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段老板的老情人

段老板的老情人

這是個穿拖鞋就不讓進的大飯店,就是龔秘書的面子在,門口的小哥也多看了阿棉幾眼。阿棉是自己過來監督千紅不要亂說話的,因此也沒說什麽要用高跟鞋擰爛這厮的眼球,只把鞋一脫,拿在手裏:“你們沒說不讓光着腳。”

“請進!”小哥被阿棉折服。

呂先生說他沒有抽煙的習慣,但龔秘書給遞過煙的時候熟練得像段老板。男人和女人抽煙感覺不同,呂先生的感覺像一只魁梧的巨熊一屁股坐在大沙漠上,段老板就像個上海弄堂中邊走邊低聲唱戲的流浪女人。

“沒瘾,職業需要。”後來呂先生這樣形容他抽煙的舉動。

職業需要仿佛是“逢場作戲”的專業術語,但又是“半推半就”的虛僞矯飾。

看呂先生和龔秘書聊得一見如故,煙灰缸倒了三次,菜吃了不少,酒沒怎麽動。

從平都市的經濟發展開始說,說到煤礦如何景況,旅游業如何發展,記者站的幾個朋友相處如何。再談談幾個認識的熟人,兩個人就扯上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關系。

說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龔秘書說霍大師不算他的朋友,但畢竟是平都知名品牌,既然呂大記者要采訪,這根本就是推廣平都形象的大好事,還得倒貼錢,說着就遞上一個大紅包。

“哎,不急,小龔,你這就沒意思了。”

“這沒什麽意思,就是一點小意思。”

“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紅包飛進了呂先生的腰包,千紅食不下咽氣也喘不順,阿棉倒是白蹭一頓飯樂得自在,瞥一眼千紅,千紅起來去廁所了。

阿棉吃菜,罔顧千紅的異樣。在她看來千紅就是缺少社會的毒打所以想法天真,人家遞個紅包你來我往又不犯法,天底下哪有那麽多看不慣的事情,習慣就好。

那年還不大流行說什麽社會磨平了人的棱角,如果阿棉知道這個用法一定會立即扣到千紅頭上并打算用磨刀的砂輪好好把千紅搓成适合社會的模樣。

照理說,她阿棉和老板學來的本事能把自個兒變成一塊兒歹毒的磨刀石,把千紅摁在地上摩擦出火花來讓她睜大眼睛看看。

但是她沒那麽閑。

看好戲吧,看千紅碰牆——算了,老板交代了到市裏還得擔待千紅。

以後再毒打她。

她也說自己去洗手間,推開門,千紅不在。

去哪兒了?

如果她有個兒子,她兒子丢了她說不定都不急。但是千紅丢了容易鬧事,初生牛犢不怕虎,錢千紅從來不記教訓。快步下樓,拖鞋幾乎被她跑斷筋,千紅在一樓咖啡廳蹭試吃的小點心,吃了這個說好吃,那個也說好吃。

“你長了兩個胃?那一桌不夠你吃的?還是說你這對奶子裏其實塞的全是飯?”她說話毫不客氣,把千紅訓斥得直皺眉頭。

“你怎麽出來了?”千紅無辜地瞧她,眉頭皺起,“哎呀,咱們都出來是不是不禮貌?”

“回去吧。人家收紅包是人家的事,有的人收紅包也能幹大事,和職業素養沒關系,能不能給你主持公道也看具體情況,挺複雜的,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

“你怎麽知道我因為不想看收紅包才出來的?”

千紅跟着她上樓,她煩得要死,恨不能一個後擡腿讓千紅滾下樓梯沿着紅毯飛出門外,村裏人真沒眼力勁。

“煩死了!閉嘴!少說兩句!話說多了容易變老!”

