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同乘
第28章 同乘
方才離了書齋, 到了院中,夜中寒風撲面,實在凍得厲害, 令謝深玄禁不住狠狠打了個哆嗦。
這一場雨,好似将方才入春的天氣又帶回了冬日, 外頭的天氣實在太冷, 謝深玄衣着單薄, 只恨不得快些溜回馬車之內,可待他登上馬車,等了片刻, 待到諸野随着上來後,謝深玄又有些止不住心中的悔意。
說實話, 那倒也不是悔意,他只是有些不大适應, 還略有些止不住緊張。
待小宋為他們放下車簾後, 馬車之內便只餘一片沉默, 諸野天生寡言少語,他幾乎不會主動挑起話題,謝深玄便想或許應當由他主動開口,多少說上幾句話,以免他們就這麽一路沉默到了家中。
可一時之間,他卻又不知自己究竟該說些什麽才好。街上的燈影透過車簾,傾灑在諸野身上, 将他分明的側顏映照得無比明晰,雨水落在馬車之上, 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謝深玄不敢側首, 只好偷偷以眼角餘光去看,便見諸野一手按着肘彎,将長刀靠在右手之上,正襟危坐,似乎絲毫不曾察覺到謝深玄這冒昧的目光。
可謝深玄知道,他不該再這麽看下去了。
他心中有些微亂,又閉目竭力思索,試圖勉強尋找出些話題,他想,他與諸野同朝為官,以往私下若有相談,聊的也只有公務,諸野又是個腦子裏只有公務的,既是如此,那他與諸野多說一說公事,總是不會錯的。
謝深玄清一清嗓子,聲調僵硬,問:“諸大人今日也沒有公務嗎?”
這本是客套,只要諸野回答了,謝深玄便要将話題繞到其他地方去,譬如諸野這幾日總是跟着他這件事,謝深玄就很想問問其中緣由,而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想法,像是覺得……此事只要他問,諸野應當便會說。
可諸野實在想到謝深玄竟會問他公務如何,他顯是一怔,倒還真順着謝深玄的話解釋,老老實實回答,道:“有。”
謝深玄後頭的疑惑,全都被噎在了喉中。
他訝然看向諸野,顯然是被諸野的這一句話給鎮住了。
等等,有公務?
諸野自己不是說他在病休嗎?都病休了,他怎麽還有公務啊?!
謝深玄沉默不言,諸野下意識便以為,謝深玄是想要挑他的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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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習慣了此事,謝深玄慣常對他所見的每一個人不滿,總要從他人身上挑出些毛病來,若是他人對他如此,他怕是早就已生氣了,只是因為此人是謝深玄,他才禁不住便想要為此事解釋,道:“你放心,我雖病休,人在太學,可此事影響不了公務。”
謝深玄:“……”
“大多事項,唐練都可處理。”諸野道,“若有無法決斷之事,他們會來太學尋我。”
謝深玄:“……”
諸野再見謝深玄神色不佳,想自己這般好像也能勉強沾一些玩忽職守的邊,他又解釋一句,有些心虛:“這幾日徹查京中教派,我有去過官署。”
謝深玄:“……”
這幾日謝深玄的确見過幾次玄影衛內來人,也多是有公務來尋諸野的,可那時他并不知諸野在病休,而今将此事連在一塊去想,他便抑不住心中不滿,禁不住深吸口氣,低聲道:“啧啧你們玄影衛——”
諸野:“……并不影響。”
謝深玄:“真是比耕地的牛還勤快啊?!”
諸野:“……啊?”
他怔在原處,有些訝然,顯然怎麽也想不到謝深玄的後半句話,竟然是這個。
“病休二字是何意,諸大人您難道不清楚嗎?”謝深玄深吸了口氣,道,“既然如此能幹,我看這病休也不必了,您還是回玄影衛中去吧。”
諸野好一會兒方回神,言語中卻仍舊略有些遲緩,他想留在太學,又知自己若是拌嘴,那定然是說不過謝深玄的,因而他微微蹙眉,下意識将皇上搬了出來,道:“此事是聖上——”
謝深玄:“那您這幾日是在抗旨啊?”
