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

初秋

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地面濕漉，行道的兩旁堆積着被狂風和暴雨擊落的梧桐葉。

陸詩音一下車就感受到了驟降的氣溫，地下停車場像是四處漏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的冷空氣瞬間将她包裹住，只能搓着雙手取暖。直到進了電梯，周身才感到溫暖。

電梯一路暢行至她所在的樓層，因她來得太早，天光還未亮得徹底，只有遠處翻着魚肚皮。

打開辦公室，迎面就是一股黴味和刺鼻的辦公用具的味道。她沒急着合上門，而是行至窗邊，把窗戶打開至最大，再回到辦公位，開電腦。

等待電腦開機的時間，她看着正對面牆上滲出的水漬回想起回國後的這半個月。一刻都閑不下來，先是處理私事，辦各類手續，七零八碎的事情，到了這周一才上任明辰制藥的總經理。

明辰制藥的辦公樓已經是老樓了，早年間也有過下雨漏水的事件發生，當然最嚴重的當屬如今她的這間辦公室。

這間辦公室原本不做辦公用，是雜物間，她的叔叔陸啓晟把總經理的職位“讓賢”給她之後，特意讓人把這間房間清理出來給她辦公，而他則是去了總部松成生物。

因為這件事，人精似的員工們看出來她只是一個挂名的總經理，對她的态度也有所怠慢。

她每日的任務十分簡單，挂名總經理，坐辦公室學習便好。來得早一來是做表面功夫，二來是她确實真想學到些東西，當然這都是不足以和公司那些老人們說的了。

平靜如水的一天，她幾乎一直和錢穆待在辦公室聊明辰這幾年的效益。

錢穆是陸詩音父親生前的好友，今年剛滿四十歲，因着常年健身看不出實際年齡。陸詩音回國後，他便主動請纓來她的身邊做助理。

直到快下班時，她去洗手間，遇上阿姨打掃衛生，無奈只能另尋樓層。

她為了不和員工撞上，特意選了樓內最西邊的洗手間，那邊人少得可憐。也就在要打開洗手間隔間門時，她收到了來自她的外包談判小團隊發來的消息：【陸總，時間約好了，明天上午十點半景淮科技公司。】

陸詩音長舒一口氣，指尖剛召喚出鍵盤準備回複消息，外面響起了談話聲。

“我聽說我們的新總經理是國外某個三流學校的，說得好聽，國外什麽什麽大學畢業的，其實不就是投胎投得好，靠着家裏去鍍金嗎？”

空曠的洗手間有天然放大音量的效果，她聽得清清楚楚。

“可不是嗎！這些個富二代其實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要我說，沒幾個有真本事的，我還是想念曾經的陸總啊……”

“可惜啊，位置已經給了大小姐喽！”這人頓了頓又語氣輕快地說：“不過，她在董事會沒有什麽地位，而且雖然在總經理的位置上其實也沒有決策權。”

“那她又為什麽要來做這個總經理啊？”

“簡單咯，可以給簡歷鑲金邊嘛。”

……

陸詩音揉揉太陽穴，糾結一陣後推開了門。她本意不在讓兩位職員難堪，只是她的确沒有在洗手間偷聽的習慣，而且這也很浪費她的時間。

結果可想而知，兩位女生被吓得大氣都不敢出，背後說人壞人被當場抓包，對方還是自己的老板。最後還是怯怯地喊了她一聲：“小陸總。”

陸詩音對鏡整理儀表，視線落在女生的工牌上。離自己最近的女生叫丁文，氣質清純，長相柔和，只是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染了一頭黃發。

她都往外走了兩步，又返回來，善意提醒：“換個發色，這個不太适合你。”

-

餐廳裏，程景知聽着她講述下午這件趣聞，哈哈大笑。

這是陸詩音最好的朋友，回來後一直忙，沒有時間約見面，今天才終于見上。

程景知古典長相，坐在那就能吸引到別人的目光，但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外形，從小被嬌養長大，行事作風都有自己獨特的一套風格，自信又張揚，身上自帶着松弛感，這會兒和陸詩音說話也笑得肆意。

程景知急着問後來，陸詩音聳聳肩說：“我讓她把頭發染回來，現在這個不适合她。只怕她今晚晚飯都吃不下了。”

今晚兩人選擇的餐廳是程景知在社交軟件上刷到的，一家山腳下的私廚店。博主發文稱在這裏吃飯宛如穿越時空之旅，聽流觞曲水，侶魚蝦而友麋鹿，嘗一口最正宗的東坡肉……

這句話當時擊中了程景知，非拉着陸詩音一起來吃。

環境自是沒的說，當得起穿越時空，只這菜品下肚卻并沒有博主宣傳的那麽出色。兩人吃得意興闌珊，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閑聊。

吃到中途，陸詩音去外面接電話，走廊是中式風格，她邊講邊往盡頭處走，電話挂斷，才注意到一樓庭院的風景。

抛開這菜品味道不談，配上這秋夜景色，倒是美得別具一格。

今夜沒有月亮，風突然刮得大了些，陸詩音靠着欄杆，吹着迎面來的風，看樓下廊檐邊跳動的燈籠。

她獨自盯了許久，直到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說了一句：“程總，今天這一處是我們小何特意安排的，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歡，您要是有什麽意見可以盡管提。”

