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不要說了

不要說了

也不是沒想過——段老板诓她這種事。诓哄得多,照理說千紅該吸取教訓,在第一次受挫後就和段老板劃清界限。但人不知被什麽迷了心,她還是一次次地信了,就是被阿棉帶着到火車站時,阿棉撇下她,自顧自地和一個中年女人聊起天來。

“她這種小姑娘夠一萬五。”女人從阿棉肩頭打量千紅,給她估定價值。

“至少兩萬。”阿棉往地上看,又瞥千紅一眼,兩人更加壓低聲音,似乎在讨價還價。

千紅如果還剩三份理智,就該拔腿逃跑。隔壁七裏村常買大姑娘小媳婦,都是從別處拐帶來,人販子賺得盆滿缽滿。被賣的女人總是被拴在家裏,豬狗不如地生了孩子以防逃跑回家。

這裏買,當然也賣,買賣總是不分。

阿棉要兩萬塊賣她。

如果不是段老板授意,阿棉怎麽會起意賣她?她和阿棉無冤無仇。

她該跑。

但是心裏升起一股狠勁兒,還在候車,确認自己的票是到市裏,接了一杯滾燙的水,走了兩步準備潑到那人販子女人臉上。

算了。她想起段老板擡手給那大師推下去,現在那大師應該還在新疆廣袤的土地漂泊,如果稍微再說點兒什麽氣功之類,興許就要被抓起來了。

她合上杯蓋,用眼角餘光瞥見那女人當面點錢,沾着唾沫一張張數出鈔票遞給阿棉,不知多少。

千紅心裏一驚,起身看四周監控攝像頭,側身鑽進女廁,隔壁隔間的女人像個機關槍一樣呸呸地吐痰,一吼一呸一氣呵成。

站臺有人操着一口不怎麽标準的普通話大聲吆喝着她這趟車該檢票了。

阿棉的高跟鞋聲傳入廁所——阿棉說進城要做件氣派事,拿高跟鞋撐起了她的體面。

“你掉坑裏了?趕緊的,誤了車我捏爛你的咪咪頭。”

段老板不在,阿棉講話粗俗毫不客氣,甚至可以和段老板脫口而出的“小雞雞”成個對子,什麽樣的人就教出什麽樣的徒弟,千紅咳嗽了一聲:“我大概值多少錢?”

有一股聽天由命的感覺,問得直白,阿棉肯定不會承認自己的行徑,她問出來還爽快,顯示她已經知道了阿棉的陰謀。

“五毛錢都他媽的不值,出來——再蹲會兒身上都是味兒——我怎麽這麽倒黴。”

千紅一摸水杯還燙,玻璃杯砸碎了打人可以和花瓶相比,加上滾燙的熱水簡直像是一杆放牛鞭上挂了兩層毒鈎子,越想越陰損。兇器壯人膽地出去了,阿棉上前提着她衣領子就往外拖。

水杯剛擡起來,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看見她倆的架勢,大聲說了一句:“別嬉戲打鬧!”

阿棉撒手,那個人販子女人已經不知哪裏去了。

“剛才那個女人呢?包一塊兒紅頭巾還給你錢的那個。”

“那個,來火車站抱孩子跑的,就是賣小孩的。她看你像初中生,問是多少錢買的。”

阿棉拽着她的衣服把她拎得跌跌撞撞,穿過檢票口到地下通道,聽見火車嗡嗡地過來才撒手,冷哼一聲。千紅虛驚一場,慚愧低頭不語,直等上了車,阿棉扔下行李,坐在一塊兒,千紅才說:“我以為你要賣我呢,我聽着你們說我兩萬塊,然後她就開始數錢……”

阿棉只冷笑兩聲,低頭翻騰行李,行李裏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衣服幾件,公文包一個,化妝包一個。千紅從這些物件中揣測不出阿棉要做什麽任務,再看自己的行李,兩萬塊縫在衣服裏,只剩幾件幹淨的衣服和預防天冷帶上的厚外套和雨傘。

中年女人竟然在車上,沒過多久拿着兩個饅頭走過來,路過千紅二人,大大咧咧地擠到千紅旁邊:“妹兒幹這行幾年嘞?”

“什麽?”

