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021

時清檸現在已經不相信柏夜息說的“不疼”了。

他沒再說話,細長手指掰折了碘伏棉棒,指間發出一聲脆響。

棕色的液體流入棉芯,散發出淡淡的刺激性氣味。

鮮血,傷口,疼痛。

時清檸比普通人熟悉過百倍更多,卻不代表他能夠無動于衷。

他輕輕托起了柏夜息的手,男生手背溫涼,體溫依舊很低。

時清檸之前生病時就常年體溫偏低,穿多厚都捂不回來,那是因為他的心髒供血機能不足,直到現在恢複後,時清檸手腳冰涼的狀況才好轉了一些。

可是柏夜息的手,卻比他的更涼。

如浸過寒泉的冷玉,那是再精巧的雕琢都比拟不及的天生完美。柏夜息的手冷白而修長,此刻卻被一道令人心驚的長長血口斜貫了整個掌心。

鮮紅血色還在從傷口中緩緩沁出來,完全沒有要停止的跡象。

趙醫生之前就說過。

柏夜息的凝血功能不是太好。

時清檸鼻翼微動,抿緊了薄唇。

他小心翼翼地滾着棉棒擦去了柏夜息掌間的血痕,呼吸都放淺了,生怕會惹得對方更疼。

但時清檸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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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不疼。

那道血口被割得太狠,邊緣的薄皮都微微掀了起來。

透出一種失色的慘白。

可是別說是吸氣和痛呼。

被處理着傷口的男生,連手掌上一點吃痛的肌肉收縮反應都沒有。

他的指尖動都沒動一下,只是舒展似的平攤着,指背輕觸着少年的體溫。

“好了。”

時清檸低着頭,很輕地說了一聲。

他的睫毛在顫,幅度輕到不易察覺,卻全掃在另一個人的心尖。

柏夜息沒覺得掌心疼,卻驀然覺得指尖有些發癢。

時清檸小心地把對方的手輕輕放穩,确保自己開口時的顫動不會影響對方,才道。

“我沒帶粗的繃帶,傷口太長不好纏,先暫時貼住,等下回去再重新包紮。”

柏夜息低應了一聲。

“嗯。”

時清檸起身:“你等我一下,我去找老師幫你請個假。”

“不用。”柏夜息說,“請過了。”

“請過了?”時清檸有些意外,“你今天不上晚自習嗎?”

他原本以為柏夜息這麽想來上學,還提早來了一天,理應想多待一會兒才對。

不過以柏夜息現在的情況,肯定也沒辦法自習了。

兩人便一同離開了學校。

回到時家,幫時清檸複健的醫生也到了,正好幫柏夜息包紮了一下傷口。

那道傷口并不算深,更沒有像時清檸擔心的那樣傷到神經。

只不過傷口長了些,而且位置着實有些不太方便。

那正好是柏夜息的常用手,只要他一收攏手指,就難免會牽扯到掌心的傷口。

更別提他還要拿筆寫字。

時清檸想想都覺得疼。

等到晚上給人講白天的課業時,時清檸就沒有讓對方拿筆,主動幫柏夜息勾畫了筆記。

柏夜息垂眼看着自己的書。

那上面又多了不少時清檸的筆跡。

不僅是學習,柏夜息的生活也肯定會受到影響。因此時清檸又提了一次,想讓柏夜息在時家留宿。

但柏夜息仍是拒絕了。

他說還有明天會用的書要拿。

時清檸退了一步,說:“那明天早上去接你?我們一起去學校吧。”

這次柏夜息沒再搖頭。

“好。”

