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當一個誇誇人
第24章 當一個誇誇人
謝深玄情緒失控, 謝深玄有些後悔。
他很想給自己來一巴掌,以此懲罰自己的胡言亂語,可眼下這情況, 他也只能對着諸野露出略顯尴尬的讪笑,一面生怕諸野從懷中掏出那記滿他罪行的小冊子, 将自己方才的犯上之語記錄在冊。
可諸野卻沒有動, 他輕輕嘆了口氣, 這動作登時便令謝深玄心中重燃了希望,只要諸野沒有立即拿出那本小冊子,這一切就還有挽回的餘地, 他還能有機會!
“諸大人,我……我是看不下去啊。”謝深玄言辭懇切, “皇上未免太過分了一些,他一點也不顧您的身體, ”
諸野:“……”
謝深玄:“您受傷了, 本該在家中好好休息, 太學就不必來了,您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諸野:“……”
謝深玄:“我這就去狠狠罵……啊不,給皇上提提建議,讓他為您放個長假——”
諸野又輕輕嘆了口氣。
謝深玄登時驚出一身雞皮疙瘩,急匆匆将後頭的話語咽了回去,驚警不安看向了諸野。
諸野輕聲道:“如此犯上之語。”
謝深玄微微一僵,以為自己的誇贊沒有半點用處, 諸野心狠手辣,還是打算将他寫進那本小冊子裏。
可諸野移開了目光, 一夾馬腹,令馬兒快行了數步, 走到了馬車前頭去,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語,鑽進謝深玄耳中。
諸野:“下次絕不可再提。”
謝深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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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深玄一怔,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諸野像是對他網開了一面,特意忽略過此事。也正因如此,謝深玄終于有所察覺,偶爾他軟些語調同諸野說話時,諸野似乎也會變得與以往不同,特別是他出言關心諸野時,諸野連那萬年不變的冰冷神色,都會因此而微微軟化。
他以往只喜歡罵人,以為只有直言不諱才能令人改正,他好像從未想過……适當的誇贊,或許會有更加不同的結果,有他所想不到的奇特效力。
待他們終于趕到太學,太學之外已有一名玄影衛等在此處,顯然是來逮正病休的諸野談論公務的。
謝深玄雖心有不悅,覺得皇上将諸野使喚得太狠,可那玄影衛畢竟無辜,他只得先一步進了太學,一面在心中盤算今夜回去必然要寫折子罵一罵這狗皇帝,一面先去了癸等學生的學齋。
此時距開課還有些時間,學齋中只到了趙玉光與裴麟兩人,謝深玄一踏進學齋,趙玉光便下意識端正了坐姿,噌地一聲站起了身同謝深玄行禮,那龐大的身軀幾乎将自己的桌案撞倒,而在他前座的裴麟則被他吓了一大跳,将驚惶不安的目光在趙玉光和謝深玄之間轉了幾圈,這才回過神來,也跟着趙玉光一道起了身,同謝深玄鞠了個躬,道:“謝先生早!”
謝深玄颔首,與他們微微一笑,一面不動聲色将目光掃過裴麟的面龐——裴麟臉上頂着碩大的黑眼圈,像是昨夜并未歇好,而在這個時間,他竟然沒有睡着,對裴麟而言,這實在算得上是個極大的進步。
謝深玄想着自己路上那感悟,下意識誇贊裴麟,道:“裴麟,今日沒有睡覺,很不錯。”
裴麟:“……”
裴麟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眼中好似帶着說不出的光亮,朝謝深玄舉起桌案上擺着的厚厚一沓紙,高聲道:“先生,我寫完了!”
謝深玄一怔:“名字?”