千紅不說話了。

進門的時候正聽見幾人哈哈大笑,龔秘書旁邊跟着的人給敬酒,呂先生推脫不過往嘴裏放,一扭頭:“你回來啦?我就說這兒的廁所不好找,去了那麽長時間。”

衆人都看千紅的時候,千紅瞥見呂先生酒杯一斜,酒水盡數潑在地毯上。

她心裏死灰複燃了點兒希望。

“這回呀不是我不給呂老師面子,”龔秘書對男人的稱呼變了一下,“就是霍大師性格古怪,不喜歡給拍視頻,咱們新聞工作也得尊重隐私是不是?我看,就寫個新聞通稿,咱們平都晚報給頭版頭條發。”

“喝了龔兄弟的酒,這事兒也不能不答應你,不過這會兒不行,天色也晚了,我累得慌,再一個,老衛還在火車上,你知道他那個人磨蹭,我等等他。”

于是兩人商議次日一早去找霍大師做采訪,不準帶機器拍攝,寫個新聞通稿首發平都晚報。

龔秘書起身,一行人都很高興。呂先生拎起他排隊買來的霍式茶笑呵呵地拍拍腰包,那裏正是龔秘書遞來的紅包,暗示他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告別後,阿棉說:“行啦正好明天也是我們去找霍大師的日子,做代理也不是那麽好做的,一會兒得買點禮品表示誠意。”

呂先生眼見龔秘書他們的車走了,壓低聲音說:“你們是霍式茶的代理?”

“未來的代理。”阿棉笑,和他握握手,落落大方,“您好,叫我阿棉就好。”

千紅感到呂先生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身上,好像從眼神中追溯記憶讓她想起商場的一幕,自己怎麽說霍式茶的壞話——因此這眼神有些考究意味,千紅腦子突然接通了,有些不安地問:“你來報道好事還是壞事?”

“報道真事。我們有緣分,剛剛只顧抽煙了沒怎麽吃東西,二位賞臉咱們找個館子再好好吃一頓。”

“不了,我們還有事。”阿棉拽着千紅就走,拖鞋此時極為不争氣地斷開了,阿棉一只腳沒有着落,索性踩在地上。

“這就不巧了,你等會兒,我給你找雙鞋。”

“這就是個僞君子。”阿棉痛下定論,仿佛是呂先生穿壞了她的鞋似的。

“你怎麽看出來?”

“也就你什麽都看不出來,學着點兒。”

吃人嘴短,熱氣騰騰的涮肉館子裏,阿棉說:“我們平時連縣城電視臺的記者都見不上,好家夥今天看見中央臺的大記者了,真榮幸,要是有照相機,咱們肯定得合一張。”

說話間還晃着她的白布鞋,鞋底又軟又輕她很喜歡。

阿棉脫掉輕蔑的容顏戴上了誠懇的面具,千紅笑不出來,心事重重。羊肉滾在水上,銅鍋中的熱氣浮在他們中間,店裏人的大聲笑鬧和掩不住的酒氣鑽入腦髓,千紅和呂先生眼前橫着霍式茶的大紅盒子,羊肉在麻醬中滾過一圈,腥膻全無,香得呂先生吃得幾乎要噎住。

“呂先生,你來采訪霍式茶嗎?”千紅握着筷子像手握匕首。

“是啊。”

“你收了錢,怎麽會有事實呢?”

“你不收錢,連采訪對象的面都很難見。”

“意思是收了錢不辦事麽?”

“差不多,收錢這事兒,我說沒收,他說給了,你信誰就是誰。做事兒太犟太正,事兒就做不成——世界有片兒灰色地帶,跟你這麽說,你走大太陽底下總得有個影子,太陽越亮,那影子越黑,中國講究陰陽共生,說的就是這個理兒。”

千紅問人問題直白得讓阿棉害怕,但今天千紅撞大運,對面沒生氣。

“可霍式茶是害人的。他們說,喝這個就不去醫院,這不是耽誤事兒麽?這難道不是詐騙嗎?”

“你說霍式茶是壞的,也有人說霍式茶是好的。到底是好是壞,咱誰也不敢說。”

“這不是明擺着的嗎?”

“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去看義診的時候,廣大人民群衆可都覺得霍式茶可好了。”

“他們都被騙了!”

“你怎麽知道是他們被騙,不是你被騙了呢?只有你的眼睛亮嗎?還是說,那些年紀比你大的人都是傻子呢?”