外面起了風,時清檸原本想把要離開的人送到門口,卻被柏夜息和黑西裝一起制止了。

于是時清檸只能趴在溫暖室內的玻璃窗邊,看着柏夜息離開。

夜色冷肅,一身暗色的男生幾乎要融入黑暗之中。

走出時家大門前,他回頭,遙遙望向了那個亮起的玻璃窗。

窗邊的人影還站在那裏,盈盈透着暖光。

與夢境不同,他還在和柏夜息揮手。

柏夜息站在黯淡無光的陰影裏,握緊了手指。

他的指尖正掐在那道長長的傷口裏。

隔着一層繃帶,尖銳的疼痛和淡淡的血色一同滲透出來。

真實得讓人眼熱。

柏夜息無聲地應了一聲。

以那個他太久沒有叫出口過的稱呼。

夜冷風寒。

有歸處的人才不缺少溫暖。

柏夜息離開得很快,時清檸總想讓他留宿,但從未成功。

柏夜息自己清楚。

如果晚上真的待在時清檸身邊,他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

柏夜息微微掐緊了掌間的繃帶。

他能清晰感受到血液的流動與湧出的刺痛。

這種感覺太過熟悉。

所以柏夜息也清醒地知道。

盡管這是自己故意割破的傷口。

但流出的這一點血,還遠遠不夠宣洩那永遠過溢的迫求與貪想。

第二天早上去接柏夜息時,時清檸在三分鐘內打了五個哈欠。

他昨晚沒有睡好。

雖然之前時清檸的睡眠質量也不算高,卻也沒像昨晚那樣噩夢連連,全是柏夜息失血過多的模樣。

早上時家人都不在,時夫人打了視頻電話過來,看時清檸臉色有點白,還擔心地問他要不要請一天假。

不過時清檸各項身體指标還算正常,他最終還是得以被放行。

黑西裝原本想接完柏夜息再回時家接人,但時清檸自己堅持要去。

直到安安穩穩地見到柏夜息,時清檸才終于松了口氣。

男生手上的繃帶換了一種,時清檸不由多看了一眼。

柏夜息道:“換過了藥。”

時清檸問:“好點了嗎?”

柏夜息點頭:“過兩天就沒事了。”

時清檸仍是很小心,上了汽車後座,目光一直落在那雪白的新繃帶上。

他還特意坐得離柏夜息遠了一些,怕自己不小心碰到對方。

不過汽車沒開多久,少年的身子就慢慢傾斜了過來。

肩膀微微一沉。

柏夜息側頭。

他看見了少年微微泛粉的小巧鼻尖,和那卷翹安穩的長睫。

時清檸居然在車上睡着了。

副駕駛上的孫明瞥見,有些訝然地回過頭來。

這些天一直跟着小少爺,孫明比誰都清楚時清檸的狀況。

時小少爺很容易暈車,能适應的車型只有寥寥幾款,而且汽車必須開得特別平穩,才能稍微減輕一些他的壓力。

平日裏車上連輕音樂都很少放,怕小少爺會被吵到。從時家到二十九中還算近,若是距離再稍微長一點,就算時清檸一路閉目養神,下車後也有可能會止不住想幹嘔犯惡心。

所以今天去接柏夜息時,他們才想勸二少別跟着。

但孫明怎麽也沒想到。

小少爺居然會在車上睡着。

少年不只在睡,還睡得很安穩。柏夜息今天沒有束發,長發在肩後垂下,有幾縷落在肩頭,被少年柔軟的側臉壓住了。

輕暖的鼻息拂過墨色長發。

冷冽的淡香中,無聲地混入了清甜的軟蜜。

柏夜息長睫低垂。

他不動聲色地轉了轉手腕,腕間那條素鏈被袖口磨出輕微的碎響。

前方忽然有個大轉彎,盡管司機車技很好,汽車也平穩,但離心力還是讓原本睡着的少年斜了斜身子。

柏夜息停下腕間動作,放緩了呼吸。

但肩上的人動了動,還是睜開了眼睛。

少年迷迷糊糊地睜眼,在頰側觸感柔滑的東西上蹭了蹭,白皙的側臉被蹭擠出柔軟的弧度。

“唔……”

他發出了一點呓語,無意識地蹭了幾下柏夜息的長發。

沒來由地讓人想到什麽幼崽,總喜歡伸爪夠弄、親近長長的垂落下來的東西。

許是已然心滿意足,少年并未像人擔心的那樣從肩膀離開。

蹭完,他再度閉上了眼睛。

枕着那隐散冷香的長發,少年安穩地睡了過去。

抵達學校時,時清檸自己也很意外,他居然在車上睡着了。

雖然被他枕了一路的柏夜息并無異色,但時清檸還是有些愧疚。

明明對方才是病人,需要照顧。

時清檸還察覺自己壓住了男生的頭發,他伸手想幫人撫平一下。

但其實柏夜息的頭發很順,并沒有被壓亂。

反倒是時清檸撫平之後,鬼使神差地沒有松手,還多摸了幾下。

柏夜息回頭看他。

“沒事,”時清檸欲蓋彌彰地幫人把長發理好,“你的頭發沒亂。”

