

“一塊二十個。”

她在村裏很少見這東西,好像村裏太禿了,只有吱兒哇吱兒哇亂叫的蟬。

“哪兒抓的呀?”

“河邊麽,不嫌臭鑽進草窩窩裏,一會兒一大把,拿個塑料瓶瓶紮開眼透着氣,一捂一個準。”

為了報答小販告訴她財源,她買了一塊錢的螢火蟲,裝在水果罐頭瓶裏,瓶蓋用釘子鑿穿幾個眼,在黑夜裏忽閃忽閃地發着光。

這時她想起來要找找那個女人,但是那個女人神出鬼沒地消失,她的不安逐漸升起。

“段老板——”她喊了起來,“段……段曼容?”

沒人應她。那邊布置花燈的人說,和她一起過來的那個女人往東邊走了,東邊光禿禿一片,沒有什麽擺攤的地方,千紅道謝追過去,一邊喊一邊跑,東邊拐過的第二條小巷裏,段老板在一家賣麻油的招牌底下站着抽煙。

“給你個這。”千紅把罐頭瓶子遞過去,雙手背後地等段老板說話。

等了好大一會兒也不見女人吱聲,只有煙氣缭亂地遮掩段老板的面孔,千紅吹掉那層煙,段老板垂着細致冷淡的眼捧着玻璃瓶,擡手摔在石頭上,螢火蟲翕動了一會兒,嘩然散開,小光點流溢而去。

地上的玻璃碎片像碎了一地的月光。

千紅感到一陣難堪,感到一陣心意被糟蹋的狼狽,送給誰不好?她早就知道段老板是個糟踐東西的人,那件毛衣的碎片還在她心底擱着。

“燈會不好看嗎?”段老板問。

千紅說不出話。

這算什麽?這假惺惺的問候?到底是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一邊糟蹋禮物一邊問候她燈會好不好看。哪門子的燈會?只有燈,唯一能陪她一起看的女人躲在這裏抽煙。

“等中秋的時候人很多,好像在看人,燈沒有幾個,燈謎還沒猜出來,答案就說出來了,獎品總也拿不到,買回很多便宜衣服最後都不喜歡,很多小玩意兒擺着占地方,都扔掉了,秀芬喜歡紅裙子,但是沒有他的尺碼,每年都聽他和店家吵架然後回來時就很不高興。”

段老板掐掉煙,用掌心蹭蹭鼻尖,似乎是被煙嗆到了,眼睛很紅,又揉揉眼,“後天中秋,秀芬也不回來,你想和我——”

小巷裏有戶人家打開窗,響起了“祝你生日快樂”的調子,啪嗒一聲,扔下來一個生日蛋糕上的蓮花蠟燭,喋喋不休地唱着“祝你生日快樂”。

兩個人都回過頭看,那蓮花蠟燭要唱個幾天幾夜不罷休,砸斷段老板的話還嫌無辜,繼續哇啦哇啦重複。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我也很會吵架。”千紅說。

“不要。”段老板扶着額笑,有點兒無奈,“對了,不要買螢火蟲了,放在罐子裏很快就死了。”

千紅想,這真是個奇怪的人,漠視人命又珍愛蟲子,放在別人身上就顯得假惺惺。

心裏松動了,好像只要段老板解釋兩句,她就可以一筆勾銷所有的事情。

蓮花燈還在哇啦哇啦唱,千紅匆忙說:“村裏很少見這東西,它還會唱歌,真稀奇。”

“也有電子賀卡會發聲,不過沒有這東西煩。”段老板回頭踢來蓮花燈就要踩,千紅急忙救下來。

“送我吧。”千紅懇求。

“又不過節,送什麽禮。”段老板還是默許她捏着那哇哇叫喚的燈新奇地看了好大一圈。

小蠟燭上還沾着蛋糕的奶油,一股甜膩的香氣,段老板搶過,扔進垃圾桶。

這個女人總扔東西。

早上千紅醒來時,段老板已經不在對面床上了。

好嘛,把自己扔了。

段老板回來時拿着一張電子賀卡,打開一按,就有了昨天似的音樂,甚至有了人聲: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我們唱歌,我們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又不是新年,你是不是去刨垃圾桶随便找一個給我呀?”

話是這麽說,千紅還是怕費電地關掉音樂,捧在懷裏像是拿着什麽好東西似的。

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送我的呀?”

