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臨元鎮【二】

臨元鎮【二】

“姐姐放心,我懂得的。”

李妙言直點頭。

老板娘帶着她跟瓜子牙婦人,一塊兒進酒樓。

水晶吊簾一放,算是包間了,外頭雨聲淅瀝,天色陰暗裏,外頭先生停了說書,開始傳來樂師奏樂聲,李妙言聽她倆談八卦似的一來一回。

“這小婦,我們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字,是我們這邊一家姓林的大戶買來的啞巴媳婦。”

瓜子牙婦人接,“過來的時候,我是沒去,但我家那個去吃了酒,說鬧洞房的時候跟着看了一眼,相貌挺漂亮的,我看你就怪漂亮,想來你那妹妹相貌定也不差,真是可惜了。”

老板娘點頭,“姓林那家的兒子,獨苗一個,可不是什麽好東西,後來我們再瞧見的時候,那姑娘便毀了容,一看就是開水熱油潑的。”

老板娘懶懶打量自己的手指甲,外頭雨聲淅瀝,樂曲聲極為歡快,李妙言卻如墜冰窖。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委屈太多,忽然之間,那姑娘便沒了蹤影,再也瞧不見她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尤其漂亮的女人,”

老板娘語氣裏都感嘆,“不僅漂亮,手段還高明,将林家管的,那叫一個服服帖帖,我想,估計你那妹妹偷着跑了,如今這個,怕是妾室上位,哪容得下她?”

瓜子牙婦人冷哼,嗑起瓜子來,

“你從以前就篤定那小婦跑了,要我看,才不是那樣呢,”她啐一口瓜子皮,

“殺妻寵妾,多的是這樣的事情,她一個買來的,毀了容的啞巴,又不是腦袋有了傻病,跑能跑哪去?”

“哎!老張家的!”老板娘忙拍她一下,示意旁側坐着的李妙言,“這話是能讓你亂說的嗎?”

“哎呦!”瓜子牙婦人連忙找補,“真不好意思,平日裏我嘴上沒個把門,真是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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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

李妙言抿了下唇,“你們知道的,只有這些嗎?”

“嗯,傳開的便只有這些了。”

李妙言找老板娘要了那林家的确切地址。

“說起這林家,外頭生意越做越大,近半年來府上擴建好幾回,還再不停買下人呢。”

“買下人?”

“嗯,”瓜子牙婦人點頭,讪笑起來,“給的錢還不少,當時我還去問過,想給打個下手,做個飯的,結果人府裏不要,說只要年輕漂亮的,不要我一張老樹皮。”

倆女人坐着,哈哈大笑起來。

李妙言謝過兩人。

雨還沒停,她在酒樓裏尋到個空位,看前頭戲臺上表演舞曲,陰悶天氣,酒樓裏坐滿賓客,吵鬧聲不絕于耳。

李妙言只靜靜坐着。

上輩子,她得到夜琉太多照顧。

可關于夜琉的事情,她卻知道的,太少太少。

原來夜琉,曾經可能嫁過人,可能有過那麽多痛苦經歷。

“哎,快看啊,那個人……”

李妙言再察覺,便聽衆人指指點點,都朝門口看過去。

她跟着擡頭,與小蠶一雙将哭不哭的圓眼對上視線,人都愣了。

“嗚嗚!嗚嗚嗚!我的姑奶奶啊!”小蠶看見她,哭到不行,滿身泥濘,直累的跪到地上,“我可找着你了!”

*

“謠季,你心太亂!”

随一聲令下,月謠季被光陣驅逐而出,滿身疼痛,宛如石錘敲打。

“謠季無能,給師父添了麻煩。”

月謠季在光陣外行禮,光陣之內,四位師尊及長老圍繞一件布滿邪氣的木箱傳送靈氣,自然沒人理會他的話。

“小師弟,”穿貴重僧服的僧人自深洞內出來,此地全部以金為鑄造,自天頂及地上皆雕刻數不清的佛窟,佛像皆鍍金身及各色彩繪,滿目肅然異美之間,師尊長老坐鎮之處,立一方巨大金色光屏障。

“你可還好?”