她回神，轉頭，看見身穿旗袍的服務員走在前為後面的客人引路，已經到了她這裏，她只能站在原地等人過去。

眸光轉動間，她正對上樓梯拐角處男人的視線，他一身煙灰色西裝，身形挺拔，在一衆穿西裝的人中，十分突出。他嘴角邊還挂着淺笑，看到她時，眼中有一瞬的驚訝。

旁邊的女人應該就是小何，接過話頭：“我們王總是這裏的常客，我不過是借花獻佛，還是王總會選地方。”

……

是場面上的恭維話，但那女生和他貼得挺近，陸詩音覺得目光停留得太久，移向別處。随着腳步聲走遠了些，她再回過頭來，只看到他一個背影，很快隐沒。

走廊瞬間空了，陸詩音回過神來，回到自己的包廂。兩人肚子還扁着，約了下一場。

-

翌日，陸詩音和錢穆按照約定的時間抵達景淮科技。

這裏屬于新開發的科技城，地段比較偏，景淮科技坐落在一片人工湖邊。

她剛逃掉了一場員工會議，心情有些複雜。她和景淮要洽談的合作一直談不下來，好不容易得了這個面談的機會，卻突然被通知要開會。

權衡之下，她選擇了景淮。只是被老員工們诟病是無法避免的了，這不是最要緊的，她害怕的還是被爺爺知道。

景淮派出的負責人姓全，戴一副黑框眼鏡。在見到陸詩音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愣怔，但很快恢複如常。

然而接下來的合作并不順利，陸詩音注意到，全總貌似有刻意刁難之嫌。

對方第一句一定是否定，接着闡述自己的意見，就算是這樣，他的否定也通通被陸詩音的小團隊完美化解。

這一來二去，有來有回的，陸詩音倒有了看好戲的心态。

全駿馳全程都是按照程景赫教他的話術在回答，可時間一長，他難免招架不住，一來他本不擅長談判，他只負責核心技術；二來這一次本來就是刻意刁難，他已經快無法找到拒絕方案的突破口，都快把話頭從“你們的方案并不能給我們帶來實際的效益”變成“我不喜歡你的發型。”

再這樣下去，今天這個合同是必定要順利簽約了。

所以他在因無力招架而滲出一腦門的汗時很快就給程景赫發出了求救信息。

而此時此刻，程景赫正在寶真酒業開會，當看到這條消息後，他擡手示意會議暫停，解散了會議，叫上助理往景淮科技趕去。

全駿馳很快露餡，他的話術不精煉準确，陸詩音這邊看出他不擅長談判，連擊他的痛點。他只好假模假樣拿起合同開始查看，他一邊看一邊咽口水，妄想用看合同的時間來掩蓋自己說出口的并不成立的言論。

他想只要不簽字，合同就不算談成。所以合同從頭到尾浏覽了一遍，也不記得內容，同時注意到對面的女人嘴角勾着淺笑饒有興致看着他。

他更緊張了，思緒開始亂飄：她為什麽看着我笑啊？滲人得慌，但她長得真漂亮啊，看起來還挺年輕，她眼睛可真大啊，快有我兩只眼睛加起來的兩倍大了，她身上的衣服看起來也好貴，哦，對她也姓陸，應該是接班人吧……

也是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全駿馳望過去，很明顯的松了一口氣。

陸詩音一時間愣住，男人個子很高，穿着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肩寬腰窄，從頭到腳，熨帖妥當，幹淨整潔，只有額前的發絲帶着些許的潮氣。

一晚上過去，那張臉并沒有什麽不同。

程景赫掃了眼會議室的人，把目光落在陸詩音的身上，停留的時間有些久，而後才關上會議室的門坐到全駿馳身旁。

陸詩音的目光追随他，直到他坐下，兩人對視，對方的目光并未躲閃。

會議室的人這才得以看清男人的長相，冷峻的線條感實在太強，讓人生了不敢輕易接近之感。

就連團隊必勝的氣焰也在男人到來之後消下去一大半，不由開始忐忑，面前這位男士會不會是他們此次合作談判的絆腳石？

程景赫剛坐定，全駿馳介紹道：“這位是程總，他才是我們景淮的真正老板，最有話語權，接下來的合作和他談。”

變化就是不穩定因素，團隊的負責人不禁隐隐有些擔憂。

程景赫拿過一旁的合同，沉聲問道：“談到哪裏了？”

還沒等全駿馳回答，負責人立刻把話頭接過：“程總，我們已經進行到簽合同的環節了，剛剛全總已經将合同全部過目了一遍，若是有問題的話，全總可以盡管提。”

全駿馳話到嘴邊卡了殼，他根本沒有仔細看內容。

或許是因為程景赫的到來，全駿馳放松了，聽到對面這樣說，他點頭道：“嗯嗯，我看了沒什麽問題……”

話一出，他驚覺說錯了話，想要改口卻有些來不及，一雙驚慌失措的眼對上一旁程景赫的漆黑古井無波的眸。

程景赫翻到合同的最後一頁，看着陸詩音說：“既然沒問題，那就簽字吧。”

說完，他拿起簽字筆，落下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