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畫舫遇刺
第9章 畫舫遇刺
燈光昏暗,那些黑船上也并未燃燈,只見月色清冷,畫舫內的窗扇中漏出點點燈光,與其中不知哪幾位酒醉了的先生的大笑。
直至此刻,謝深玄才明白自己是賭贏了,諸野沒有半點要将他供出去的意思,諸野或許會因為那年謝府之事而對他心有恨意,可這恨意……還不足以令他與嚴端林同流合污。
謝深玄擡起眼,看向面前的諸野。
月色之下,諸野身上那玄青色的官服近于深黑,只有衣角的精細繡紋隐約帶着細光,謝深玄有些難以看清面前諸野的身形,那好像只是一個近在眼前的模糊影子,與他記憶中那個總是護在他身前的身影緩緩交疊,再變幻成不久前他意識混沌之時,曾在報國寺外見過的那個背影。
這背影……幾乎同那日報國寺下的黑衣義士一模一樣。
謝深玄下意識垂下目光,看向諸野的手。
是左手。
諸野以左手握着那金柄長刀,他與那日的身影只有這一處不同,卻已是足以決定一切的差別。
謝深玄難抑心中失落,他的心依舊突突跳着,卻有一股無力的疲倦自心底蔓延,逐漸吞噬一絲乍現的希望,他本不該有這樣的希望。
他早知那人不是諸野,那日是大年初一,諸野要伴駕祭天,怎麽也不可能出現在報國寺下,可他卻止不住抱着這樣的幻想,就像是能用這場美夢,來取代這些年來兩人之間那不堪的芥蒂。
面前那船夫刺客面露遲疑:“諸大人,主上吩咐過……”
諸野:“主上?”
船夫:“您——”
諸野:“我只知聖上,不知什麽主上。”
船夫終于覺得有些不對,圍聚在畫舫兩側黑船上的刺客也紛紛翻上了畫舫,他們被十數人層層圍在船首,如此險境,諸野卻依舊不變神色,沒有半點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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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隐在雲影之後,周遭只餘畫舫內透出的隐約燈火,謝深玄覺得有些不妙,如此昏暗的境況,那些人若有動作,他們或許難以察覺,他緊張擡首,再看向諸野時,忽見諸野微微眯起眼,目光之中,殺氣畢露。
諸野已先一步動了手。
那刀鋒的寒光只是一閃,便有一人撲通倒了地,從胸口噴湧出鮮紅的血,幾乎濺到謝深玄鞋尖,謝深玄吓得倒退了數步,撞上船首的闌幹,心中狂跳不止,全然不知此刻他應當做些什麽,又該如何才好。
他只能盯着就在他幾步之外的諸野,竭力控制住打顫的牙關,乖乖待在原地,以免給諸野再添麻煩。
那些刺客不要命一般朝謝深玄撲過來,眨眼之間,地上又多了幾具屍體,諸野下手極狠,刀刀直劈對方要害,似乎不打算留活口,謝深玄畢竟是個讀書人,他從未看見過這等血肉橫飛的場景,只能扶緊身後的闌幹,緊張接連咽下好幾口唾沫。
上一回在報國寺外時,他先挨了一刀,意識模糊之時,所見之物隐隐綽綽,至今也只含糊記得蒼茫雪地間的血色,可此刻……此刻他入目皆是血光,鼻尖彌漫着濃郁的腥氣,耳邊則是那些刺客傷時的凄厲哀嚎與慘叫。
他覺得這些人如同撲火的飛蛾,亦或是蹿升而至的雜草,諸野以手中的長刀削掉一枝,又有另一枝飛快生長出來,他們好像毫無懼意,也不怎麽怕死,這一切,只是為了嚴端林許下黃金千兩的懸賞——
畫舫一側忽而燃起火光,驚得謝深玄飛快朝那邊看去,幾名玄影衛飛身躍上甲板,紅色的官服映照在明暖的火光之中,如同躍動的焰火,其中一人高聲大喊“大人!我們來遲了!”,諸野卻并未回應,只是将目光放在仍舊不要命般往前沖的那幾人身上,将這些人盡數擋在謝深玄數步之外。
謝深玄懸着的一顆心方放下一些,卻在火光映照之下,清晰看見了正朝他飄過來的大字。
确切說,每個玄影衛的頭上,都頂着一行大字。
「啊!該死的謝深玄!」
「哦!該死的謝深玄!」
「是該死的謝深玄!」
……
「要保護好該死的謝深玄!」
謝深玄:“……”
啊?啊??
玄影衛對他的印象為什麽都這麽統一啊!
