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她執意要去

她執意要去

車子挪在廠區,該死地撞了人,倒也沒撞死,擦破一層皮,是個工廠裏瘦怯怯的男工,在同伴的撺掇下漲紅一張瘦長臉準備讨個公道。千紅在後座垂頭不語,正自覺自己像只豬給人送去屠宰場,竟然也生不出反抗的心思,掐着胳膊求問自己是不是變了——後玻璃上有人拍着:“下來!下來,上面的人下來!”

老張吸了一支煙,拉開玻璃:“正有急事,回來給你公道。”

千紅聽見公道二字,擡着頭,看見外頭一群電子廠的工人簇擁着,被擦破了半拉胳膊又扯壞了衣裳的那個在當中,正不巧,千紅認識。是嫌棄她的那相親對象褚石頭,隔着一層玻璃看不見裏頭,正叫喊着叫人下來賠錢。

“不搭理他們嗎?”千紅望着老張,老張正一擰鑰匙重新點火,架勢像是要從人群攆出去。

“鬧事的,沒個完。”老張壓低聲音,從後視鏡中看千紅,“你關心關心自己,賣第一次的都心情不好,你怎麽還操心別人。”

“擦破了皮也總得賠幾個錢吧。”千紅執拗這個問題。

老張不耐煩地數出五六張二十塊,千紅接過,打開窗,露出她平靜的臉來,褚石頭見了她,驚得呆住,眼見她扔出錢來,匆匆忙忙地接。

有一張二十被風吹走了,褚石頭跑着去接,千紅撐臉一望,臉色變了。

一個黃綠頭巾的女人正拉着褚石頭問了句什麽,擡眼朝向千紅,腳步加快地沖過來。

孫小婷媽媽什麽時候來的?

回想起錢千裏說孫小婷的信到了家裏,難道孫小婷說了什麽?她不得而知,心驟然拔起,把她拽回她的小屋,桌上的骨灰盒見證她如今是為了公道才屈身段老板手下,不是為了賣出來賣。

腦子清醒了,推開車門跳下去,迎着婦人,走出兩步,像兩個點彙合在嘈雜街頭,褚石頭也靠過來:“你怎麽在車上?那是誰?”

“您怎麽來了?”

千紅問,撇開褚石頭。手指突然不過血,冰涼得讓她顫栗。

孫小婷死了。這事怎麽和她媽媽交代?千紅下意識想跑,腳也往後撤了一步,老張把面包車開過來了:“怎麽回事?”

“我先忙,晚點回來找您。”千紅說,心跳如緊密的鼓點,幾乎脫出胸膛敲得她一陣頭昏,扶着車門卻被孫小婷媽媽拉住了:“人們說,小婷死了。”

千紅站不住,扶着車門跌了一下,勉力支撐身子。

老張不明就裏,千紅夾在中間,還有褚石頭在旁圍觀。嗓子發啞說不出話,千紅擺擺手,終于有了決斷。

總得把這事兒解決了,瞞下去不好。

她探頭對老張說:“你等我一會兒,村裏來了親戚……”

走到僻靜處,千紅感覺芒刺在背,老張的車堵在巷口,隔出一片安靜。斟字酌句地思索着該怎麽解釋,孫小婷媽媽說:“我不為難你,我問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這會兒在哪兒?”

不問怎麽死的麽?千紅的準備像被砸得稀碎的雞蛋。

“火化了——骨灰在——”

“誰讓你火化的?”孫小婷媽媽直起腰,摘下頭巾夾在臂彎,讓那雙大而有力的眼睛直沖千紅,逼視她拷問拷問內心。

“因為——”

“二裏村有家人,男孩死了,想給配個陰婚,這沒屍首,又是女孩,進不了祖墳,你是成心讓她當孤魂野鬼了?”

女人的聲音很平靜,不是出來罵街的粗聲音大嗓門,擲地有聲有根有據,把千紅放在廟堂的審判臺上,她在下面陳列罪狀,逼千紅自己認罪。

“可是——”

“我也不是貪圖配陰婚這五千塊錢。”孫小婷媽媽摘下背簍,裏頭有兩只奄奄一息的雞還有半兜子小米,陳列在千紅眼前,“她說她嫁到城裏了,懷上了,我進城來伺候月子。進城,理發店沒人,說老板跑了,打聽到夥計,說夥計把我姑娘肚子搞大了也跑了,再去診所,人家說我姑娘命不好,把孩子打了然後死了。”

“其實是——”

“活人是活人的活法,我也不責怪你。我們姑娘是跟你進的城,你把她還給我。”

“在——”