“她——”

千紅想說段老板不騙她,阿棉敏銳地捕捉到話裏似乎提及段老板,拿一筷子滾燙的羊肉堵住千紅的嘴。千紅這才反應過來,吃了一會兒懊惱不已。

“記者就是,別管你怎麽說,也別管別人怎麽說,用事實說話。”

“什麽是事實?”千紅覺得不對,可她确實啞口無言,看呂先生不順,只想駁他。

“事實就是事實,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我憑什麽跟你走?”

“你不是聽說記者來麽?我在這兒,你不信我嗎?”

“不信。”

收紅包這件事就罪大惡極了。

桌子那頭傳來一聲微弱的嘆息。

千紅覺得自己話說重了,對剛認識的人就把話說得這麽難聽似乎不好,段老板在這裏的話,想必會用更取巧的方式得到答案吧。

“你生氣了?”

“也還好,沒碰見過說話這麽直的,但這很好,少了很多麻煩。”

“我平時說話不這樣。”

“你說話也是,像個大太陽,容不了一點兒灰色地帶,直刷刷地打下來,一點兒轉彎都沒有,到社會上容易吃虧——你年紀不大吧?”

“十八。”

“很難得。”

兩人說話像兩把極快的劍出鞘,電光石火之間就交鋒了無數回合。幾乎不必思考,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因此幾乎不用猶豫,痛痛快快地厮殺過後,像快意江湖。

但千紅修為不夠,一把劍出鞘直撞南牆,連彎也不拐。

“你來做代理嗎?才十八,怎麽不念書?”

“我念完初中就不念了。”

“這會兒在做什麽?”

“不要查我戶口!”

“哈哈,反應還挺快,你為什麽來做代理?”

“掙錢。”

“那你還告訴我霍式茶是騙人的?”

“看你傻。”

“我欣賞你,小姑娘。”

“別客氣。”

嘴上一萬個不願意也說了,可千紅覺得人與人之間有股微妙氣場,呂記者收了紅包本該被她厭惡至死,但最終她還是覺得此人可信,吃過飯就真的跟着他走了。就像段老板算計她強迫她,壞事做絕,最終她還是覺得段老板挺好的。

可見不該用一件事衡定人的對錯。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灰色地帶。

但高翠萍害人性命,一件事就釘死在千紅讨厭并厭惡的範圍內。

阿棉拗不過千紅,只好跟着她一起胡鬧,以免千紅年輕幼稚被賣,回去後老板就要操心她的大寶貝哪裏去了,這樣自己又跟着生氣。

現在就已經生氣了。

先到火車站接了衛編輯,這人肩扛幾大包東西,打開一看竟然是拍攝機器。

“不是說不能拍視頻麽?”

“帶都帶來了,也不能扔火車上。”

除了大塊頭機器,竟然還有隐蔽的小型拍攝機器,握在手裏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錄下素材,千紅把所有機器都摸了一遍,還學會了給相機按快門。

衛編輯調好參數,告訴她快門在哪裏,她沖着極不高興的阿棉拍了一張。

阿棉像張貼在牆上的挂歷美女,漫不經心地看鏡頭。

衛編輯翻出她拍的幾張照片看,點評說構圖不好,删了删只剩一張:“說起來你朋友長得很好看啊,可以印得大一點,放在挂歷上呢。”

那幾年挂歷美女變明星的事跡很多,女孩子都想變成挂歷美女。

就連千紅第一次踏進旅館看見段老板在挂歷上都多留意了一下,但是想想段老板沒有成為明星,應該也是自己拍着玩的吧。

衛編輯是個留長發的男人,想必秀芬姐會羨慕不已。長發披肩像個搞樂隊的,喇叭褲看起來舊了,尖頭皮鞋和白襯衫,和呂先生差不多身材。

他們住的地方比較偏遠,扔下機器只帶着隐蔽的小玩意兒到茶葉店去,拆開霍式茶包裝放在紙包裏。

“您看看這個茶葉是什麽茶?”

“就三等綠茶,還有點兒薄荷葉,有點兒花茶。”

“是您這兒賣的嗎?”

