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上藥

第10章 上藥

唐練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來上一巴掌。

他自己挨謝深玄的罵也就算了,這些年來,朝中誰沒經歷過這種事?可他偏要多嘴為自己辯解,如今害得玄影衛也被帶上了,玄影衛中的所有兄弟都得跟着他一塊挨罵。

不僅如此,他知道皇上也怕挨謝深玄的罵,謝深玄若是真去參他們一本,皇上必定會妥協,那接下來全京城的武官,大概都得跟着他們一道整改抽查。

那自然也就是說——

他一個人,将京中所有的武官兄弟,都帶上了。

唐練臉色蒼白,明白自己闖了天大的禍,如今他仕途慘淡,沒有希望,只能期望謝深玄發發善心放過他,戰戰兢兢道:“謝大人,今日我本已下值——”

謝深玄卻因身後響動而轉過了身,壓根不曾聽見他的辯解,正朝不遠處畫舫室內看去。

伍正年緊張扶着窗框,顫顫巍巍朝他們大喊,道:“我……我帶了傷藥……”

謝深玄略松了口氣,心想此處總歸還有一個人靠譜,而後他回身看向諸野,正對上諸野的目光。

那雙眸子饒有興趣停留在他身上,像是已看了許久,吓得謝深玄匆匆垂下眼眸,見着諸野受傷的那只手依舊在輕微發顫,指尖帶着微微幹涸凝固的血……而幾乎在他低垂目光的同一瞬,諸野忽地便将受傷的手藏到了身後,避開謝深玄的目光。闫山廷

謝深玄心中顫得厲害,好似這麽一眼,便自此時回到了當年——他不喜不潔之物,害怕看到血污,每每諸野受傷,都要小心翼翼掩藏,以免讓他見到吓人傷處,哪怕痛極了,也要盡力在他面前裝出一副并無大礙的神色。

哪怕今日不是當年,哪怕今日的諸野,已不是當年的諸野。

謝深玄深吸了一口氣,想,他大概是真不要命了。

他毫不猶豫伸出手,握住了諸野的手腕,指尖觸及半幹而略顯黏膩的鮮血,卻也未有半點瑟縮之意,他害怕諸野再度自他身邊逃離,又怕扯痛諸野肩上的傷口,指腹自諸野腕上滑過,遲疑片刻,還是再度攥緊了諸野的衣袖,幾乎是硬拖着将諸野拽進那畫舫船屋中。

所有玄影衛都目瞪口呆看着他們,那目光中的驚愕,只如是看見了什麽極不可思議的怪事,謝深玄也覺得自己是昏了頭,他想想諸野對他的厭惡,只覺今日過去,諸野一定又要在那專給皇上看的小冊子上記他一筆……可他實在不能對此事坐視不理,明日之事,明日再說,而今日,他必須先看着諸野将傷口包紮妥當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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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屋中的十餘名太學先生,除了已醉倒在桌下的幾人外,大多早已吓得懵了,無人上前相助,謝深玄也懶得去理會他們,只是盡力自不安的心緒中擠出一些疲憊笑意,好聲好氣問仍驚愕站在窗邊的伍正年:“伍兄,傷藥在何處?”

伍正年猛然回神,在随身挎包之中匆忙摸索,總算從中找出了一瓶止血的金瘡藥來,可除此之外,他已找不出其他東西了,沒有能夠包紮傷口的白紗,甚至連塊幹淨些的帕子都不曾有。

謝深玄接過那藥粉,同伍正年道了一聲謝,又一眼掃過屋中諸位驚吓呆怔的太學先生,不免蹙眉,再問:“此處可還有空餘的屋子?”

伍正年卻已将目光落在了諸野按在傷處的那只手上,捂着傷口的那白帕早已成了血帕,諸野的指縫間隐見血跡,令伍正年目眩,有些想要作嘔的頭暈,謝深玄同他說話,他也難以回應,反倒是一直沉默不言的諸野低咳了幾聲,道:“側邊便有小屋。”

謝深玄便又拉着諸野到了那側屋之中,他好容易才将煩亂的心緒壓下心頭,正要擰開那傷藥瓶口,諸野卻忽而道:“唐練下值之後才知有此事。”

謝深玄一怔:“什麽?”

“若要責怪,應當是我的過錯。”諸野語調平靜寡淡,倒也沒什麽自省的意思,只像是在陳述事實,“是我自己未曾帶上傷藥。”

謝深玄:“……”

謝深玄這才明白他是想為玄影衛解釋,可此事并非是此時的關鍵,他深吸了口氣,将手按在諸野的傷處,正疊在諸野按着傷口的手上,低聲道:“此事同你沒有關系。”

諸野不由蹙眉,将後頭的話咽下,謝深玄便已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已被血染紅的手自傷口上移了下來。

謝深玄道:“那是對當值武官的要求。”

諸野:“……”

謝深玄小聲:“你今日又不當值。”

擔憂指揮使傷勢準備過來看看的唐練,沉默着僵在了門邊。

指揮使今日不當值,此事與指揮使大人無關。

可他今日也不當值啊,他是臨時被拖過來的啊!