諸野:“……”
謝深玄:“喲,還算欺君。”
諸野:“……”
諸野說不出話了。
他不回答,謝深玄的膽子略大了一些,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小聲嘟囔:“這破玄影衛,我就該狠狠參你一本。”
諸野:“……”
-
若真要同謝深玄争吵,諸野明白,他這張嘴,是絕不可能鬥過謝深玄的。
可這麽多年相識,他其實也清楚應當如何才能鎮住謝深玄的破嘴,于是又過片刻沉默後,諸野深吸了口氣,反問謝深玄:“你參得還少嗎?”
謝深玄:“……”
謝深玄果真立即閉嘴安靜了下來。
他不由想起這些年來他寫過的那些同玄影衛有關的折子,諸野說得沒錯,這東西他隔三差五便要寫上一封,罵諸野時稍微還算收斂,罵玄影衛可是一點也沒留情,玄影衛中人只是将他當做是“該死的謝深玄”,謝深玄自己都覺得他們是心中留情,很有教養,罵得顯然還不夠狠。
謝深玄掩面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虛,移開目光,已沒了方才理直氣壯的膽氣,好一會兒方道:“其實我就……呃……随便罵罵而已……”
諸野仍是就事論事,道:“我看謝大人那些折子的文采,可不像是‘随便罵罵’而已。”
謝深玄:“……”
謝深玄猛地從諸野的話語之中,察覺出了一絲不對。
等等,為什麽諸野為什麽會知道他寫折子時的文采?
謝深玄承認,他寫折子時的确是有些怪癖,平日裏的文章寫多了,就算罵人也總想引經據典押押韻,可這種事情,應當只有皇上知曉,至多還有首輔與其他幾位大人看過,他罵玄影衛的折子,怎麽也不該拿給諸野來看吧!
大概是謝深玄的目光太過驚訝,令諸野略顯心虛了一些,他不由微微移開目光,心中略微有些悔意——依他對謝深玄的了解,這等不合章程之事,謝深玄若是知道了,皇上大概就要不好過了。
謝深玄果然挑眉,問:“諸大人,您看過我寫的折子。”
諸野:“……”
謝深玄:“皇上給您看的?”
諸野:“……”
“行,您不開口,我也知道。”謝深玄輕笑一聲,說,“這折子除了皇上能交給您,還有誰有這天大的膽子,敢将這東西給您看。”
諸野:“此事……”
謝深玄:“回去便罵他一頓。”
諸野:“……”
說完這句話,謝深玄轉過目光,自車窗車簾那縫隙看向馬車之外,略微停頓了片刻,方才再度開口,語調略微有些生硬,問:“諸大人……我罵玄影衛的折子,您不會都看過吧?”
他雖望着那雨幕,假裝在看車馬已行到了何處,可他心思卻全然不在上頭,他只覺得心亂如麻。
完了。妍扇廳
謝深玄心中一片麻木。
他入朝近五年,平均每個月都要寫折子罵玄影衛與諸野一至兩遍,彈劾他人的折子中,也總是習慣帶上諸野,那這五年下來,光是罵玄影衛的折子加起來都得有個上百封,若諸野全都一一看過……那諸野此刻心中對他的情感,大概也不是恨了。
應當是巴不得立即拔刀砍了他,再将他碎骨分屍,送到玄影衛中去,讓每個玄影衛都上來給他一刀。
也怪不得他從不曾在諸野頭上,看到諸野心中的想法。
那可是五年來日積月累滔天的怨念啊,人這頭頂上才那麽點兒地方,怎麽可能塞得下啊!
他膽戰心驚等了一會兒,諸野也稍頓了片刻,而後輕聲道:“大部分。”
謝深玄:“……”
很好,他大概是真的要完了。
謝深玄沉默着微微擡起目光,将目光移到諸野頭頂,腦中回蕩着自己在奏折中措辭的語句,其實他對諸野真的很溫柔,他罵諸野用的力道至多只有他罵別人的一成,別人他要罵上千字的罪孽,諸野他至多只提上那麽一兩百字,可就算如此,他每月都在罵……
這種事情,看量不重質,每個月都提上幾嘴,謝深玄覺得,諸野很難不去記恨他。
謝深玄心中麻木,面上卻又不能露出那般神色,他只能深深吸氣,好一會兒才緩過了神,猛然意識到此事中的罪魁禍首,顯然是皇上。
那個絲毫不顧朝中規章,竟然将他罵諸野的折子交給了諸野的皇帝!