“是。”

“綠茶和花茶都是哪種?”

“這個。”

“多少錢?”

“七塊五一斤,還有那個,九塊二毛五一斤。”

離開店裏,衛編輯一看,都錄上了。

“我們再去趟醫院。”呂先生看千紅垂下頭,“怎麽了?困了?困了回去睡吧。”

“對不起。”

“什麽?”

“我知道什麽叫事實了。”千紅說。

“還跟着看嗎?”

“不了。”千紅怕自己再出現在鏡頭中,到時候新聞一播,給高翠萍的後臺看見就不好了。

這一天像喝了一瓶酒,回去睡覺時後勁兒才上來。千紅睡不着,亮着燈拿床頭桌上的gg紙背面搓着看,試着寫日記梳理情緒,但她很久沒正經寫過作文了,一時找不出合适的詞,咬着筆頭冥思苦想。

“別寫了,我看你寫了半天就寫了個日期,趕緊睡,明天有活兒幹。”

“我睡不着。”

“那就躺着!不躺就滾出去。”

千紅關了燈,在黑暗中抱着膝蓋想事。她是野蠻生長的作物,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勁兒支撐她永不疲倦,阿棉翻來覆去被她影響得睡不着,索性坐起來:“你為什麽睡不着?”

“我在想事情。”

“跟我說說?我不罵你,頂多打你。”

“我在想灰色地帶是什麽。”

“睡了。”阿棉無意和她探讨人生問題,何況阿棉自己整個人走在黑暗裏,也解答不了什麽灰不灰的。看來千紅就是吃太飽了,真該給她那點兒肉削去點兒,免得胡思亂想些天外飄着的哲學問題。

“段老板要你來幹什麽?”千紅實在睡不着,看阿棉的被子隆起像随時噴發的火山,大無畏地準備捅她兩下惹怒她。

“找她老情人的下落。”

“哦。”

千紅鑽進被窩裏了。

段老板的老情人這個字眼讓千紅想起上吊自殺的那個香港老板,又想起瘦高個的周局。好像誰也不真的是“情人”,只是逢場作戲,是個“灰色地帶”。到阿棉嘴裏就一錘定音,原來真的有這麽個人配得上“情人”二字,是那個冷淡的段老板真心喜歡過的人。

是不是像她一樣年輕時傻乎乎喜歡楊主管那樣的喜歡呢?

但這麽多年了,她仍舊愛他,不惜把看守大本營的最器重的阿棉派到城裏尋找下落。

“他是誰啊?”

“關你什麽事,再不睡我就敲爛你的頭。”

“他是幹什麽的啊?以前段老板怎麽不去找他呢?”

她被攆出來了。

千紅恨自己多嘴,問這些幹什麽?又不是她的老情人在市裏。

漆黑的走廊因為她出來,短暫地亮了一瞬。她蹲在門口看家護院,沒過多久腿就麻了,慢吞吞地滑在地上鴨子坐,浮在黑夜的深水中。安全出口綠瑩瑩的光斷斷續續地閃了閃,有幾個人壓低聲音過來修了修,拐過彎,人就不見了。

千紅走過去,看見那幾個人走入員工通道,竟然還有密碼,輸入了幾個數字門就開了,原來是電梯,只是不如客梯精致,裏頭也沒有gg貼紙。

無聊地在走廊裏繞圈圈,不斷叫醒走廊的燈,值夜班的服務生說樓下有沙發還有免費飲料,把她請到樓下休息區。

半睡半醒間,聽見有人的腳步聲。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好像看見活gg上演——那位霍大師穿着中山裝,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往電梯間走,龔秘書也在其中低聲說着什麽。

可她太困了,聽不清這些人說什麽,眼皮沉得像被縫上了,很快就睡過去。

半夜,阿棉來拍她,龔秘書赫然站在旁邊,笑着遞上名片:“這麽晚了打擾您不合适,但是明天有記者來采訪難免耽誤事,要談合作的話,霍大師現在就在樓上——您是段老板派來的吧,我和段老板是舊友。”

“什麽舊友,就中秋那天睡了一覺。”阿棉背地裏道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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