柏夜息什麽都沒說,反倒是被他看着的時清檸有些心虛,輕咳一聲,匆匆拉着人去了教室。

到教室時,正是早飯時間,還沒開始上課。

柏夜息去了一趟後勤處,領回了自己的校服。

校服是寬松的運動款,柏夜息拆開塑封,把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

衣服的內外兩側是不同的觸感,柏夜息沒去管內側,反而擡手,用手掌試了試校服外側的觸感。

做過耐磨處理的衣料明顯不怎麽光滑。

太糙了。

柏夜息面無表情地想。

會把人磨到。

得換種材質。

柏夜息随手給校服拍了張照片,才剛發出去,他就遇到了路過的班主任。

“柏夜息。”

解初夏朝他招招手。

“你過來一下。”

昨天來學校時,柏夜息已經被她領去簡單聊過。

他跟着班主任去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已經有幾位老師在了,原本大家都在低頭忙碌,瞥見柏夜息進來,不由都有些好奇地望了過來。

畢竟長相這麽突出,又留着顯眼長發的男生實在罕見。

解初夏找了把椅子,讓柏夜息坐下,才問他。

“昨天忘了問,你這個發型的事……我聽時清檸的媽媽說,你不想剪發,是嗎?”

柏夜息點了下頭。

解初夏也漸漸了解了這個學生的話很少,她繼續道:“可以問一下原因嗎?”

柏夜息沉默了一下。

鼻間若有似無地泛開一點清蜜般的甜香。

他說:“有人喜歡。”

“誰?”解初夏問,“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嗎?”

柏夜息話少到幾乎全用點頭之類的動作代替開口。

可他這次卻極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很重要。”

周圍幾個老師的目光并未移開。

反而更好奇了。

解初夏沉吟了片刻,道:“小柏,你的情況我也了解了一些,不過咱們二十九中平時管得比較嚴,男生想留長發的事還是有些特殊。”

特別是柏夜息這種幾乎覆背及腰的長度。

“我去幫你問一下吧,看看能不能通融,之後再和你商量,可以嗎?”

柏夜息點了下頭。

解初夏又問了他幾個适不适應之類的問題,才讓人回了教室。

柏夜息一走,頓時有老師問。

“這小孩怎麽回事啊,留這麽長的頭發?”

“他情況比較特殊,”解初夏解釋,“我聽清檸媽媽說,小柏剛記事的時候就被拐賣了,到現在也沒找到親生父母,連學籍都是現登記的。”

她嘆了口氣:“聽說他一直在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唉,也是個可憐孩子。”

老師們紛紛驚訝。

“我的天,被拐賣的?”

“怪不得話這麽少,在外面沒少吃苦吧……”

“哎對,那他剛剛說有人喜歡才留頭發,會不會是他親生父母喜歡啊?”

“有可能,再說他這個發型這麽特殊,要是哪家丢了孩子的,知道有個長發的男生,說不定就真的找上來了呢。”

這個猜測很快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

“那确實不能剪啊,要是真的錯過了父母的信息怎麽辦?”

“小夏,要不你找主任商量一下?”

解初夏點頭。

“嗯,我去幫他争取看看。”

趕在上課前學生來齊了之後,解初夏去了教室,把柏夜息這位新同學介紹給了大家。

雖然前兩天剛有個新同學過來,但這次,同學們的好奇依舊沒有減少。

不過這次很快就上課了,并沒有給大家留下多少議論的時間。

大家其實也沒有多少心思議論了。

因為接下來,又到了英語老師的課。

這一節要學新課,照舊要找人讀課外材料。英語老師一視同仁,并未因為那天時清檸讀得好,就一直選他來讀。

所以這次材料發下來,依舊是随機點人。

同學們的頭埋得一個比一個更深,這回的課外材料比之前更長,詞量甚至達到了五百多。

這麽長的文章,要麽就是得磕磕巴巴讀上七八分鐘,要麽就是讀不下來換人繼續讀。

哪個都顯得很恐怖。

英語老師也習慣了大家的反應,照舊慢悠悠地喝着茶,準備翻點名冊。

不過這次他還沒去拿名單,就又看到了一個新面孔。

“咦,最後排那位,”老師揚了揚下巴,“又是新同學嗎?”

