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畏罪潛逃

畏罪潛逃

同席吃飯的,除了那位周局,也就是段老板依托的那位瘦高中年之外,還有個人身穿一身黑袍,梳着古時候的發髻,胡須三绺,正中在唇上,左右各一撇一捺,像個小字,眼睛生得不夠好,讓千紅想起“鼠輩”這個不好聽的詞,只握着筷子,旁邊老張端着酒杯說話。

左恭維周局最近面色紅潤想必仕途逢兇化吉,右恭維大師仙風道骨一看不是凡人。

右邊那個原來是個氣功大師。

那時正流行氣功,也不知誰從老祖宗的文化裏刨出這麽一句詞來倒饬,以至于滿街全是大師。

硬氣功也有,講究天人合一修氣的也有,講究陰陽結合的,還有食補行善增仙氣的。

千紅還接過傳單,說五百元學費便可師從民國傳下來的老派什麽什麽德頂大氣功,她囊中羞澀,回去就拿傳單折了飛機。

真假姑且不論,但衆人狂熱,這會兒也不知道該不該打成封建迷信。

據不知道哪裏來的專家說,老祖宗的那才是真正科學,西洋人的都是落後文化,中國文化就是沒能發揮出先進性才落後挨打,比如氣功如何貫穿氣脈,如何如何暗合現代醫學,又找來幾個高眉深目的外國友人說這都是崇尚中華文化的,衆人一看連外國人也學,自己自然不能落後,跟着就學,很有一派氣勢。

聽席間談話,說這位大師正是給周局作法,逢兇化吉,解了上頭來的劫數。此番周局終于發達,從坐了多年的副局長辦公室搬到對面正局長的位子上去。

說來也巧,正是今天的通知,段老板還不知道周局突然逢兇化吉,正巧把千紅送來。

周局感嘆說,到底是心思玲珑段老板,早就看出自己絕非池中之物,預見今日需要慶賀,看見千紅都親切不少,噓寒問暖,問她家中哪裏,又問年齡多大了,怎麽認識的段老板,千紅也沒遮掩,一一說明,年齡十八,六裏村人,進城打工被賣給段老板。

“她答應給你多少?”

“一萬。”

千紅想她絕不多要,這一萬是給孫小婷的。好像是買孫小婷的公道似的,她徒然安慰自己。

周局沖大師笑,給點了一支煙,大師擺擺手:“抽煙有損修行。”

煙立即就被摁成了一坨,軟塌塌倒在煙灰缸裏。周局指着千紅說:“我也沒什麽可謝大師的,上回大師介紹的妙方說處女血可有法轉運,我已經轉了運,也不多貪,這個女孩子有心向您學習氣功,您多提點。”

大師撚了胡須看千紅,千紅被他的眼神看得幾乎要長雞皮疙瘩,只擡着酒杯假意喝酒,讓自己成了株任意觀賞的植物。

“她是練氣功的好苗子。”大師終于說。

周局眉開眼笑,給千紅夾菜:“還不謝謝大師,練氣功益壽延年,有助于身體健康,是你的福氣。”

該如何打發這句話?千紅沒有經驗,只好點頭。

老張敬酒:“沒想到大師願意收我們小姑娘,說句實在話,不怕您笑話,您看我行不行?我也想學氣功。”

“你沒有氣源。”

大師淡淡說,落下筷子轉頭望千紅,“你過來。”

酒店房間暈着一層暖光,床鋪大而蓬松,使人想起夏日的陽光。千紅拘謹站定,心道自己這就是要賣了?還是真來學氣功?

大師從桌底掏出一本書,書封是大師盤腿坐定,懸浮在噴泉上的照片,書名為氣功絕秘,約莫三四百頁,掂在手裏還有些沉甸甸的分量。紙頁發黃,千紅翻開,還沒看到目錄,就見前面都是彩色照片,下各有小字,齊大師用氣功治好絕症,齊大師氣功擊碎體內結石。

真有這麽神奇?千紅惶惑起來,看大師也自帶三分柔光。

“你氣穴未開,還需要打開氣穴才能修行氣功。”大師說。

千紅不語。

“你真想學氣功嗎?”