這謝深玄怎麽回事?

他不是朝中什麽人都罵嗎?

這人怎麽還這樣雙标啊!

-

同諸野私下單獨相處時,謝深玄總有些說不出口的緊張。

他只能盡量将所有注意都放在諸野的傷口上,諸野官服破損,傷處早被鮮血染成一片血污,滲出的鮮血倒是已略止住了一些,幹涸在官服之上,若僅是如此,他難知諸野傷處情形,可他又不好意思直言讓諸野将衣服脫下來,他潤了潤喉舌,說不出緊張,方喚了句“諸大人”,諸野已自行伸了手去解自己的衣襟。

謝深玄僵着脖頸不敢擡首,,原已冷靜的心跳越顯急促,他只得游移目光,盡力不去注視諸野的舉動。

可屋內就這麽大,若他直接背過身去,反是顯得有些刻意,他越不想看,眼角餘光便越發難以自控地瞥見諸野動作,他見諸野解開衣帶,神色自如褪去傷處一側衣物,大概是因為傷處血液幹涸,那布料粘在了傷口之上,令他禁不住蹙眉,連帶着褪去衣物的動作都有些困難,謝深玄卻不好意思幫他,只能木讷躊躇着待在一旁等待。

他等了一會兒,直至瞥見諸野似乎是想将上衣全都褪下,謝深玄才匆忙回過目光,緊張看向諸野。

“諸……諸大人!只是上藥。”謝深玄慌忙開口,“不必全脫。”

諸野:“……”

“天氣太冷。”謝深玄緊張咽下一口唾沫,“您……您小心風寒。”

片刻沉默之後,諸野點了點頭。

他仍舊沒有任何多餘言語,像是眼下發生的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他每日都要經歷,自然也不覺得意外,謝深玄卻很緊張,他拿起伍正年給他的藥粉,略微傾身往諸野身前湊近了一些,腦中所想的卻是——

上一回他見諸野在他面前褪下衣物,究竟是在什麽時候?

那應當還是他二人少年時的事情,他在家中讀書,諸野也還未離開謝家進入長寧軍,好像是裴封河要尋諸野比試,教他自某個西域小國學來的摔跤之法,頭一步便是要先脫了上衣……對了,那時候晉衛延還不是太子,他也在謝家看熱鬧,裴封河吃癟摔倒的時候,他還在鼓掌大笑。

那時候的諸野,也不曾有現在的身量。那時他與謝深玄差不多身高,少年人身軀還顯削瘦,也并無現今這般挺拔,他每每贏了同裴封河的比賽,都要将目光越過身前數人,落在謝深玄身上——

謝深玄好容易才将自己思緒拽回來,他竭力維持着最後一分冷靜,不敢直視諸野的雙眼,只得垂下眼睫,先去看諸野肩上的傷。

諸野肩上被那刀鋒劃出了一道兩寸餘長的傷口,傷處皮肉外翻,傷處污血淤結,雖已略結了一層幹涸的血液,卻仍舊在往外流着血,謝深玄瞥上幾眼,不免覺得有些眼暈,諸野倒很是冷靜,見謝深玄似乎有些難受,他便道:“我來吧。”

謝深玄:“……這是小傷?”

諸野一怔:“什麽?”

謝深玄挑眉:“方才你說這是‘小傷’。”

諸野:“……”

諸野直截了當移開目光,顯然不打算同謝深玄解釋。

謝深玄深吸了口氣,擰開盛放藥粉的藥瓶,一面忍不住順着新傷之處往下看,諸野只略微解開了一些衣襟,大約是因為謝深玄特意說過,其餘地方他倒是擋得很嚴實,可就算如此,謝深玄也能看見,諸野身上還繞了一圈白紗,似是為了纏住接近腰腹處的傷口,也就是方才謝深玄推搡時不小心按着的地方。

謝深玄盡力壓下心中的煩躁之意,問:“……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諸野答:“公務。”

謝深玄:“……”

除此之外,諸野似乎連半個字也不打算同他多說。

謝深玄垂下眼睫,他知道自己沒有逼問諸野的立場,玄影衛的公務又大多需要保密,可心中卻還是免不了有些發堵,他深吸了幾口氣,終于拔開那藥瓶的木塞,再往前湊了一些,幾乎靠在諸野身前,才深吸了口氣,道:“先上藥吧。”

謝深玄不是大夫,也已多年不曾幫人處理傷口,倒那藥粉時,他的手止不住打顫,心中不由便想起他在報國寺時所受的傷——每一回賀長松來為他換藥,将藥粉撒在他傷口上時,那幾乎便是徹骨疼痛,像是那細碎的藥粉想要鑽入他的傷口中去一般,令人根本無法忍耐。

