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免費義診
免費義診
“霍大師?霍大師開講座去了,現在不在。”
霍大師下榻的酒店在市區東南角,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旁矗立,高十九層,地下三層,霍大師住十九層,手可摘星辰。千紅問底下是租出去的儲物間,全是一箱一箱頂着霍大師慈眉善目的面孔,附贈拉頁小冊,寫着霍式茶救命的感人事跡。
“真這麽玄?”她拉着活頁看,阿棉給介紹人遞了名片。
“高翠萍老師介紹來的?快進來。”
接待人給倒了茶放了瓜果,閑聊幾句,多是說霍式茶的神奇功效,說安徽一個女孩癱瘓多年,喝了霍式茶立馬就有氣兒了能坐起來了,又說內蒙來了一家子,老太太得了腫瘤,喝霍式茶兩個月就好了,醫生都買了好幾盒。
阿棉興致高昂,又問說這東西定價貴,進價都三百塊一盒,賣出去怎麽掙錢。
“救命的東西就是花一百萬,人家也掏。”
“就是說咱這是專門救命的?得了大病專門喝這個,不用去醫院?”
“對,不用去,醫生知道,這個太有用了要砸醫生飯碗,醫生不給賣這個。”
一來一回,千紅聽明白了。這茶寫着保健品,又專門當藥吃,掙人的救命錢。
如果不是段老板提前叮囑,她可能起來甩臉就走。
瓜果都是擺設,茶也算,沒人真的腆着大臉哼哧哼哧埋頭就吃,千紅被阿棉看了兩眼大概知道了這個道理,坐得很煎熬。
過了一會兒接待人說還有事,請她們次日再來。
等人走了,阿棉打了個哈欠,把兩條腿搭在沙發背上:“小紅,給捏一捏。”
“你也少穿一點高跟鞋啊。”
曾經阿棉也算千紅上司,說話有風,而且這一路阿棉沒為難她,千紅心裏不堵,稍微擦擦手就開始給她捏。
“啊起開起開——你是胳膊有鋼筋還是怎麽着?”
千紅想這輩子可能只有秀芬姐會在她的分筋錯骨手下誇贊她的按摩技術吧。
悒悒不快地垂臉看千紅,阿棉自己踢掉鞋子踩在沙發上捏了捏雙腿,長出一口氣後從行李中拽出一雙拖鞋蹬上:“那就明天見那個什麽大師,我去給老板買煙,你去麽?”
商場大得讓千紅想去錢千裏的大中學,金碧輝煌有四五層,地板像玻璃一樣淨透,踩慣了泥巴路踩這個地,千紅擡腳都怕唐突,邯鄲學步拽着阿棉,阿棉都要煩死她了,指着一條凳子讓她坐下等着,自己踩着扶梯上了二樓。
千紅也想踩自動扶梯。等阿棉上去,自己也上去下來兩趟,上二層時往下一瞥,看見入口對面立着個大牌子:免費義診。
城裏這麽好,還有義診。
一溜桌子鋪層紅色絨布,有一群老人簇擁在那裏,從人縫中,千紅看見幾個穿白大褂的正在給人量血壓。她擠進人群,正好聽見一個人說:“您這個是氣血淤積,需要補氣——這個茶葉,霍式茶,我媽八十了,也在喝這個,我這兒有兩包,您先拿去喝,看您歲數也不小了,多注意身體,尤其是,涼的東西別吃,晚上把這個茶一喝——哎,這是中醫正統法子,我們這叫茶療。”
得,還是霍式茶。千紅準備擠出人群,腦子一轉又回來:“這麽好,多少錢這麽一盒?”
“我們不賣茶。您呀想喝這個,自個兒找去吧。”
“哎呀我看你底下還有好幾盒呢,賣我點兒。”
她插進來攪局,耳聽八方地聽見那邊血壓高也喝霍式茶,關節炎也喝霍式茶,什麽大病小病一律霍式茶,聽得千紅耳朵疼,大大咧咧地往桌子上靠,還是誠懇:“您就賣給我吧。”
“其實我們也不賣茶,就是做個藥方子推薦,不過看你這麽想要,我正好認識一個霍式茶的代理,您在那兒等會兒,一會兒休息的時候帶您去拿。”
“多少錢一盒?”