“皇上竟然将這東西給了你。”謝深玄深深吸氣,“還‘大多’都給了你。”
罵他一次,顯然已經不足夠了。
罵他十次!都難消謝深玄心頭之恨!
諸野當然知道謝深玄究竟在想些什麽,他嘆了口氣,說:“……皇上希望我不要執迷不悟。”
謝深玄:“什麽?”
諸野微微搖頭,改口道:“大概是因為我認識你,所以才給我也看一看。”
謝深玄:“……”
謝深玄明白,諸野口中所說的認識,所指的應當是他們年少相熟這件事,那時候他二人關系極好,絕不僅僅是相熟這麽簡單,皇上還是皇子時身在江州,常便随裴封河偷溜至謝府與他們玩鬧,他自然也清楚此事,既是如此,皇上還偏要将這些折子交給諸野……
呵,十次也不夠了。
謝深玄握緊雙手,攥住垂落在腿上的衣襟,默默在心中起誓。
從今往後,只要讓他揪到這狗皇帝犯錯,他次次都得寫上十封折子狠狠罵他!
“你平日……還是稍微收斂一些。”諸野小心翼翼看着他神色,心中隐約有些猜測,畢竟是勸誡,還是開了口,道,“皇上下過旨意,若是你惹他生氣,便令當值的玄影衛記上你一筆。”
謝深玄冷笑。
這種簡單威脅,怎麽?他難道會怕這種事嗎?!
諸野:“……已寫了數十本小冊子了。”
謝深玄不為所動。
記過怕什麽?
反正債多不愁,玄影衛記了數十本冊子,那再來數十本冊子,只要不是冒犯諸野被諸野親自記下,那誰寫都無所謂。
諸野終于忍不住長嘆了口氣,低聲道:“你這脾氣……”
謝深玄毫不猶豫嗆聲:“這輩子改不過來了!”
諸野:“……”
這話題到了此處似乎便已結束,諸野不再接着往下詢問,謝深玄又憋着滿肚子的氣無處發洩,只恨不得在馬車之上便開始寫他的折子,如此又行片刻,他估摸着大概是要抵達謝府了,方挑開車簾,朝外瞥了一眼。
他們的馬車果然已到了官邸附近,再行一段時間便要抵達謝府,他看着外頭的雨夜,方意識到自己竟這麽同諸野閑聊了一路,至今好像也不曾覺得有什麽懼怕。
謝深玄不由便想……
今夜他二人之間的氣氛,果真好極了。
這可是這些年來的頭一遭,簡直就像……今夜無論他問諸野什麽,諸野大概都會好好回答。
他剩下的時間不多,若有疑惑,自然最好能在此時便開口,謝深玄便深吸口氣,飛快回過身,匆匆問出近日來最為困惑他的那個問題。
“諸大人,您最近總是随我來往太學……”謝深玄微微蹙眉,道,“可是皇上令你監視我?”
諸野一怔,顯得很是驚訝:“你怎麽會這樣想?”
謝深玄:“若非如此……”
那諸野跟着他,總不會是為了保護他吧?
後頭的話,謝深玄有些說不出口了。
他生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若真将這話語問出了口,得到的卻非他所想的答案,那往後他大概是要徹底沒臉在諸野面前出現了。
此事他多年前畢竟已經歷過一次,現今實在不想再體驗上一回,他自己不敢追問,只是讪讪停住話語,而後移開了目光。
反倒是諸野主動開了口。
“近來京中不大太平。”諸野的語調倒是很平靜,“恰好我在病休,閑來無事。”
謝深玄:“……”
等等,這意思不就是說……諸野如這般成日跟着他,其實是在保護他嗎?
“并無他意。”諸野又補上一句,“你不必多想。”
謝深玄:“……”
很難不去多想。
甚至只要光想一想此事,他便不由要在唇邊帶上些許笑意,可諸野還在他面前,他總不好真笑出來,他竭力壓下心中那愉悅之意,語調卻不由輕松了些許,道:“那謝某應當多謝諸大人。”
諸野:“……不必,舉手之勞。”
“月初諸大人來謝府探望。”謝深玄看向諸野,道,“也是因為‘病休’‘空閑’?”