阿棉瞥女人一眼:“列車員來了。”

女人像屁股底下長了釘子,立馬起來匆匆離去,千紅不解,想聽聽說法,但阿棉讨厭她,一句話也不和她說。

列車員來了,千紅扯扯列車員的袖子:“哥,車上有個抱小孩的女人販子,你留意一下,縣城上車的,戴個紅頭巾,四五十歲,比我胖一圈,個子不高。”

“謝謝你。”

阿棉冷哼一聲:“抓不着的,他們跟魚似的,你小心回去讓報複。”

“謝謝。”千紅也不和她說好說歹。

“那女人幹了二十多年,能被抓進去早就被抓了,你在這兒一句話頂個屁用。”阿棉推開千紅,自己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正巧見女人抱着一個孩子。

她冷冷笑了笑,女人像和她接了頭似的也跟着笑笑。

這種中年女人十分容易得手,生了一張樸素的面龐,熱情地盯着獨自抱孩子出門的母親。等母親抱累了說去個廁所,女人就熱情地說替她抱會兒——當然,等母親回來,孩子早就被抱到幾個車廂外,等停在下個縣城的小站,有人接應,從窗戶就跳出去了。

今天也不例外地會得手,一個小男孩賣去給人做孩子可以買兩萬多,賣器官就得看門路了。

火車站上,女人看見阿棉在,遞給她一千封口費,意思是大家都在社會飄,各自給個活路,你知道我的底細,我也知道你的,今天看見我就當沒看見,大家一起發財。

她自然可以假裝沒收錢,轉頭不認人,但這個女人似乎很有背景,被抓了兩次都放出來了,聽說是有一次抓來個孩子正好配上了某個什麽什麽長的兒子,把器官一換,讓那領導欠了她救命之恩所以之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互相知道底細,她也不惹事生非以免被報複。

阿棉冷冷抱胸,卻見列車員正好幫人擡了擡行李,行李裏透出兩杆大芹菜,晃了他一臉菜葉子。

她笑他狼狽滑稽,笑得他直接擡眼看她——越過她看見了女人。

“同志,同志你等一下。”列車員從她身側擠過,抓住了中年女人的袖子,“同志,這孩子是你的嗎?”

“哎年輕人你別笑話我了,這是給媳婦抱會兒,我兒媳婦上廁所去了。”

謊言張口就來,有理有據,孩子卻哭鬧起來,中年女人的臉陡然拉下:“又哭,又哭,早知道不帶你出來了!”

說得孩子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車廂裏的人都看她。

“您的座位是哪個?”

中年女人指着一個空位,正是年輕母親離開的座位。

“您媳婦坐哪兒?”

“站票。”

那個母親只空出一個座位。

“車上座位有空餘,沒有站票——”

阿棉趁着人群嘈雜,鑽出去,一屁股跌在千紅旁邊:“你去看看好戲,我們打個賭,她今天就算給抓進去了,不出一個月肯定還能再見着她。”

“賭什麽?”千紅也早就瞥見了那裏發生的事情,趴在座位上看了好一會兒。

“賭你的兩萬塊,你贏了我給你兩萬,你輸了,給我兩萬。”

阿棉興致勃勃,看起來好像中年女人怎麽傷天害理對她來說都是個娛樂似的,千紅不冒冒失失,拒絕賭博,尤其還是兩萬塊這麽大的數字,只輕聲說:“你贏了我給你織件毛衣。”

“那行,你贏了呢?”

“給我買條棉被吧,進城急沒準備。”

約定了這事,看來兩人的贏面對半開,千紅覺得阿棉興致高昂,明明懶得搭理她卻要主動和她打賭,再看那頭已經沒了動靜,孩子回到母親懷裏,嗚咽了一會兒就開始吃奶,車廂裏有幾個沒出息的男人盯着女人白花花的胸脯看。

那會兒就是這樣的,喂奶就大剌剌敞開,都成了家就沒什麽好矜持,管他什麽體面不體面。

因為人家白花花的胸脯晃了眼,阿棉是個促狹鬼,眼神往千紅天賦異禀的胸口看。

說來,哪個女人還沒個這時候?千紅讨厭不懷好意的眼神,想着如果她以後生了孩子要喂奶,一定不在大庭廣衆下明晃晃的,喂奶倒是沒錯,被人看着就不舒服了。好像洗內褲沒錯,但晾出去被偷了就不舒服了。

提着外套披到女人肩膀,因為她的外套是棉布,柔軟地搭在那個母親身前,孩子也沒哭鬧,安安靜靜地睡下了。千紅蹲着看了好一會兒小孩,那個母親也和千紅聊了一會兒天,都挺和氣。