“現在正打折,五百塊一盒。”
她成了個托,不收錢幹了活,四周老頭老太太一見就覺此物甚好,跟着也說要買。
四個老太太五個老頭當場表态,怕霍式茶給搶了,當場簽了一溜表格提前預定,時刻盯着千紅的動靜,看她什麽時候見到代理買茶。
五百塊的價格聽起來因人而異,對千紅來說五百塊是田間地壟跑着的兩頭小豬,時隔不久就出欄成為桌上排骨。對老太太們來說她們先富起來,在物質層面已經升華了,五百塊的茶葉就像浮雲一樣點綴着健康養生的大道。
她想再問問這茶葉成本幾何好顯出這義診挂羊頭賣狗肉的嘴臉,但身後的老太太把她撕開了,說自己還等着做檢查呢,年輕人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
在人群外站着,有人請她在長椅上先坐一會兒,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溫水給她。
捧着水,千紅恨不能往裏吐口唾沫,但想了想還是邊喝邊責怪自己沒那個本事揭露人家,反而引人真的買了。
她也不想那些老太太本就病急亂投醫,沒病也疑心病晚期,要是衆人都攔着說這茶不好,老頭老太太反而不高興,一門心思覺着這茶是神丹妙藥。
真造孽。
一群中老年人中陡然冒出千紅這麽一朵年輕過分的花本就引人注目,千紅自己也知道有不少人的眼神盯着她看。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走過來,伸手在她眼前。
什麽意思?
把這人上下打量,一身灰黑夾克看起來時髦,裏頭是一件的确良襯衫,牛仔褲褪了色,膝頭一大片磨損的白。
三十歲上下,胡子拉碴,頭發油汪汪的,和高翠萍店裏那個不知道和她什麽關系的男人差不多一個樣,不過精壯些,腳要再大兩碼。
那人似乎讪笑兩聲,收回手,這時千紅明白了,這是要握手,真洋氣。她有點兒害臊地笑,男人自我介紹是山東來的呂先生,來這兒買霍式茶,問千紅有沒有門路。
“我沒有門路,我也是來買的。”
呂先生就坐下了,三十多歲的男人在千紅眼裏一概打成楊主管,心裏退避三舍,人也跟着往長椅邊上挪,右手摳着扶手暗道造孽。
千紅沒忍住打聽的心思:“你是來買茶自己喝,還是拿回去賣?”
“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千紅本想說自己喝是人傻錢多,拿回去賣是損人利己,但想到她來這裏的目的是找到記者,現在還不能打草驚蛇,硬是吞下了話頭,噎得慌。
“我聽說霍式茶很靈,就來看看。”
“哦。”千紅心裏的話像長了翅膀要飛出來,她覺得繼續坐下去不行,繼續坐下去,話就跟着出來,豁然站起往樓上走,煙草店不在二樓,她于是繞過對面上扶梯到三樓。男人正沿着扶梯上來,陰魂不散,千紅陡然一驚,加快腳步,卻見男人往衛生間去了。
虛驚一場松了一口氣。千紅真是怕自己生來該給人當托,嘴皮子啪嗒啪嗒像做gg一樣給霍式茶增加營業額。三樓也沒有煙草店,阿棉像去了另一個世界。人多地大,千紅怕自己走迷,原路下樓,圍在義診旁邊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小個子正沖到電話亭打電話,大聲說着商場什麽的,千紅猜想是給家人報信送錢過來。
擠入人群,千紅終于看清,義診已經結束了,拉起橫幅來,霍式茶科普講座。
上頭有個穿白大褂的正在喝茶,端着紙杯給人看,有個穿旗袍的美女端着托盤,上有一堆紙杯,正探下去——臺下像無窮只腿的蜘蛛伸出腿搶奪紙杯,迫不及待地将淡黃色的茶送入口中。
“各位,這個茶喝了是不是感覺嘴裏一陣清爽?這就是你嘴裏的氣已經被清掉了,大家別急,深呼吸,跟着我們老師運功,就能感受到這個涼氣呀,正往五髒六腑鑽,是不是這個感覺?”