裴麟用力點頭。
謝深玄接過裴麟遞過來的紙頁,有些疑惑翻開一看——這竟然是裴麟已經抄寫完成的那一百遍名字。
上頭的字跡歪歪斜斜,雖已在極力模仿他的筆跡,但卻似乎并無多少成效,裴這個字尚且還算過得去,只是有些歪歪扭扭,不算熟練,看起來像是兩個字,可一旦到“麟”時,整個字便忽而擴大了好幾倍,每一個部位都恨不得從完整的字體結構中擠出來。
裴麟寫得很艱難,即便如此,他卻依舊完成了謝深玄交給他的任務,他認認真真将自己的名字抄寫了一百遍,到最後時,原先已有的一些筆劃錯誤明顯有了改變,雖然仍舊顯得頗為混亂,可也能夠從中看得出裴麟的認真與努力。
謝深玄可沒想到裴麟會對此事如此上心,他記得諸野同他說過的話,裴麟不喜歡讀書,從來不在這種事上努力,他來太學是因為裴封河的脅迫與皇上的旨意,全無半點自願,因而在太學內只是随意混混日子,将太學當成了另一處供他歇息睡覺的好地方。
可這兩日來,裴麟的舉止,實在與謝深玄所想得有些不同。
若說昨日,裴麟願意快些将他吩咐的文章寫好,還能解釋成諸野在場,而裴麟畏懼諸野,不得已方才如此,那今日顯然便有些不同了。
昨日諸野可不曾在謝深玄家中的書房外盯着,他讓裴麟抄寫名字之事,諸野也許并不知情,這一切努力均是裴麟自願,他昨日不經意的誇贊,似乎起了極強的效用,裴麟因此而備受鼓舞,甚至願意在自己本不太喜歡的事情上努力。
謝深玄将目光停留在手中的紙頁上,看着裴麟略顯稚拙的筆跡,恍惚想起自己這幾日所經歷的事情。
首輔的嚴肅令趙玉光心生卑怯,又逐步封閉自我,而他對裴麟的兩句無心誇贊,卻好像令裴麟重新拾起了對學習的興趣與希望。
以往他在宮中授課,皇子們大多極為自覺,謝深玄對他們又很嚴厲,他在皇上面前都管不住自己嘴,對待皇子更不用多言,他知道幾名皇子私下都有些畏懼他,可他以為嚴師出高徒,只有這般苛刻嚴厲,才能令學生們終成大器。
可現在……謝深玄卻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癸等學齋的學生,同宮中的皇子不同。
他們平日大多備受指責厭惡,學中會去誇贊他們的人本是極少數,就如同久陷質疑之聲,只需些微贊許,他們便會如同看見了一絲溫意的光。
這天下,無人不願意趨光而行,那他或許……不該對這些學生們有過多指責。
謝深玄沉默不言,令裴麟萬般緊張,小心翼翼詢問:“……先生?”
謝深玄終于放下手中那疊抄寫名字的課業,擡眸看向了前滿懷期待的裴麟。
裴麟有些壓不住心中緊張。
他以為自己交了這課業,謝深玄至多只會翻看上兩頁,畢竟這一沓厚紙全是他抄寫的名字,前後并無多少不同,能寫出這麽厚厚一沓紙頁,也只是因為他不太熟練,将麟字寫得實在太大一些。
那也就說是,這份課業實在沒什麽看頭,裴麟自己不過片刻便能翻完,謝深玄可是他兄長口中的才子,怎麽能這麽久……還不曾将這幾頁紙看完?
裴麟想,他十之八/九,是又犯錯了。
謝深玄一定從中揪出了問題,畢竟以往他兄長要他寫字時,若真如此長久盯着他的字看,那必然是他又犯了什麽大錯……
謝深玄深吸了口氣,而裴麟将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比昨日好了許多。”謝深玄略有緊張,他不擅誇獎他人,諸野是個例外,如今他想了片刻,也只能微微抿唇對着裴麟露出些笑意,“進步很快。”
裴麟:“?”
裴麟呆住了。
“昨日還有不少錯字,今日倒是一個也不曾見着。”謝深玄将那疊紙頁輕輕放在裴麟面前的桌案上,說,“我很少看見進步這麽迅速的學生。”
裴麟:“!!!”
“到最後時,連字跡也幹淨了不少,用筆有力,橫平豎直,已很有些樣子了。”謝深玄的唇邊依舊帶着溫和笑意,還不忘給裴麟下一劑猛藥,道,“往後若是勤加練習,應當會寫得更好看。”
裴麟:“……”
裴麟的臉上帶着傻乎乎的笑,只顧着不住跟謝深玄的話語點頭。
他知道的。
謝深玄當初可是科舉的狀元,朝中出了名的大才子,雖然嘴欠了一些,可才學之事上,他說的話,是不容他人質疑的。
而他大哥是武将,就他大哥那點見識,怎麽能跟謝先生比呢?
謝深玄誇他有天賦,他就是真的有天賦!!!
裴麟臉上的笑容飄忽,看起來有些癡傻,令謝深玄摸不清自己方才那句話究竟有沒有效用,可話至此處,應當便已足夠了,若要再說,那便有些刻意,算是肉麻,或許還要起些反效果。
點到即止,謝深玄打定主意,決定先從此處離開。
“我先回書齋。”謝深玄說道,“若還有事,來書齋尋我。”
裴麟竟跟上了他的腳步,面上還帶着笑,熱情萬分道:“先生!我送您!”