到了縣城小站,那個女人被拖下去了,幾個警察等在那裏,千紅趴在窗戶上看,沿着鐵路賣蘇打水的把瓶子晃在她手邊:“姑娘,買兩瓶,好喝潤嗓有營養,外國人都喝這個。”

瓶子晃過來堵住視線,等她再看的時候警察們已經消失在視線中。如果不出一個月中年女人真的給放出來了,那說到底,千紅去找記者也其實沒什麽用。那會兒她文化水平太低,讀書也少,不明白何為法制社會,只直覺覺得少一點吳浩這樣的警察,公道就會多一些。

人們說,公道自在人心。

人心變好就會有公道,千紅探出窗外的這短短兩分鐘醍醐灌頂,大徹大悟起來,等鑽回來被各種臭氣熏得腦子又迷糊了,竟然拉着阿棉說公道的事。

“錢就是公道。”阿棉果然這樣說。

真是段老板教出的好徒弟。

段老板自己都不知道何為公道呢。千紅心裏贏了一局,帶着勝利者姿态和阿棉和睦相處了短短五分鐘,又沒憋住話。

“段老板自己都不覺得錢是公道呢。”

“你才認識她幾天,別說得好像你和她很熟似的。”阿棉往窗外看,買了一大包五香豆幹,在吃東西上也向段老板看齊,但吃着吃着覺得不夠味,自覺該加點辣椒。

也是。千紅覺得阿棉說得有理,但愛打聽的性子複活,她湊近阿棉,哪怕阿棉特別讨厭她,她還是問:“你知道段老板多少?”

“你知道多少?你知道她從哪兒來麽?”

千紅謙虛受教搖搖頭。

“你知道我從哪兒來麽?”

千紅搖搖頭。

“我從湖南被賣過來,就經那個女人的手,我想法子告她,人家就是屹立不倒,你能有什麽辦法?你什麽辦法都沒有。”

坐直,千紅提一口氣,把阿棉壓皺的外套抹平了——她就是手癢,有這點兒愛收拾東西的癖好,也不知道誰教育她勤快得過了頭,精力旺盛,渾身使不完的勁兒。

“那段老板也是給賣來的了?”千紅說,“她現在有錢,為什麽不回家呢?”

“因為她家裏人不要她了。”

阿棉淡淡地笑,看四周沒人聽熱鬧,才把千紅腦袋掰到她懷裏,壓低聲音:“她父親是教授,母親是醫生,她被賣過來,人販子本來是要錢,但家裏說,拿不出那麽多,也一點兒都不着急,最後你猜說什麽?說,要是非這個價那賣就賣了吧,他們還有二女兒更有出息,為沒出息的大女兒傾家蕩産不至于。”

千紅的臉白了白,硬是從阿棉懷裏擰過腦袋,面朝阿棉,好像躺在她腿上似的:“怎麽這樣?段老板那麽聰明,還念大學了呢。”

“那誰知道,聽說二女兒是鋼琴家,什麽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奏啊,出外游學啊都不在話下,老板說全家數她最笨,就考上個師範。”

好像提及段老板的苦難,兩人暫時齊心唏噓,阿棉自覺都是被強賣來的更貼近幾分,也有特意炫耀自己知道更多似的,倒豆子一般給千紅繼續說:“後來老板自己掙了錢——回去的時候,他們說,幹了這行的怎麽還配回家呢。”

“不要說了。”

千紅悶悶地起來,用外套蓋住腦袋。

“你這種自以為吃了很多苦的小女孩是沒辦法靠近老板的。”

“不要說了。”

千紅拿起外套坐到別的地方,抽煙的人很多,她拿外套捂着臉,一直等到下車。

等下車,千紅終于想好了該怎麽反駁阿棉:“我又沒想要靠近她。”

“拿好行李,我們住酒店,別擺出那副鄉下人的嘴臉。”阿棉迅速地忘記了和她聊的話題,整理衣裝踩着高跟鞋,仿佛一點都不疲累似的招手叫車,帶着千紅融入了市裏的車水馬龍中。

火車站上立着巨大的gg牌,霍式茶的創始人霍大師和外國友人握手合影,配字:

霍式神茶,傳統療效,養生妙法,福澤萬鄉。

年逾古稀的霍大師看起來年輕得像五十歲,須發皆白,面龐紅潤,真是一塊活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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