下頭的人紛紛稱是。
千紅也想辦法撈來一杯喝了,确實感覺胸口濁氣排出,嘴巴清爽。
“有紙嗎?不好意思。”旁邊正好是呂先生的聲音,他看起來吃壞了肚子,面有難色。
摸遍全身找到幾節紙,女孩子總是随身帶紙比較多,呂先生道謝就沖上二樓——原來人太多,一樓排起長隊,多是來買霍式茶的——原來到義診的是早就聽說了霍式茶,現場聽說霍式茶的其實是少數。
段老板說這是騙人的,她就篤信這是騙人的,但嘴裏的清涼感騙不了人,越想越覺得像牙膏——看看杯底也不像有牙膏,琢磨了一會兒,心裏想不明白。
呂先生下來的時候還給她一包紙巾,她反而不好意思了:“還什麽還,我那兩張紙還不值二分錢。”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呂先生笑着說。
等揣起紙巾,來買霍式茶的人堵了個水洩不通,連商場經理都來了,問了兩句接了一條煙就和顏悅色地走了,霍式茶的人找到千紅,說這會兒就能買了,不過人太多,趕緊排隊吧,一會兒就買不到了。
男人又面露菜色,掏出一大卷紙要往樓上沖,看看千紅,懇切道:“幫幫我,幫我買個十盒——我實在是憋不住了。”說着就從兜裏掏出兩卷錢,五百塊一盒的話,十盒就能買大半個千紅。
人奔上樓去,千紅驚慌了一會兒,覺得相遇即是緣,還是和呂先生說清,不要花錢浪費。
“什麽?騙人的?你怎麽知道這是騙人的?”
呂先生壓低聲音,又氣又惱,奪過五千塊裝好。
“愛信不信。”千紅扭頭要走,呂先生又讨好追上來:“你把話說明白,你不說就顯得我像個傻子似的,說說吧。”
“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告訴別人——不然我要惹事。”千紅單純想能救一個是一個,拽着呂先生到僻靜角落,做賊一般說,“我聽說記者來報道這個霍式茶的事情。”
“哦,你咋知道記者來?不是,那記者報道不是證明這東西是真的麽?”
“你傻呀,自古以來哪有什麽藥包治百病的?”
“這可是古老偏方,賣得這麽貴肯定是有道理的。不說了,讓你幫我帶也沒帶成,我自己去了。”
呂先生一振肩膀就去人群,在千紅看來就是肥豬自行往屠宰場去,懶得多說。但此刻,她終于想起那茶喝進去嘴裏涼涼的又清爽得像牙膏是什麽緣故。
從垃圾桶裏撿來一個霍式茶的包裝,鑽入人群中拽出呂先生,他已經買了一盒捧在手裏,看見千紅着急地沖過來的樣子,壓低了聲音:“來,我們走,去找專家鑒定鑒定這個——”
正在說話的時候,幾個人簇擁着一個身穿西裝的男青年過來,遠遠地就大喊一聲:“哎呀,呂記大老遠從首都來,怎麽也不吱一聲,衛編輯怎麽沒來?真是可惜。這個小姑娘是……?哦,來者是客,咱沒別的,就是好客,您來了不請您吃上一頓是我們沒接待好,說出去是不支持祖國新聞事業,快來快來——”
“哦,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龔秘書,您叫我小龔就行。”
“工商局的?”
“都一樣,都一樣。”
阿棉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了樓,瞥見千紅和幾個陌生男人站在一起,自動擠入:“咦小紅,你怎麽跑這兒來了?”眼神早就寫好了威脅,看千紅就像拈花惹草不好好待着的非良家婦女。
“你朋友來啦,正好,一塊兒吧。”呂先生……不,呂記者說。
莫名蹭飯的路上,千紅問:“你不是山東的嗎?”
“是啊,北漂至今尚未成功落戶,還要繼續努力争取紮根首都。”
“什麽叫北漂?”
“少說兩句。”阿棉拿胳膊肘狠狠捅了千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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