謝深玄:“……”
待謝深玄離開了學齋的院子,裴麟在門邊站了好一會兒,目送謝深玄走遠,而後方捧着那一沓紙頁回去。
他一路都覺得自己像是踩在雲端之上,飄飄忽忽,根本不知今夕何年,惹得路上遇見的其他太學生都古怪盯着他看。
待回到學齋,他重回座位,将那紙頁放在書案之上,方覺學齋內又多來了幾個人,林蒲和柳辭宇正湊在一旁,一同研究柳辭宇帶來的衣料,帕拉在後頭口齒不清地讀書,見裴麟進來,林蒲便好奇湊過來看他,問:“你這是去哪兒了?”
裴麟只顧着盯着自己手中的紙頁看。
昨晚上他寫得雖然努力,可說實話,只消仔細看一看,便能察覺出其中的問題,他寫得還是太差勁了一些,比起先生給他的那張紙頁上的字,他簡直就是在胡鬧
裴麟握起筆,低下頭,開始了新的一輪練習。
林蒲:“?”
柳辭宇也湊了過來,好奇看着裴麟,待發覺裴麟竟然是在練字後,他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嘆,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林蒲:“我一定還沒睡醒。”
柳辭宇:“我也是……我再回去睡會兒吧。”
裴麟不顧他們的驚愕,只是埋頭努力。
林蒲撓了撓腦袋,略微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連裴麟都開始為了功課努力了,那他們是不是也該……對學業上點心?
她看了看柳辭宇,挪回了自己的座位,拿出幾乎未曾翻過幾次的書冊,沉默着打開了其中的一頁。
柳辭宇:“……”
大家都如此努力,柳辭宇覺得自己不該落後。
他也坐回了座位上去,認真看起了手中的書冊。
一時之間,學齋內只剩下了沙沙的翻書聲,以及帕拉小聲誦讀課文的聲響。
他讀了片刻,擡起頭,看了看勤奮努力的衆人。
“瘋啦。”帕拉小聲嘟囔,“大家都要瘋吶。”
……
待開課時,謝深玄回到書齋,一眼便看見了趴在桌案上奮筆疾書的裴麟。
他以為自己是看錯了,趴在裴麟桌上的或許是其他人,可癸等學齋的學生們大多只有十六七歲,又多是讀書人,身形瘦弱,只有裴麟最為年長,習武多年,就這體格,謝深玄真的很難認錯。
可這顯然不是裴麟去會幹的事情,他皺眉看了裴麟一眼,裴麟似乎聽見了外頭傳來的腳步聲,擡首便對謝深玄露出極燦爛的笑,謝深玄也同他颔首,可不想這一點頭,裴麟好像忽地便更興奮了。
他奮筆疾書,卻又想起現今似乎已要開課了,他總不能在課堂上用功練字,他便立即收起那練字的紙頁,端正坐姿,挺直脊背,滿懷熱情地看向謝深玄。
謝深玄:“……”
在所有擡首朝他看來的學生面孔中,只有裴麟的臉,仿佛熠熠生輝,帶着難以言喻的興奮,謝深玄難以直視這樣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将目光轉向其他人,卻更加覺得不對。
不知為何,昨日還只顧着胡鬧玩樂的衆人,今日都在面前擺上了一本書冊,似乎正在刻苦努力,顯得極為怪異,與癸等學齋的風格一點也不相符。
他看了看激動的裴麟,再看看周遭似乎顯得有些心虛的衆人,清了清嗓子,說:“諸位……”
裴麟激動起身,高聲道:“謝先生好!”
謝深玄:“……”
說完這句話,裴麟回過身,看向身後衆人,那目光中帶着刻意的鼓舞,顯是很希望衆人都能夠同他一般,懂些禮貌,盡快與先生問一句好。
在他的注視下,其餘人這才回過神來,跟着稀稀拉拉起了身,并不齊整地同謝深玄打招呼,拖拖拉拉說:“謝先生好……”
謝深玄:“……”
裴麟小聲嘟囔:“也太沒精神了。”
衆人的聲音拔高了一些,雖仍舊有些不夠齊整,卻已比方才要有力了不少:“謝先生好——”
謝深玄:“……”
謝深玄僵住了。
昨……昨日,好像是沒有這一遭的吧?
他只是鼓勵了裴麟,為何學齋內會有這麽大變化?