“賠你的小蟲子。”段老板用指甲鉗上的锉刀細心地剔掉指甲上殘餘的黑色指甲油。

這是幹什麽?詩情畫意地互贈禮物?千紅覺得怪怪的,又拿着賀卡不肯撒手。想想她倆可是随時都可能給一個主犯一個從犯地抓起來,吃個油條都像最後的晚餐,居然有閑情逸致送賀卡?

賀卡上什麽都沒寫,一個敷衍的禮物。

“那紙條我看看。”段老板說。千紅思索一會兒才知道所指何物,掏出煙盒紙,她和孫小婷媽媽立定的契約,在段老板面前虛晃一圈,被準确地扯走了。

冷淡地垂下眼皮,好像看這張紙是什麽髒東西,眼珠子輕微一轉,段老板兩手一錯,刷刷撕了。

“你幹什麽!”

“我幹了什麽?”

又是一副無賴的神情,像之前不認兩千塊似的故技重施,甚至手段更粗暴,明擺着的契約也撕掉了,眼不見為淨。

“你你你——”

“說說經過。”段老板翹起腳,千紅氣得只想把段老板撕開,卻還是一五一十道來。

“她賣姑娘,你買了骨灰,但是骨灰本來就在你這兒——你是不是白給她一萬?”

“我——”

“骨灰也能配冥婚,她想配就能行,但是立這個,容易被她揪着不放,你怎麽不記教訓,我想忘就能忘,她當然也可以。”段老板略微擡起手,想了一會兒,“你做主吧,配不配這個冥婚。”

“我怎麽能做主?我又不是她家人。”

“千紅,別急着發言,說話要慢。”段老板低頭吹了吹指甲上的細小碎末,“想好了嗎?”

“她本來要的是錢,我給擅自——你是說?”

“嗯?”段老板似乎在等千紅發言,千紅卻變得謹慎,仔細想了一會兒,才搖搖段老板肩膀:“你有門路?可是現在咱倆——”

“有門路。跟我去趟美容院,現在你叫孫小紅,孫小婷是你姐姐,你家無父無母,家住六裏村,之前一直在按摩店打工,明白了嗎?”

段老板起身,千紅緊随其後。

路過醫院問了一下,大師還沒醒過來,但醫生說這人沒生命危險了。

坐一路公交再倒六路公交車就到美容院附近,段老板打了個電話,不多時一個年紀約莫六十的老人牽着一條極小的狗進門,左右環顧,段老板迎上前:“劉太太——”

“這就是家裏有女孩的那個?”老人直接瞥向千紅,千紅知道不能冒失發言,于是點點頭。

“村裏來的……門不當戶不對,但也沒辦法,城裏不給配。”老太太抱起狗遞給段老板,那只狗似乎很習慣段老板的撫摸,眯起眼睛,兩條長耳朵耷拉下來。

老太太像名尊貴的女王一樣踩着輕柔優雅的步子上樓,段老板像個提鞋的丫鬟抱狗上去,千紅跟在後頭。

樓上雅間,老太太開門見山:“你家要多少?我先說,死人不比活人,而且我們家裏三代都有公職,你家的女孩子活着的時候是攀不上我家的。”

電視劇裏的富太太都這麽說話麽?段老板在喂狗,離她十萬八千裏,也虧這女人放心自己瞎說話,低頭想了想,反而露出村裏少女的木讷來:“我姐姐她,人很好。”

“兩萬——多了不要再說,現在抱個女娃娃也是三萬塊而已,不要獅子大開口。”老太太盯着千紅,或許因為年紀大,還沒有降溫太嚴重,身上已經穿上毛衣。

千紅下意識地看見她袖口的勾花開了條線,再仔細一看,有點像——她自己織出來的。

“你看這個幹什麽?哦,法國貨,中看不中用。”

“兩萬可以的,可以的。”千紅說,忍着不去看毛衣,越看越像她當初拿給段老板的毛衣。

段老板居然拿她的毛衣假裝法國貨?法國在哪兒她都不清楚還能織出法國貨來?雖然現在全球好多東西都made in China,但她也從未想過織毛衣騙人啊……

角落裏突然傳出一聲狗叫,段老板把狗前蹄捏起來看了看,拍了拍,抱在懷裏:“我說句公道話,小紅在我這兒是個實在人,兩萬塊說起來也不多,這麽,三萬,孩子自己掙個嫁妝,家裏自己姐妹兩個不容易——”

小狗被段老板抱到老太太手邊,老太太立即捂着小狗,滿嘴喊着寶貝哈尼的,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也行。”

段老板獅子大開口,老婦人就當場數出三疊錢來遞過,又對段老板說:“你找來殡葬公司,我們好好辦一下,這個女孩子也來,家人還是應該在場。”