他望着那些大字朝他湧來,同刺客頭上的懸賞令交接,一時心緒難言,可好歹玄影衛出現了,玄影衛受訓精良,他們應該不會再有危險,事情只剩收尾,他終于可以好好松一口氣。
果真那些刺客已露懼意,現出潰敗之兆,唯有那扮作船夫的刺客仍無半點畏縮,他的身手也是刺客中最好的,與諸野交鋒時,竟還能在諸野手下搶出幾分先機,趁着其餘刺客分了諸野的心,船夫高高舉起手中的環首大刀,堪堪避過諸野,直朝諸野身後的謝深玄砍去。
諸野頃刻調轉刀鋒,刀柄在他手上一轉,格住船夫手中的大刀,铮地一聲刀鋒相交,兩人都将渾身氣力壓在了刀身之上,想逼迫對方後退,卻一時難較高下。
玄影衛被其餘刺客糾纏,實在難以靠近,無法來此處解開困局,這僵持不過片刻,謝深玄便見那金柄長刀似乎正在諸野手中戰栗——
謝深玄順着刀身飛快移下目光,這才發覺那不住發顫的并非是刀,而是諸野的手。
他驚了一跳,猛然想起他試圖推開諸野時,諸野那抑不住吃痛的悶哼,諸野身上似乎有傷,他又碰到了諸野的傷口,兩人如此角力,諸野是絕對扛不住的。
果真下一刻,諸野忽而撤刀,猛地往後退了兩步,左手止不住顫抖,而船夫一時失力,身形趔趄不穩,環首刀堪堪從諸野肩上擦過,一時血流如注,諸野卻好似根本不曾覺察一般,将長刀在手中一繞,已換到了右手,飛速朝着船夫劈了過去。
謝深玄幾乎将心懸到了嗓子眼,諸野慣用左手,身上又新受了傷,他不知眼下這場死鬥,究竟會是誰取勝,他無法幫助諸野,只能咬着牙在心中祈願,希望諸野能夠獲勝。
好在一切似乎皆如他願,長刀握在右手,諸野卻不覺絲毫不便,短短幾招交鋒,長刀便貫入了船夫的心口,自後背透出,濺出無數血點,落在諸野的官服上。
謝深玄這才覺得自己有些腿軟,他身上出了一層冷汗,扶着闌幹的手不住發抖,在燃起的火把火光之下,他看見諸野的左手依舊在微微輕顫,指尖滴落鮮紅的血,落進地上分不清是何人的血泊中,諸野卻并不覺得在意,只是在臂彎擦去刀上的血,利落收刀回鞘,回身看向謝深玄。
那目光雖還同方才相同,帶着些令人畏懼的寒意,可謝深玄卻已顧不上那麽多了——他見過許多次諸野受傷,每一次都令他心驚,像是心中被狠狠揪緊了,以至他根本無法在這種情況下,還分心去想其他事情。
諸野快步朝謝深玄走過來,見謝深玄呆怔怔看着滿地的血泊與刺客的屍首,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顯是從不曾見過這等可怖的場面,那副模樣,令他不由一頓,沉默片刻,道:“無妨。”
謝深玄擡眼看他。
“他只是受傷。”諸野生硬說道,“我留了活口。”
謝深玄:“……活口?”
那一刀都捅心口了!留活口?留什麽活口啊?!
諸野冷淡道:“要帶回玄影衛訊問,當然要留活口。”
謝深玄:“……”
諸野:“他們活得很好。”
謝深玄顫巍巍擡起眼,正見一名玄影衛将刀噗嗤從一名刺客的胸口拔出來,帶出一股小噴泉般噴湧的鮮血,他從未一氣見過這麽多血,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下意識扶住身後的木欄,目光往下一垂,便見諸野的指尖正往下滴着血,他方放下一些的心便又懸了起來,幾乎抑不住心中的緊張。
謝深玄聲音打顫,道:“諸大人……您……您的傷……”
諸野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肩上的傷口,再看了看自己滿是血跡的手,稍怔片刻,将還在淌血的手往身後一藏,道:“無妨,小傷。”
謝深玄:“……”
血都流成這樣了!算什麽小傷啊!