謝深玄沉默片刻,将目光落在了面前的裴麟身上。
裴麟,雖然只有十八歲,可身高八尺,人高馬大,又是邊關武将出身,一般人實在很難敵得過他。
這樣的人,在太學生中實在少見,畢竟太學生們大多身材清弱,也都是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遠沒有裴麟這般高大——
糟了。
謝深玄想,總該不會是裴麟威脅他們要好好讀書向上吧?
-
謝深玄的心情很複雜。
他想問問裴麟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可裴麟看起來甚是激動,又在學齋衆人面前,實在令他有些不好開口。
這畢竟只是他的猜測,他并不知其中實情,又擔心只是自己的臆測,他總得調查清楚再談。
可他實在不知從何處下手,待早課結束,他不知該不該問問學生此事,正覺有些苦惱——學齋之外,伍正年自門邊探出半個腦袋,朝他招了招手,似乎很是緊急,顯然有重要之事要同他說。
謝深玄遲疑片刻,還是先讓學生們先歇息吃飯,他走到伍正年身邊,低聲問:“伍兄,怎麽了?”
伍正年讪讪一笑,道:“同你說說年初小試的情況。”
謝深玄:“……”
伍正年不提此事還好,一說此事,謝深玄便又開始止不住頭疼。
他看柳辭宇和林蒲二人探頭探腦朝這邊看,覺得此事不便在此處談論,便請了伍正年到他書齋小坐,待小宋上了茶水,他方才詢問伍正年:“伍兄,年初小試怎麽了?”
“你放心,這年初小試啊,很簡單。”伍正年笑呵呵道,“誰都能通過的!”
謝深玄:“……”
這開場便充滿了刻意的安慰,實在令謝深玄難以信服。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年初小試就在半月之後,他已來不及改變什麽了,而除了這年初小試之外,太學內每月還有月試與季試,他只希望下回月試時,學生們能考得稍微好一些。
伍正年卻又為他補上了一刀,道:“月試與季試……怕是就有些困難了。”
謝深玄:“……”
謝深玄已經知道了,太學之內的考試,全部需得根據學生們的成績判定分值,只要合格便能加分,出挑的還能獲得額外的分值獎勵,可若不合格,那倒扣的分數可就足夠癸等學齋的這些學生喝一壺了。
如今這考試每月便要來上一次,而以癸等學齋學生們的成績而言,要不被扣分何其困難?他很擔心自己還未曾來得及改善學生們的成績,他們的分數便要被扣得怎麽也追不上了。
伍正年小心翼翼看他臉色,尴尬笑着安慰他,道:“謝兄,不必擔憂。”
謝深玄嘆氣。
伍正年:“今年不成,還有明年嘛。”
謝深玄:“……”
“反正皇上的谕旨也說了,待學生合格後您便能歸朝。”伍正年道,“學生來來去去,今年的學生不成,明年總還有新的希望。”
謝深玄:“……”
謝深玄微微蹙眉,有些難抑心中那莫名的古怪之感。
他是還有希望,可現下的這批學生呢?
年末若不合格,他們便得退學回籍,他們可只有這一年的機會,他們怎麽也不該随便失去這一次機會。
可伍正年目光真切,他是真心在為謝深玄出謀劃策,也是真如此去想的,謝深玄自己也覺得自己心中的想法有些古怪,或許難以同伍正年解釋,他只能搖一搖頭,再嘆一口氣,道:“罷了,就當用這年初小試,來看看學生的具體情況吧。”
他初入太學便得罪了汪退之,其餘的太學先生大多也看他不順眼,先前教過癸等學齋的那幾名先生根本不願意同他說話,他對現今這幾名學生的課業了解,還是同諸野和伍正年那兒聽來的。
雖說玄影衛的情報不可能有錯,可謝深玄覺得總得親眼所見才能得出真正的結果,他很想看一看學生們自進入太學來的所有課業亦或是各科答卷,只是除了諸如補試與終試之外,學生們的答卷大多不會被保存,補試和終試的卷子又沒有那麽容易拿到,那這次年初小試,正好能讓謝深玄摸清這些學生的具體情況。