恭恭敬敬地把老婦人送走,段老板把錢遞給她:“存起來,給孫小婷媽媽一萬。”

“有點兒像賣了小婷。”千紅握着錢感覺很羞辱。

“死了還能結個婚,也算安慰。”段老板的聲音像蠱惑,又數着那驚人的數字,慢慢團在千紅手心,“入土為安。”

“沒有公道怎麽能安呢?”千紅看着錢,總覺得是自己把孫小婷賣了,還對她媽媽賺了差價。

高翠萍,李運,李運媽媽,前一個嚣張得不得了,後兩個逃之夭夭行蹤未定。

“我只負責給你解決高翠萍,李運一家,你找他們也得花錢,留着吧,錢不是壞東西。”

劉太太的小汽車馳過水泥路面,揚起一片霧蒙蒙的塵沙。

段老板灰蒙蒙的身影亮起了一點火光,她一邊咳嗽一邊抽煙,像個可憐的東亞病夫,咳嗽得膽都要咳破了,整個人癱在千紅肩頭,千紅只好撐着她走進美容院,收起這巨款。

老張從醫院打來電話,說大師醒了,叫喊着要殺了她倆。

千紅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我們自首吧。”

“人都沒死,自首到哪兒去?”

段老板重新煥發生機,雖然仍舊是慵懶冷淡的模樣,但已經不是那個枕着浴缸等死的女人了。她不緊不慢地抖落煙袋,用小勺挖出煙絲,落在紙上,輕輕一收,在自己的大腿上卷她獨特的煙卷。

“周局發現了怎麽辦?”

“坐火車把這大師送到新疆去,讓他自生自滅去吧。”段老板撐臉說,全然不怕氣功大師折回來報複她。

“你就不怕——”

“那幹掉他?”段老板問。

千紅死命搖着頭,她再也不敢去想那可怕的事情了。

她不是野獸。

“那就送去吧,他再回來的時候,或許我們就用不上周局了。”

後半句話是段老板貼在千紅耳畔的低語,千紅耳根癢癢的,把段老板的可怕之處想成是深黑色的陰影,陡然膨脹得比房頂還高,挂在她身上,發出魔鬼的蠱惑。

“段老板,不要變成魔鬼啊。”

用段老板的話還給段老板。

“我本來就——”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千紅掏出電子賀卡,耳朵貼上去聽歌,完全不搭理她接下來的話。

老張從電話裏發出一聲:“什麽時候買電視了,哪個臺啊大中秋的放新年快樂。”

“行啦,這次成了我就給你女兒打點學校。”

交換完成,段老板挂斷電話,千紅合上賀卡,兩人好像都完成了什麽大使命一樣長出一口氣。

沉默一會兒。

“回去救阿棉吧,她要氣死了。”

“什麽情況?”

段老板不語,等到千紅看見被鎖得咬牙切齒的大瓷瓶子隔着簾子問候段老板十八代祖宗,她才輕聲說:“我忘了把你鎖裏面了。”

那一刻千紅想,哦,段老板總是忘記把人鎖在小屋子裏了,大瓷瓶子恨恨地瞪了千紅一眼:“喪門星!”

她往後退,段老板左右翻找,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诶,鑰匙丢了。”

“你等一下。”千紅頂着大瓷瓶子的熊熊怒火從工具間找出鉗子和矬子,左右開弓,硬是锉斷了一根鐵鏈,嘩啦啦抖開,放出了阿棉。

“你跟你的大寶貝過去吧,我要休假。”阿棉邊走邊扯掉她不合身的旗袍,只穿着內衣踏着高跟鞋匆匆下樓,和段老板擦肩而過。

“什麽大寶貝?”

“沒事。”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千紅掏出賀卡放進了房間裏,擺在床上,左右環顧還是幹幹淨淨,大瓷瓶子沒有糟蹋屋子。

“把門擦了。”

千紅低頭拿起抹布,對收拾這間房子心有餘悸:“真的要擦?你不發神經了?”

抹布被段老板拿走,沾水變濕,疊在女人細長的手指上,貼着門縫擦下去,幹淨了一道又一道——段老板自己擦過了門,扔給她一團髒污的抹布:“去洗了。”

“好的。”千紅嘩啦啦洗抹布的時候,聽見段老板不停地開合那張賀卡。

新年好——新年好呀新年——新年好呀……每打開一次就從頭開始唱。

幼稚。

收拾好洗手間出來,床上只剩賀卡,還有不知道哪裏摸出來的鉛筆頭。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

中秋一起去看燈會吧。

……我們唱歌,我們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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