諸野:“……”
他似乎不知應當如何回答謝深玄的話,而謝深玄注視着他,自他那略顯緊張的神色之中,已然明白了此事的答案。
賀長松說得沒有錯。
諸野帶傷回京,一進京便來謝府探望,顯然也是因為擔憂。
謝深玄有些壓不住唇邊笑意,他好像忽而便有許多話想同諸野說,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該從何處起,他想起小宋頭上的字跡,微微傾身,再靠近諸野一些,道:“諸大人,我家門前可還有兩名玄影衛。”
諸野微阖半目,并不敢直視謝深玄神色,低語答應:“對。”
謝深玄:“将他們也撤走吧。”
諸野:“……”
諸野看起來并不情願,甚至不知為何謝深玄突然便要提及此事,他微微蹙眉,略有不滿,道:“我說了,近來京中并不太平——”
謝深玄:“有諸大人護着我,怎麽可能不太平。”
他是壯足了膽子,才說出這麽一句話,說完之後,有些不敢擡首,卻又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諸野面上的神色,他微垂眼眸,從那長睫之下擡起目光,望向諸野,便見諸野目光驚訝,像是再也難以端着那慣常冷淡的神色,終于從中透出他心中所想來。
他來不及回答,馬車已停,小宋在外開了口,道:“少爺,諸大人,我們到了。”
誰也沒有動彈。
好像誰也不想自此處離開。
可謝深玄心中清楚,他們若在馬車之內全無動靜,只怕過不了片刻,小宋便要疑惑過來看看情況,他只好開口,道:“這幾日多謝諸大人了。”
諸野:“不必。”
謝深玄又笑一笑,說:“往後時日,只怕還要麻煩諸大人。”
諸野:“……”
他點一點頭,便算是應過了謝深玄的話,而後便再無回應,沉默着挑了車簾,躍下了馬車。
謝深玄雖微有失落,覺得諸野的回複未免太過平靜,可他心中清楚諸野的脾性,便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一手挑起車簾,正要探身朝外——
諸野用右手握刀,正朝他伸出手,道:“雨中濕滑。”
謝深玄:“……”
謝深玄将目光垂落在小宋擺好的踏凳上,上頭落了雨水,若不小心,興許真要摔上一跤。
他唇邊不由再多了一分笑意,可小宋在旁探頭探腦望着他二人,他略覺得有些不好,便搖了搖頭,道:“多謝諸大人。”
諸野:“……”
諸野并未強求。
外頭還飄着些雨絲,諸野下意識伸手替他遮擋,而後小宋撐起紙傘,将那飄落的雨絲遮擋在外,謝深玄下了馬車,卻并不着急往謝府內去,這麽多日,他頭一回頓住腳步,并未立即逃離,而是主動在諸野身邊停留。
“諸大人。”謝深玄輕聲道,“倒是好久沒這般同你說過話了。”
“是。”諸野回應,“已有多年。”
他話音方落,二人便幾乎同時與對方微微颔首,互相道了告別之語。
謝深玄:“諸大人,告辭。”
諸野點了點頭:“明日再見。”
而後兩人轉過身,各自朝着自家府邸走去,邁上面前的青石臺階,方才頓住腳步回首,朝身後之人再望了一眼。
謝深玄想,他與諸野之間,何止是多年不曾好好說過話了。
自他一時越矩,而諸野離開謝家往長寧軍後,他二人幾乎便再無交流,來往的信函越來越少,信中語句寥寥,逐漸便斷了聯系。
這幾日因為太學之事而親近相處,已令謝深玄萬分驚恐,策馬在側多年未經,同乘馬車也已經許久未有,除了在畫舫之上時,謝深玄一時憂心而方寸大亂,壯着膽子握了諸野的手外,這些年來兩人交談的話語,似乎都離不開公事,諸野不會同他開玩笑,他則不敢與諸野開玩笑,而今終于再邁進一步,竟令他有些壓不下去心中的狂喜之意。
他甚至恍惚覺得——
其實現在的諸野,同以往相比,似乎也并沒有多大差別。
他二人本不該如這般疏遠,若能有機會……
不,現在已有了機會。
他還能同諸野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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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