伍正年正覺得忘記告訴謝深玄年初小試一事,是自己失職,如今聽謝深玄如此說,他便急忙開口,想方設法從言語上好好安慰一番謝深玄。
“癸等學齋中,除了裴麟與帕拉二人之外,大多都是通過補試進入太學的。”伍正年想了想,再加上一句,“林蒲雖是地方舉薦,可入學之前,也在太學內經過試驗,這補試簡單,他們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可謝深玄還是很擔心。
“伍兄,太學之中,可曾還保留着他們以往的試卷?”謝深玄蹙眉詢問,“您知道,汪退之……不太願意理會我,他連話都不願意與我說,我至今還未見過學生們以往的任何答卷。”
伍正年一怔,有些遲疑,道:“此事……或許有些麻煩。”
他仔細為謝深玄解釋,近些年來,皇上越發重視太學之內的補試與終試,這二者雖不如科舉監視嚴格,可也逐漸朝着科舉靠攏了,近兩年補試與終試的卷子大多閱後便由禮部封存,若要調取查看,需得層層申請審批,絕非短短一兩日便能輕易調出。
此事聽起來實在太過麻煩,謝深玄覺得自己也不是非要有如此一遭,便嘆氣擺手,道:“還是算了。”
“若謝兄有所需求,此事也并不算難。”伍正年笑了笑,道,“不過是些文書來往,交給我便是。”
謝深玄同伍正年道了謝,伍正年大抵是覺得自己的愧疚之感得到了彌補,面上笑容便更多了幾分,繼續同謝深玄介紹起這年初小試來。
“去年年末,學制尚未改革,諸如琴棋書畫與武科之類的類目,學生們也未曾試過。”伍正年輕咳一聲,道,“因而這答卷,或許只有策論,其餘科目……我只知一二,只怕難以告知謝兄他們成績究竟如何。”
謝深玄微微颔首,覺得問題不大,他正要回答,卻又見伍正年頭上顫顫巍巍冒出一句話來。
「謝兄罵皇上莫要罵我,罵皇上莫要罵我」
謝深玄:“……”
伍正年忽而又清了清嗓子,遲疑道:“謝兄……還有一事。”
謝深玄擡眸看向伍正年,見伍正年神色小心,目光猶疑,他心中不由一顫,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心中不祥預感更甚。
謝深玄深吸了口氣,問:“怎麽了?”
伍正年緊張道:“就是這武科……”
謝深玄心中一沉:“年初小試……還考武科?”
伍正年的笑微微僵了僵,勉為其難同謝深玄點頭。
他可還記得謝深玄最初聽見太學要考武科時的惱怒,這是個敏感話題,他不敢過多提及此事,在這等尴尬時刻,他也只能朝着謝深玄傻笑了。
“武科考試……應當也很簡單。”伍正年尴尬笑着竭力為謝深玄解釋,“我聽甲等學齋的武科先生說,這種考試,學生不可能無法通過。”
謝深玄:“……考什麽?”
伍正年搖頭。
謝深玄:“伍兄,你是國子監祭酒……”
伍正年:“我不是武官,我分不清楚的。”
謝深玄微微挑眉。
伍正年心裏更慌幾分,正不知應當如何解釋,外頭房門一響,似是有人叩了叩門,伍正年登時如同看見救星一般朝門外看去,便見那消失了一整個上午的諸野已回了太學,正站在門外,略顯疑惑看着他們。
他像是不知伍正年為何會在此處,只不過此事無關緊要,他并不怎麽在意,因而只是象征性地同伍正年微微颔首,算是打過招呼,便冷着臉走進了屋中來,倒像是此處是他的書齋——
哦,對,謝深玄想起來了。
諸野是武科先生,武科可沒什麽書齋,學生們幾日難有一次武科課程,其他武科先生根本不在太學內多待,只有諸野天天來此處,也不知是想看什麽熱鬧。
可如今諸野來的正好,謝深玄放下手中的學生答卷,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問諸野武科考試的難度。
諸野反應平靜,道:“的确不難。”
伍正年:“謝兄,你看吧,我沒有騙你!”
諸野:“也就是騎馬走一圈吧。”
謝深玄:“……”
雖然謝深玄不會騎馬,可此事聽起來的确不算太難,只是……
等等,趙玉光的體重,他真的能騎着馬走上一圈嗎?
這件事對馬來說太難了吧?!