“我要有肉的屍首,不是一把灰,誰知道是什麽貓貓狗狗燒成的灰。”

尖牙利齒的千紅被壓得說不出話,氣氛凝重,給她後背砸上一座座大山。她去哪兒找屍首?要是真留到現在早就臭了,城管也不容她留着一具腐屍。

褚石頭聽明白了經過,想做和事佬又插不進嘴,他到六裏村也沒幾次,只是看個臉熟,七裏村的怎麽都是外人,只好說:“嬸子也是講道理的人,千紅,你就把孫小婷還給她吧——”

“我怎麽還?我怎麽還?”千紅終于喘過氣來,“人就在我家,燒成一把灰,我看着她燒成灰,誰也不操心不管,我料理後事,我不忍心看她臭看她長蛆——”

“就是長了蛆也是五千塊,還能進人的祖墳,死了在底下也有個陪伴。”

背簍裏的雞突然發出一聲慘叫,女人用枯幹的雙手摔在千紅腳前,雞毛散了一地,血逐漸沾濕了千紅的腳底。

“我是為了誰呀……養了個姑娘,叫人帶出來幹那事……人還沒了,死了連屍體也沒有啊……”

女人突然跌坐在地上哭嚎起來,從面包車堵住的縫隙中有不少人擠過來看,千紅說不出話,孫小婷媽媽一向務實,死了就有死了的辦法,能立即想起哪個村有配陰婚的需要,屍首拿不回去,就能在千紅面前哭鬧,一張受慣欺負的臉上精明有主意,千紅不是很了解孫小婷全家麽,這時候也一點兒都不意外。

木木地看着刺眼的鮮血,千紅想,她确實對孫小婷之死負有責任。是她相親時為了彌補心裏的迷惘,拉住孫小婷沖到城裏,開了這個頭,就變得不幸。

老張下來了:“這麽個,你不是要五千塊麽,讓千紅給你五千,喊什麽喊,你要真操心你姑娘早就來城裏了——”

“你這是什麽話?誰又不稀罕自己姑娘?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又是誰?可別是她的骈頭——”

“打住,我不說了,你們看着辦。”

老張怕惹禍上身,點了一支煙到角落去了,剩千紅拿主意,千紅也不敢嘴快,只等着女人說話。

女人說:“五千塊還是小事,她的鬼魂沒個依托,死了去哪兒?”

死了去哪兒。活還沒活好,操心死了去哪兒。

“我嫁了讓她埋我的地兒,我的屍骨随便扔。”千紅說。

“一萬塊。”

“可以。”

撕了煙盒,用圓珠筆立下字據,千紅和孫小婷媽媽立定價格。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怎麽冷冰冰地買賣着人?和段老板賣她有什麽分別?

今錢千紅與王梅花立證,錢千紅給王梅花一萬塊,王梅花對孫小婷的死既往不咎。

等錢千紅結婚,孫小婷骨灰随入夫家祖墳。

孫小婷媽媽不認識“既往不咎”,因為這兩句是初中文化的千紅寫的,她怕千紅在字上搞鬼,讓褚石頭看了确認錢千紅老老實實認了那一萬塊。

對死人的事兒糾纏不休,不上算。用俗語說“也看看活的這一炕人哇,死都死了。”

只有千紅像個過去的幽靈,對公道執着不放,連孫小婷媽媽都不在乎女兒為什麽而死了,只是習慣性地受着這樣大的欺負,接受事實,在這事實上舞出花來,再揪着這點活人的東西讨要。

千紅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讨公道,為了死人的公道,把自己活人的體面扔掉了。

一顆心好像被風吹久了,麻木得鈍痛。

如果不要公道,她為什麽出來賣呢?

孫小婷的骨灰在她桌子上時刻劃拉她的不甘心。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為什麽不報。

為什麽不從天而降一道天雷,給高翠萍狠狠砸一記。

她拿着寫了字據的煙盒,二人沾着雞血簽字畫押,緊跟着女人說:“一萬塊什麽時候給我?你現在不是出來賣嗎?肯定很有錢。”

“我沒有。”千紅收起那張硬紙,“褚石頭做見證,明天,明天我一定把錢給你。”

擡腿上了面包車,千紅不再回頭,老張咳嗽了兩聲:“解決了?”

“不知道。”千紅瞥一眼窗外,女人正收起那只雞,重新背起背簍,和褚石頭說話。

真希望她今天賣出的第一次,夠一萬塊。

她總是在欠債,被勒索,被強迫,被逼得走投無路。

太被動了。進城裏學了文明話,做了文明事,但大家都不文明。還是在村裏那樣好,潑辣蠻橫,把人生疾苦都罵過去打過去。

如果這樣,她為什麽進城呢?