時清檸第一個意識到了他在說誰。

是柏夜息。

如同情景再現一般,英語老師直接點了他。

“那就讓新同學來讀一下吧。”

同學們明顯地松了口氣。

甚至都有人開始幻想,要是再陸續多來幾個新同學就好了。

每次被點的都是新面孔,他們就永遠都不會被提問到了。

但這些窸窸窣窣的碎響,在那位新同學開口時,卻都瞬間消失了。

柏夜息一開口,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了他。

不只是因為男生那冷冽微磁的聲線,也不只是因為他流利到過分的熟練。

最讓人驚愕的是。

他居然和前兩天開口朗讀的時清檸一樣。

都是極為标準的、優雅到讓人耳根微麻的英音。

連英語老師都愣了一下。

海城地處華北,當地口音頗有特色,後鼻音很重。大家的普通話發音都受影響,連帶着英語也會染上口音。

雖然平日自己不覺,但其實一開口就很容易被聽出來。

而且省內教學普遍對口語不算多重視,雖然二十九中已經是海城最好的高中之一,但不少英語老師開口時都會帶口音。

老實說,就算找遍整個學校,也不一定能挑出幾個标準的英音。

這回怎麽這麽巧,讓他們一連遇上了兩個?

大家聽得都有些愕然,而且越聽越有些面色古怪。

不只是同為英音的問題。

怎麽覺得……新同學和時清檸的口語越聽越像?

甚至還有前些天請教過時清檸的同學忍不住想。

這是在一個地方輔導出來的……?

可小時不是說他是自己練的嗎?

時清檸自己也很意外。

薄荷是什麽時候練的英音?

兩人之前雖然一起學習過,但柏夜息很少開口,時清檸也習慣了對方的寡言。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對方開口。

冷磁優雅的聲線如同漾開的水波,輕輕撥動了無聲的琴弦。

時清檸一個恍神,忽然想象出了柏夜息站在另一個地方講英語的模樣。

他擡手,輕輕按住了額角。

平靜的水面蕩開波痕,忽然翻卷開隐藏在深處的波瀾。

時清檸的記憶摸索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進展,但現在,他卻忽然回想了起來。

似乎正是因為英語口音太優越,柏夜息才被第二個追求者注意到。

那個追求者是位富二代,他家世優渥,樣貌英俊,精明幹練,頗受歡迎。

富二代欣賞柏夜息的能力,從而對人産生了興趣,然後開始了锲而不舍的追求。

比起安家的兒子,這位追求者要成熟沉穩得多,行事也更加理性。

如果柏夜息能和他好好在一起,原本可以撫平過去的傷痕,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可那人最後卻對柏夜息說。

他另有所愛。

……柏夜息只是個替身。

時清檸額角一陣陣發疼,指尖捏緊了,握着筆在本子上回憶着那個富二代的名字。

秦……

剝繭抽絲一般,無形的長線從記憶中被拉扯而出,編織出模糊的情景。

時清檸不知道柏夜息什麽時候停下的讀誦,甚至連英語老師在課上講的什麽都沒太聽清。

他無暇他顧,努力想要抓住那些碎片。

不過因為有之前記憶突增時流鼻血和昏厥的教訓,這次時清檸并沒有太急迫。

直到一節課即将結束,他才慢慢拼湊出了小說裏第二個追求者的主線。

他也順利回想起了那個富二代的名字。

看着自己寫下的名字,時清檸不由沉思。

這個名字好像有點……熟悉?

會不會是和時家有交集?

既然這人是富二代,那和時家有關聯也說得過去。

恰在此時,下課鈴響了起來。

時清檸原本想趁下課仔細整理一下思緒,卻聽見同學叫他。

“老師讓你去辦公室!”

時清檸便先放下筆,離開了教室。

好在這次時清檸的身體并沒有太多異常反應,劇情也拼出了個大概。

所以他的心情其實還算不錯。

但時清檸并不知道,他前腳剛離開,柏夜息就走到了他的位置那邊。

因為對這個新同學太陌生,他本人看起來又太冷淡,雖然下了課,但暫時還沒有人和柏夜息搭話。

他本人更不會主動找人去聊。

柏夜息之所以會過來,是因為他上課時,就察覺了時清檸按壓額頭的動作。

不舒服嗎?

他還看見對方一直在寫着什麽。

柏夜息走過去,正好看見時清檸桌上的筆記本。

少年離開得太急,還沒把書本合上。

瞥見上面內容時,柏夜息冷色的瞳孔難以察覺地微微一緊。

紙張上密密匝匝,竟全是一個人名。

柏夜息從未想過。

少年那麽認真地伏案勾畫,竟是在紙頁上反複書寫另一個人的名字。

男生瘦削的下颌緊緊繃起,神色冰冷至極。

他無聲地在唇齒間咬出了那三個字。

秦、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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