謝深玄一手扶額,抑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不僅是此次的武科考試,若往後的考試中都以騎射為主,那趙玉光若是不減些體重,只怕每次考試他都要遭殃,可要為趙玉光減些體重……此事只怕更為困難。
謝深玄自己雖未試過,可也知道他長兄發福之後,被母親與大嫂聯手逼迫減重的故事。母親每隔幾日的來信中都要同謝深玄說一說這熱鬧,兄長更是在每封信中同他哭訴。至今他們已努力了數年,可兄長至多也只瘦了三五斤,個中痛苦,他能寫滿厚厚一沓信紙,字字血淚,令人心驚。
他們可沒有三五年時間,年初之試後,再過一月又有月試,若月月要考武科,趙玉光總不能每月都在此事上不及格。
謝深玄深深嘆氣,道:“趙玉光必須要瘦。”
諸野卻冷淡評價:“臨時抱佛腳。”
謝深玄:“……不止是為了今日的考試。”
諸野再改口:“沒有數月,只怕困難。”
伍正年尴尬笑了笑:“二位大人,此事……”
諸野稍一停頓,倒像是不曾聽到伍正年的話語,只是将目光停在謝深玄身上,道:“你若執意要如此,我倒有個不錯的人選。”
謝深玄:“什麽人選?”
諸野:“自然是幫助趙玉光減重的人選。”
謝深玄略有些驚訝,他可沒聽說玄影衛還要負責這種事情。
謝深玄:“你想要如何解決此事?”
“不是我。”諸野說,“讓裴麟來。”
謝深玄:“……”
謝深玄覺得此事胡鬧,他搖了搖頭,正要更深入些詢問諸野原委,那伍正年緊張清一清嗓子,顯是因諸野來了此處,令他有些害怕,待二人都将目光轉向了他,他方小聲道:“二位大人,我還有些公務……”
謝深玄:“你去吧。”
諸野:“嗯。”
伍正年松了口氣,站起身正要開溜,便聽見謝深玄毫不客氣同諸野道:“說到此事,諸大人,我覺得裴麟這幾日是不是有些問題?”
諸野依舊語調冷淡:“什麽?”
伍正年溜得更快了一些。
他想這朝野之中,大抵也只有謝深玄同諸野說話時能夠這麽不客氣,他不一樣,他平等地害怕所有玄影衛,他可不想在諸野面前多留,省得玄影衛們突然想起他這幾日犯下過什麽錯誤。
他已走到了書齋門邊,方松了一口氣,卻忽地聽見謝深玄開口,道:“伍兄,等一等。”
伍正年僵住腳步。顏删停
“那試卷若是太過麻煩,就算了吧。”謝深玄道,“過幾日便要小試,往年的卷子,看不看都無所謂。”
伍正年驚慌點頭。
謝深玄同他笑了笑,這才說:“小宋,送伍大人出去吧。”
伍正年溜得飛快,謝深玄看着他的背影,想了片刻,還是不由微微蹙眉,道:“他這麽着急做什麽……”
諸野卻問他:“什麽卷子?”
謝深玄:“我想看看學生們往年補試與終試的答卷——”
謝深玄擡眼,正對上諸野略顯深思的目光,他不由微微一頓,将後頭話語咽了回去,心中卻也不知自己此舉是否犯了什麽規矩,他可不希望諸野從中抓到他的什麽把柄,這話不該在諸野面前說,他便搖了搖頭,道:“此事不重要。”
諸野:“好。”
謝深玄:“我們還是來聊一聊裴麟吧。”
諸野:“嗯。”
謝深玄深吸了口氣,道:“諸大人,我還是覺得此事不妥。”
且不論其他,便是單獨将裴麟與趙玉光這兩人拉出來站在一塊,都令謝深玄止不住擔憂。
趙玉光看起來只像是一只受驚的圓潤小兔子,而裴麟身得人高馬大,家中均是武将,若要類比,他怎麽也該是虎狼之類的猛獸,将這兩人放在一塊,要裴麟去勉勵督促趙玉光鍛煉減重……他總覺得這之中會有無數的血淚與欺淩,他實在很擔心趙玉光受了人欺負。
諸野略一思索,便知他心中擔憂,道:“裴麟不會欺負他人。”
謝深玄:“你怎知——”
諸野:“因為我會欺負他。”
謝深玄:“……”
謝深玄欲言又止,心情複雜,怎麽也想不到有人竟然會如此理直氣壯将這種事說出口,他深吸了口氣,再吸一口氣,到最後也只能無奈苦笑,道:“欺負裴麟……也不行。”
諸野極為自然答應:“好。”
謝深玄實在說不下去了。
他看看時間,午休過半,學生們應當已吃完飯了,他不想繼續同諸野獨處,便站起了身,胡亂找了個借口,說自己還未吃過午飯,而後拉着小宋,也不問諸野是否吃過飯,總之先跑比較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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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結束後,謝深玄方才重回此處。
不想諸野竟還在他的書齋內喝茶等他,像是一步也不曾離開此處,多少令謝深玄覺得有些無奈,他們只得再一道去了學齋,學生們大多都已到了,裴麟一見謝深玄進來,眸中立即便煥出了光彩,可目光落在謝深玄身後的諸野身上,卻又多了幾分敬畏,整個人坐得筆直,更是目不斜視,一副十足好學生的模樣。
謝深玄想了想,此事或許不好讓其餘學生聽見,他便單獨将裴麟與趙玉光叫了出來,走到院中,方才同二人提起了此事。
他想要委婉一些,不好意思直說馬兒或許承擔不住趙玉光的體重,只能說趙玉光如今看看起來不太健康,或許要影響武科發揮,最好能再多鍛煉鍛煉,無論于身體還是成績,都是好事。
趙玉光緊張咽着口水,根本不敢反駁謝深玄的話語,只是點頭,又因為諸野也在此處而分外界害怕,只恨不得将自己縮成不引人注意的一小團,令謝深玄嘆了口氣,又看向一旁的裴麟,道:“裴麟,你——”
裴麟眼中亮閃閃的,顯是激動不已,高聲道:“在!先生我在!”