為什麽不想回去?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段老板拽着出賣第一次的時候,段老板讓她回家去,再也不要進城來。是不是那時候段老板就預知到自己這樣的女孩進城來,就像羊入虎口——

不。她不是羊。

那個兇狠野蠻的錢千紅哪兒去了?

掏出那張寫了字據的煙盒,仔細端詳一眼,還是放進懷中。關于孫小婷的事,她還是留了一點溫柔。

如果是段老板想必就會輕描淡寫地撕掉這張紙,甚至會在一開始就假裝不認識孫小婷,把人氣死在巷子裏,再輕飄飄地出來。

想起來甚至有些想笑。

此刻段老板在洗頭嗎?在洗自己給潑上去的啤酒嗎?

她回想那個女人賣了她,還和老張談笑的臉,竟然心平氣和地接受了自己被賣的事實,她本來就把自己賣掉了。只是讨厭自己這樣心平氣和地認命,所以拿起酒杯潑她,報複的快感。

但段老板沒有表情,好像做好了被自己原地撕碎的準備。

這屋子被洗得陌生,從舊到新,洗去所有物件上腐敗灰暗的氣息。錢千紅不懂,就大膽勤快地刷洗了,留她一個在自己最熟悉的屋子裏感受陌生的味道,肥皂水的味道清淡又廉價,發着微微的潮氣。

點起煙,段老板坐在床上等千紅那裏生米煮成熟飯之後阿棉把她放出去。

但錢千紅人不在這裏,她的影子也在這裏,連她擡頭看燈,都想起千紅踩着凳子認真擦洗的模樣。

只有那扇門是舊的,上了鎖,千紅沒碰過,貼在上面能嗅到許多複雜的氣味。

兩支煙燃盡,她咳嗽幾聲,愈發感覺上了年紀,身體不如從前。

她倒是坐得住,不知道剛才的心焦從何而來。

外頭傳來阿棉特色的高跟鞋的聲響,高跟鞋鑿着大地,透出阿棉幹脆利落的人生态度,她利索解決問題,也不考慮別人是不是不高興被這樣對待。

學了個十足十。

阿棉像一團柔軟的泥,被人任意踐踏。于是阿棉把自己填進名叫段老板的模具中用火燒成,造成了第二個段老板,冷硬尖銳足以抵擋一切攻擊。

她正在逼着千紅成為另一個她,按着她走過的路,她寫好的答案變成自己這樣。

用皮肉生意把千紅的羞恥心毀掉,用身體換公道這件事毀掉千紅心裏的光明,再用自己的冷淡刻薄毀掉天真的信任。

出身社會不就是這樣嗎?她的手段殘忍了一些,但不是遲早的事麽。

那個叫錢千裏的男孩都不在乎他親姐姐呢,一旦幹了這行,自動低人一等,變得不像以前,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

阿棉現在很強大,沒有人能撼動得了阿棉堅強創業的內心,這份生意要做大做強接下來還要開分店,全是從阿棉心裏又恨又不甘心的火燒起來的力量。

如果不被摧毀,就不會被建立。

千紅想自己找到公道,就得被奪走公道,想在城裏立足,就得被人抛來抛去。

她提着凳子站起來,捏緊了,摔在門上,陳年的木門發出嘶啞的慘叫,椅子倒飛出去,發出砰砰接續兩聲。

阿棉循聲上樓來:“老板,我不會放你出去的。”

“我沒有煙了,我很煩。”

阿棉離開了,過了一會兒開了一條小縫,扔進她的煙袋,準備讓她自己卷着——她攥住阿棉的手腕:“你進來。”

“別想使詐。”

“我不出去,你進來。我們聊聊。”

煙袋輕輕落在地上,像片葉子似的悄無聲息。鐵鏈嘩啦啦一響,阿棉已經思想好該如何和她老板說,根據她對她老板的理解,話少又刻薄,什麽詞都可能出現,也可能軟硬不吃……

在那一瞬間她想好了所有應對方式來說過段老板。

但是她從沒想過她老板用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野蠻方法,轉手給她一凳子,砸倒她,回身鎖了門,她吃痛着起身,但她老板已經走了。

“老板——老板——你別——這會兒肯定事後煙都抽上了……你去不是得罪人麽——”她扯着嗓子奮力地喊,因為段老板沒有鑰匙,只鎖了那鐵鏈上的大鐵鎖,她擠開門縫,鐵鏈嘩啦一聲繃直,從鐵鏈鎖好的那片空隙中,還能看見段老板的衣角迅速掠過樓梯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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