說句實話,倒是不想。但千紅人在屋檐下,只好點點頭。

“脫掉衣服。”

她知道大概是如何了,脫掉外衣,大師拿了兩個草蒲團放在床前,要她跪下。

“雙手合十。”

大師的命令很柔和,千紅照做。驟然回想起那個狐仙圍繞着她默誦奇怪歌詞的日子,她好像一只祭祖的豬頭,被燒得黢黑擺在香火前,父母冷眼又擔憂地瞧着,剩她自己說着假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一只滑膩的柔軟的手探到她身後,解開她的衣服扣子。後背像被扔在冷風中,簌簌落落的涼意。

“後背有穴位,最好沒有衣物的阻礙。”

這樣解釋着,雙手就繞到她身前,剝掉衣裳,剩她惶恐地夾緊雙臂合十——如果這姿勢是拜佛,赤着上身也未免太過亵渎,但她想起被她推碎的觀音像,又冷冷一笑,她已不信任何神明了,合十也只是做個樣子,只是遮掩胸前。

“你的塵緣太大了,大得阻礙修行。”大師用手推她的胸口,似乎在按摩一樣。

這倒是新鮮,塵緣太大了。

“呼吸——想象一股氣從丹田湧入,合上眼,憋氣,數五個數再呼,再吸。”

認了命似的合眼,照着大師的說法呼吸。

閉上眼,身體就變得會呼吸,身上一涼。她感覺出對方正在蠢蠢欲動,她忍着心底的不耐煩,不言語。

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塊髒了的抹布抹了一把,一股嘔吐的勁兒忽然湧上來。

正要睜眼時,一只眼罩遮住她的視線。

“繼續呼吸——”

千紅皺皺鼻子,艱難頂掉眼罩,露出一線光。視線努力往下——與此同時也忍着身體的不适。

男人脫掉道袍,露出枯幹的身軀,趴在她身前,露出了肆意的微笑。一只手像只幹裂的雞爪,伸向千紅,而千紅低頭,幾乎看不見他的那個東西。

千紅明白了,這個男人身體的缺陷使他不能像正常男人一樣行事。

她默默感到一陣恥辱,扯下眼罩,男人沉浸在她的柔軟中,露出迷醉的神采,全然忘我,沒有注意到千紅已經擡起胳膊,拉開眼罩的魔術貼,把這黑色的布料扯成一線往他脖子上比劃。

“我來晚了。”

外頭走廊中,突然響起女人的聲音。

段老板?

千紅仿佛驚醒,眼罩落下,大師狼狽地擡頭,轉瞬變得憤怒:“誰讓你睜眼的?打不開氣穴,小心折壽五十年!”

方才怎麽了?怎麽突然就生出了那樣可怕的念頭?

千紅從蒲團上站起,背對大師慢慢穿衣服。

“你不是練氣功嗎?脫啊!脫啊!”

“大師,其實我得了病……得了很該死的病,會傳染的不幹淨的病。我覺得不能對不起你,所以我——”

“什麽!”

大師沖進洗手間拼命洗手,好像病菌會通過手指傳到他兩腿之間似的。洗手間嘩啦啦的聲響伴随着一聲惱怒傳出來:“你不是處女嗎?”

“我當然不是了,段老板拿我們這種女人假裝處女,她是為了報——”千紅本想說“報複什麽什麽人”,話音又改了,變得不那麽嚴重,“保證有足夠的女孩可以賣出去。但是我不賣了,我不想害了你——段老板不知道我得了病。”

“她該下地獄。”洗手間的咒詛聲擲地有聲,男人很煩躁,水流聲突然變大。

“你呢?”

“什麽?”

千紅拿起蒲團沖進洗手間。女孩子潔淨的身體有力地弓起,洗手間傳出砰一聲巨響——緊接着是幾乎窒息的嗚嗚聲。

水流嘩嘩響,千紅用蒲團壓在大師臉上,把瘦弱的他推進浴缸,死死摁在裏面,開了熱水。

蒲團下不知道是痛呼水燙還是說救命,在千紅聽來都一樣,可憐的嗚嗚聲。

“你不是會氣功嗎?表演一個水下憋氣。”千紅說。

門突然開了。

疊聲腳步聲傳過來,繞過彎,停在浴室前。

“千紅,住手。”