自謝深玄誇過他之後,他對謝深玄便充滿了熱情,看向謝深玄的眼中總帶着熠熠光輝,這模樣似乎令諸野略有不悅,謝深玄也覺得有些不太适應,他又清一清嗓子,說:“你的文科成績,還需要進步。”
裴麟大聲說:“先生!我會努力的!”
謝深玄:“我想,你可以同玉光一道努力。”
謝深玄又回過目光,看向諸野,等着諸野來為此事解釋。
“武科時長太少,恐怕不夠。”諸野直白道,“官邸離此處的距離倒是正好。”
趙玉光不太明白諸野的意思。
比起謝深玄,他顯然對諸野更為懼怕,無論諸野同他說什麽話,他都不敢有疑惑,他只會驚恐不安點頭,以示自己完全服從諸野的一切安排。
“平日吃得少一些。”諸野說道,“早上快走來太學,晚上再快步走回去,持之以恒,很快便能有所變化。”
他稍稍一頓,再補上一句:“先快走,以後再跑。”
趙玉光可憐巴巴點頭。
謝深玄倒是明白了。
這是循序漸進,否則以趙玉光這幅長久不運動的模樣,若是突然叫他跑起來,才會有些困難。
可官邸來此的道路上有不少來往之人,沿街更全是商販店鋪,這條路繁鬧得很,就算趙玉光天初明時便要前往太學,那路上卻已該有不少商販開攤了。
趙玉光天性羞怯,若要他一人如此,謝深玄覺得他只怕是做不到的。
趙玉光果真也睜大了雙眼,幾乎有萬般緊張,支支吾吾說:“先……先生……我……”
謝深玄嘆氣,說:“此事恐怕不妥。”
諸野:“我有辦法。”
謝深玄看向了他。
諸野再移過目光,冷冰冰道:“裴麟。”
裴麟立即變了神色,沒有了看向謝深玄時那眼中的亮光,而換作一副莊重的謹慎,卻又帶着萬般熱情,大聲道:“我在!諸大人,我在!”
謝深玄:“……”
謝深玄總算想起來,裴麟這幅模樣究竟像些什麽了。
他每次看見裴麟這般熱情,便忍不住想起他母親在江州家中養的那幾只小狗,這眼神幾乎同裴麟一模一樣,被他看上幾眼,謝深玄便會有些莫名心軟,實在難以按捺對裴麟的笑意。晏善霆
裴麟看起來好像更激動了。
此時此刻,哪怕接下來諸野要讓他奔赴刀山火海,他只怕也會為了謝深玄而毫不猶豫去執行,可還好,諸野并沒有那些奇怪的想法,他只是希望裴麟往後,能夠每日都陪着趙玉光一道來太學。
反正裴麟每日也要早起晨練,這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麽難事,更不用說裴麟的性格正與趙玉光相反,路邊商販好奇觀看,對裴麟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他不可能會介意。
諸野道:“明日起——”
裴麟:“沒問題!明日清晨我便去敲他家的門!帶他一起跑!”
趙玉光:“……哎?啊?”
諸野點了點頭,正難得想要肯定裴麟的努力,卻不想裴麟一回頭,看向趙玉光,面露疑惑,問:“那個……你住在哪兒啊?”