如今到了他為諸野上藥時,他心中擔憂更甚,他不希望諸野難受,小心翼翼一點點斟下細粉,一面勉強分心擡眼,去看諸野面上的神色,卻見諸野只是微微蹙眉,額間似乎有些細汗,除此之外,連一聲輕哼都沒有。

謝深玄心中清楚,諸野本就是這般寡言少語的性子,哪怕渾身是傷,将骨頭都折斷了,為他換藥時,他也不會發出半點聲響,他年少時便是如此,而今這麽多年過去,他還去長寧軍中呆了數年……這樣的傷口,對他而言,或許的确只是“小傷”。

想到長寧軍,謝深玄不由微微垂下眼眸。

僅在這解開些許的領口之下,他便已經看見了數處舊傷,有幾處傷痕看着深可見骨,傷時想必是極為吓人的,他不敢去想這些傷究竟因何而來,連多看一眼都覺得心揪,他只能強令自己将注意重新轉回諸野的新傷上來,不去想諸野離開謝家之後,究竟都經歷過什麽。

這傷口太長,若只是薄薄一層藥粉,想要止血還有些困難,謝深玄将那藥瓶放在一旁,看向方才諸野用于按壓止血的手帕——那是一名玄影衛遞給他的,早就被血跡浸透了,這東西不能再用,謝深玄便深吸了口氣,伸手入懷中摸索他今日帶在身上的白帕。

他手上都是血,還微微打顫,幾次勾着了懷中的白帕,卻總是掏不出來,諸野瞥了他一眼,知曉今日他們見了太多血光,謝深玄以往未曾見過這種事,顯是受了不小驚吓,他或許需要一些事分分心,略微轉移一下注意力。

“謝大人。”諸野忽而輕聲喚他,丢出一句莫名的話語,道,“我不善言辭。”

謝深玄:“……什麽?”

“過幾日我還要去朝中。”諸野道,“總該給嚴太師一些解釋。”

謝深玄:“你與嚴端林……”

諸野:“略有聯系。”

謝深玄:“……”

謝深玄終于自懷中将那白帕扯出來了,他手上的血早将自己的衣襟與那白帕染得斑駁,他卻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匆匆将那白帕按在諸野肩上,試圖展開将此物系緊,卻仍舊很是困難,絲織的白帕一瞬被湧出的鮮血染紅,如此簡陋的止血手段并無效用,他們應當盡早去尋位醫官來為諸野包紮。

事到如今,他腦中早是一片混沌,根本無力分心去思考諸野此刻的言語,諸野和嚴端林略有聯系?那就有聯系吧,只要諸野平安無事,和誰有聯系他都不想管。

謝深玄又深吸了幾口氣,方才令自己冷靜下來,腦中那荒唐的念頭還在不住發酵,他只能盡力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好維持冷靜來回答諸野的問題。

“那些人,是水匪。”謝深玄試圖編出些合理的謊言,“他們系着黑帆,忽而靠近,無論是何人都要警覺。”

諸野:“水匪?”

謝深玄:“是他們先動的手,是他們的錯。”

諸野:“嚴端林會信?”

“人都死了。”謝深玄道,“死無對證,他只能相信。”

他二人目光相對,謝深玄見諸野目光沉着,并無半點疑惑之意,方才這些話,說是希望謝深玄能為他想些辦法,倒不如說是諸野見他心慌意亂,特意編出這些事來,好令他轉移些注意。

謝深玄匆忙轉開目光,心中隐隐有些驚訝。

他怎麽也沒想到諸野會為了他編出這樣的謊言,可若是順着此事去想……

方才他們在甲板上時,諸野好像也是為了不吓到他,才故意與他說那些死了的刺客只是傷重昏迷,玄影衛并沒有打算對他們下死手。

謝深玄覺得自己大概是徹底昏了頭,諸野略微對他展露些好意,他便抑不住心中那得寸進尺的渴望,他咽下一口唾沫,道:“諸大人……諸野。”

諸野:“……”

謝深玄終于鼓起勇氣:“你身上那麽多傷,到底——”

屋外一陣急促腳步,謝深玄猛地剎住語調,将後面的話全都咽了回去。

他回過頭,唐練帶着一名從玄影衛衙門中揪出來的當值醫官,急匆匆沖進屋中,驚慌大喊,道:“謝大人!我将大夫找來了!”

謝深玄:“……”

諸野:“……”

諸野平靜按住了自己肩上的白帕,謝深玄也立即松開了手,往後挪了些距離,坐到離諸野極遠的一把椅子上去,随後面無表情轉過目光,竭力維持着面上的冷淡神色,冷靜點了點頭。

“哇,唐大人。”謝深玄冷冷說道,“真及時,真是要好好謝謝您啊。”

諸野:“……”

唐練:“?”

不對,他難道又做錯什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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