段老板的聲音。

維持一個可怖的弓腰殺人的姿勢,千紅回過頭,段老板正咬着發夾攏起頭發,向她走過來時正好別起,這個女人就是在這危急關頭還是輕松自若地梳着頭發。

千紅瞪圓了眼睛看她,手上的力道就松了下來。

“殺了他你就完了。”段老板的手輕輕搭在千紅手臂上。

她反而加重了力氣,重新把這個大師泡進水裏。

“我完不了,今天我要能活着走出去,十年後你們都得——”

段老板攏起她散下來的長發,脫掉外套挂在她肩頭。

手指停在她胸口,輕輕按了按:“心跳得很快。”

“哎?”千紅惶然松開那大師,他嗆了兩口水,半死不活地爬出來,扶在浴缸邊上,被千紅壓着腦袋擡不起頭。

“不要變成魔鬼——”段老板扶着她的手,有魔力似的拉開,把大師徹底救了下來。

男人爬起來指着她:“你這個女人——你敢害我——”

“回家去吧。”段老板沒有理他,只轉頭對千紅說。

千紅突然身子一撲,蒲團重新壓在大師臉上,給他整個人砸進浴缸裏,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手裏抓起了一根牙刷,像握着一把刀似的有力——胡亂地捅着,給千紅肚子上捅了一記。

吃痛下,千紅手裏的蒲團跌在浴缸裏,泡了水還在漂浮,大師劃拉開蒲團,欠起身子揮舞着牙刷。

“大師,窗簾開了條縫,屁股露出來了。”段老板說。

大師轉頭看浴缸上方厚重的窗簾,段老板掀開窗簾打開窗,按着大師的頭,把他推了下去。

千紅呼吸一窒:“你瘋啦!”

這是二樓。

“去對周局揭發我,然後去公安局舉報我。然後,回家去吧。”段老板低頭摸煙,摸了好大一會兒才想到她沒帶煙,手指寂寞地轉了幾個圈,千紅趴在窗臺上往下看,那個大師躺成了個事實——段老板親手解決掉他,用這麽卑劣的方式。

“你瘋啦你瘋啦!”千紅着急往下跑,段老板卻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

“松開我!你就是再本事通天也要背人命的!你要坐牢的呀!”

“我早就該坐牢了。”段老板說。

此時和她說什麽都無濟于事,千紅急得要跳起來。

可段老板只是慢慢松開,變成拉着她的手,憂傷地望着她:“以後不要沖動了,沒人再逼你了。”

“你這才是沖動——哎呀我不跟你說,再不下去人就被發現了!”千紅急着沖下去,段老板默默拉開窗簾,看見樓下的千紅拖着大師的屍體鬼鬼祟祟地上了老張的車。

過了一會兒千紅又沖上來:“還不跑啊?”

“我在這兒等警察。”她枕着浴缸邊緣坐得很慵懶。

“我替你藏屍了我也跑不了了!你賣我兩次救我兩次這回能不能踏踏實實饒我一命?”千紅拽起她的胳膊就往下沖,老張早已接應好了,她被拽得跌跌撞撞地扔進車裏,大師正歪着腦袋靠在她旁邊,千紅坐到副駕駛,俨然一副主謀的架勢。

“快跑快跑——”千紅急得像趕不上考試了。

那張年輕的臉就是給人這樣的感覺。好像她段曼容送妹妹去高考考場,路上遇到了一點小小的意外,然後那個女孩就着急地催着司機快跑快跑——

事實卻是她果斷麻利地殺了個人,千紅正拉着她畏罪潛逃。

“停,你下去。”段老板指着千紅說,轉頭看老張,千紅從穿得着急顯得皺巴巴的衣服裏摸出一張煙盒紙,在她眼前晃了晃:“在你這兒掙不夠一萬我就不走。”

“我這兒沒有公道,我和高翠萍是一種人。”段老板只是一瞥。

“那是,你得下地獄。”千紅頭也不回,老張發動車子,面包車像一頭巨獸沖出去。

段老板擡眼,千紅說:“但那是死後的事情——我死後還指不定下哪兒呢,照我看,城裏沒幾個好的,大家地獄裏還要再見,所以活着的時候——”

她突然一頓,“哦對了,其實這大師沒死,還有氣,我說這也沒用,你要真殺了人,我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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