謝深玄:“……”
諸野:“……”
裴麟撓了撓腦袋,說:“如果你住得太遠,那我還得起早一些——”
諸野:“他在首輔府中。”
裴麟一愣,有些驚訝,可很快便露出了他明白了的神色,還認真同趙玉光點了點頭,道:“沒問題,你放心!我不在意這種事情的!”
謝深玄:“?”
裴麟又說:“我們住得近!我家在将軍府,我明天早上就來找你!”
趙玉光緊張點頭。
“我知道趙府的側門在哪兒。”裴麟認真說道,“到時候,我就在側門等你。”
趙玉光:“啊?”
裴麟:“你偷偷出來就好,如果來不及吃早食,我也可以給你帶一點。”
趙:“……啊?”
裴麟又壓低聲音說:“放心,我們動作輕一點,不會被人發現的。”
趙玉光:“啊???”
“等一等。”謝深玄終于忍不住打斷了裴麟的話,問,“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偷偷摸摸?”
裴麟一愣,也有些不解:“可是……被首輔發現不好吧。”
謝深玄一時無言,總算明白裴麟究竟誤會在何處,只得萬般無奈道:“……那是他家。”
裴麟用力點頭:“哦哦我爹和我說過的,趙首輔對待下人一向很——”
謝深玄:“那是他爹。”
裴麟:“——親切。”
裴麟:“……”
裴麟:“啊?啊??啊??!”
裴麟陷入了呆滞。
他沉默許久,僵硬着回過頭,看向趙玉光,十分生澀詢問:“原……原來你是首輔家的公子啊。”
趙玉光無措睜大雙眼,想着父親不許他炫耀自己的身份,一時不知該要如何回答裴麟的話,便只好驚慌的點了點頭。
裴麟深深吸了口氣。
他終于想起初入太學時,甲等學齋中有幾名學生以為趙玉光家貧,每日欺負趙玉光,而他實在氣不過,将那幾人挨個狠狠打了一頓。
就因為這件事,他被那幾人的父親告到了皇上面前,又罰到了癸等學齋中,他的兄長知道這件事後,更是惱怒不已,連續給他寫信,狠狠罵了他近半個月。
那時候皇上還與裴麟說,他知道裴麟是仗義執言,可用的手段不太對,甲等學齋的先生又喜歡拉偏架,他可以調裴麟去個好地方,在那裏,會有更好也絕不會拉偏架的先生來教他們。
裴麟怎麽也想不到,最後他等來了諸野。
嗚嗚,這個冰冷煩人的世界,怎麽全是壞人!
他又可憐兮兮擡起眼,看向諸野和謝深玄,諸野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反倒是謝深玄,還對他笑了笑。
裴麟又倒吸了口氣,想,也不全是壞人的。
至少謝先生是好人啊!
喜歡謝先生!先生說什麽,那就是什麽!
可謝深玄在想另外的事情。
他看着裴麟,總覺得裴麟有些不太靠譜,雖說裴麟的性格的确是對趙玉光的極好補充,可若單獨讓裴麟去做這種事……他還是擔心趙玉光對裴麟會太過懼怕,他總擔心要出大問題。
更何況,他總不好讓學生每日跑着來上課,他卻什麽都不幹,謝深玄不免再嘆了口氣,道:“罷了,我以後也早起半個時辰吧。”
諸野遲疑道:“你……也要跑?”
謝深玄:“……”
跑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反正他已從太學出來了,他又不需要考武科,他才不會閑着沒事鍛煉自己,他精心配置加了好幾個軟墊與書箱的馬車就是用來享受的,若是放在那兒閑置,他自己走去太學,那才真的是在浪費。
謝深玄毫不猶豫道:“我坐馬車。”
裴麟用力點頭,現今看起來,不論謝深玄說什麽,他大概都會贊同,趙玉光倒是呆怔怔看他們,過了好一會兒,頭頂飄乎乎冒出幾個大字。
趙玉光:「好過分的先生」
謝深玄:“……”
雖說這字跡只有謝深玄一人能看着,他卻還是忍不住出言辯解,小聲道:“我又不是武科先生,要跑也該是諸野陪着你們跑。”
諸野:“……”
謝深玄的聲音不大,可諸野顯然是聽見了。
他不過蹙眉看了謝深玄一眼,謝深玄面上便立即挂了笑,道:“諸……諸大人也不行!”
諸野:“……”
“諸大人……呃……騎馬。”謝深玄點了點頭,毫不猶豫道,“諸大人騎馬好看,身姿挺拔,就該騎馬。”
諸野:“……”
謝深玄:“你們兩個,還是自己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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