諸野平靜道:“我回去處理便好。”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過了身,要去尋方才那名大喊大叫的玄影衛說話,謝深玄卻放不下心,他下意識跟在諸野身後,有玄影衛遞上了手帕,諸野便将那白帕按在傷處,不過片刻,整條帕子幾乎被鮮血染紅,那血卻仍舊還是有些止不住。
謝深玄輕聲喚:“諸大人。”
諸野微微蹙眉:“此處不太安全,你先回去。”
謝深玄:“……”
謝深玄回過頭,方才的響動太大,畫舫內的那些先生已在探頭探腦往外看了,有兩人喝了酒又見了血腥,正抱着門柱嘔吐,而伍正年在遠處戰戰兢兢看着他,似是不知該不該将他喚回來。
諸野以為他沒有聽見,便再重複了一遍:“回伍正年身邊去。”
謝深玄:“……”
諸野:“他會照顧你。”
說完這句話,諸野便不再理會他,而是加快腳步朝着聚集的幾名玄影衛走過去,一面提聲道:“唐練,這些人——”
“諸大人。”謝深玄提高了些音量,快步跟上諸野的腳步,“您受傷了。”
諸野:“……”
諸野的聲音被他截斷,後頭的幾個字,他咽回了喉中,幾名玄影衛好奇看着他們,頭上卻依舊飄蕩着整齊劃一的「該死的謝深玄」幾個大字。
這場面實在滑稽可笑,謝深玄深吸了口氣,竭力維持冷靜,聲音卻依舊打着顫,也不知是因為害怕諸野,還是害怕這滿地的屍首,道:“你們玄影衛總該帶着傷藥,先包紮吧。”
諸野:“唐練——”
很明顯,諸野不想理會他。
謝深玄的性子一向執拗,若他認準要去做一件事,其餘人是絕對阻止不了他的,他挑起眉,再度重複:“諸大人,您受傷了。”
諸野:“——你送謝大人回去。”
那名領頭的玄影衛挺直了身體,正要開口答應,謝深玄卻覺得自己的耐心已到了極限,他心煩意亂,有股無名之火自心底蹿起,他的确畏懼諸野,也忌憚諸野如今的行事手段,可那是因為當年之事而隐秘于心中的愧意,這可不代表他對諸野沒有半點脾氣。
謝深玄咬牙高聲道:“……諸野!”
諸野這才一下頓住腳步,停在了原地。
“過來。”謝深玄竭力克制語調之中的愠怒,“我給你包紮。”
諸野:“……”
所有玄影衛都愣在原地,顯然是從未見過有人這般對指揮使發脾氣——
哦,當然,謝深玄當然可以,反正罵玄影衛的折子他已不知寫過多少封了,當面對玄影衛指揮使發一發脾氣,好像……也很正常。
只是看指揮使如今的反應——
幾名玄影衛動作一致,幾乎在同一瞬恢複了手上的工作,查探刺客死活的、負責綁人的、登記小冊文書的同時行動,場面頃刻忙碌,就像是根本沒有人聽見謝深玄剛才的話語,也絕不關注他們接下來要說些什麽。
諸野仍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謝深玄追到他身側,繞到他身前仔細去看他的傷勢,可諸野按着自己的傷口,謝深玄只能隐見他指尖滲出鮮血——已過了這麽久,這血卻仍舊沒有止住,不肖多想也知諸野究竟傷得有多重。
還好,玄影衛就在此處,這種動不動便要外出抓人打架的武官,想必是會随身帶着傷藥的,謝深玄擡眼看向遠處假裝忙碌的那幾名玄影衛,喚:“幾位大人。”
為首那名玄影衛擡起頭,略帶驚慌看向他。
謝深玄:“有傷藥嗎?”
片刻沉默之後,那玄影衛緊張搖頭。
謝深玄:“……”
謝深玄:“你們玄影衛出門難道不帶傷藥嗎?!”
-
今日發生之事,顯然太過超出謝深玄的預料。
當然,他對玄影衛确實沒什麽太過深入的了解,只是依照少年時與諸野相識的推測,知道諸野沒有随身攜帶傷藥的習慣,可若他沒有記錯……本朝新立時,先帝曾定下規矩,朝中當值武官,除卻武器之外,還需随身配帶火折、傷藥、砺石、短刀等物,這可是明文規定之事,謝深玄可不曾想到,眼前這麽多名玄影衛,竟無一人遵守這規矩。
此事雖說平日并無人查驗,也不會有人敢去查驗玄影衛,可事發緊急之時,這些東西或許能夠救命,謝深玄的愠怒之中不由便再添一筆,一時氣憤上頭,早忘了尋常百官對玄影衛的畏懼,毫不顧忌便對那名玄影衛怒目:“玄影衛每日以身涉險,你們出門竟然連傷藥也不帶?”
那名玄影衛看起來瑟縮了一些,緊張嗫嚅道:“今……今日出任務太急……”
謝深玄挑眉:“朝中有規定,當值武官必須攜帶此物。”
玄影衛:“我……我……大人……屬下……”
他求助般看向諸野,可不想一貫沉穩的諸野此刻似乎也怔住了,對他求助的目光視若不見,只顧着目不轉睛盯着謝深玄看。
謝深玄還未注意,他看眼前這名玄影衛官服,是這幾名玄影衛中品轶最高,理所應當為此番之事負責,便挑眉問:“你叫什麽名字?”
那玄影衛一愣,不知所措看了看諸野,見諸野神色依舊,這才怔怔回答,道:“謝大人,我叫唐練。”
這名字謝深玄聽過,他點了點頭,問:“指揮同知?”
唐練乖巧點頭。
謝深玄:“久聞大名,幸會,今天回去參你一本。”
唐練:“啊?”
唐練:“謝大人!我……我……今日出門真的太過突然,指揮使通知太急——”
謝深玄:“好,再參玄影衛一本。”
唐練:“……”
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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