僧人扶月謠季起身。

“無事,多謝陳師兄。”

月謠季随陳師兄一起,往佛窟深洞內走去。

“你這是怎麽了?平日裏從不出錯的人,今日這都兩回了,淨化邪氣可不是鬧着玩的,哪容得下你幾次出錯,”陳師兄納罕,“更別提,還在鳳仙山鬧出如此荒唐事,師父都被你給氣笑了。”

“要師兄見笑了。”

“謠季!”

也是這時,外頭有人喊月謠季的名字。

“快着,師父喊你呢。”

月謠季下去,衆人輸送完靈氣,已經将箱子打開。

“你随我過來。”潮溪仙尊一身僧服,留短鬓,朝月謠季笑。

“是,師父。”

師徒二人出去。

外頭,淅瀝陰雨不斷,檐廊白玉鑄造,雨水滴落穹頂,月謠季跟在潮溪身後一步遠的距離,并未多言。

“你這小子,”潮溪回過頭,“我讓你去鳳仙山歷練你這張嘴皮子,回來一趟,還是個悶葫蘆!”

“謠季讓師父失望了。”

少年行禮,額上菩提微晃,陰雨天氣下,他面龐若冷雪潔白。

潮溪看着他這樣子,嘆出口氣,“你啊你啊,就跟金露練得木偶娃娃一模一樣!”

金露仙子極為沉迷煉制木偶,還将自己最厲害的木偶術教給過幾位有靈性的同門。

月謠季便是其中之一,他練得已經是最好,但依舊不足金露仙子萬分之一。

金露仙子,将木偶術練到出神入化,幾年前,出了個亂子。

木偶裝成人的模樣偷跑出來,在宗門內找人們要吃的。

木偶被金露點了眉眼唇鼻,白泥捏的皮肉包裹着木頭骨,偷穿金露的弟子服,找人們要吃的,一開始沒人發覺。

後來,它找人們要的越來越多。

從一個饅頭,到搶人整個盤子裏的菜。

要的時候,也十分古怪,只會湊到人面前,睜着眼睛不停說,“給我”“謝謝”“給我”“謝謝”,不論人是拒絕還是不高興,它只會說那幾句話。

木偶裝成人的模樣進入世間,只會說些最基本的人類用語,例如,謝謝,對不起,你好,再見,其他的它們不會,也不理解,這出亂子當時将幾個剛入仙門,被讨要過飯食的師妹師弟吓個夠嗆,根本沒發覺與他們讨要飯食的“人”不是人。

而月謠季那副宛如正适應世間,對上生人,顯出一副有禮且人精的模樣,其實只是将禮數全都背了個透,長久相處下來,便會覺他與常人不同,根本無話可談,這不就是只知人類最基本用語的木偶人嗎?

“師父,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月謠季道。

“哈哈哈哈哈!”潮溪大笑起來,“便是說了真笑話!你又不會跟着笑!”

“你說說吧,”潮溪收了笑,

“在鳳仙山,你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啊?你是不知道,鳳仙山那些老頑固多難對付,你在哪闖禍不好?非要在鳳仙山闖禍!”

“徒兒之過,師父,”

潮溪看他,便見少年一雙向來雖彎卻毫無笑意的琉璃瞳裏,此刻笑意濃濃,

“可徒兒這一趟,覺得很值,再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情了。”

“有個人,徒兒很想救她,”

天際有白鳥飛來,掠過白玉長廊外淨水池塘,波紋一蕩,少年眼梢眉角彎彎濃笑,皮膚白到毫無血色,

“徒兒所修習之路,為渡世間苦難之路,這些年來,徒兒一向努力,四處行醫,行善施粥,但,很奇怪,師父,”

月謠季擡手,輕輕蓋住自己心口,“沒有感覺,他們對徒兒感激涕零的時候,徒兒沒有任何感覺,可如今不同了,”

月謠季眼睛彎的很深,

“徒兒找到她了,這世間所有人的謝意,徒兒都不需要,只有她不同,她若對徒兒求救,徒兒便總會有難以言喻之感,她若對徒兒道謝,那感覺便更深,徒兒……真的真的,很想救她。”

“你這小子,”潮溪愣愣,看着月謠季一雙空靈至極的琉璃目,大笑出聲來,

“我可提前告訴你,若要與他人修成道侶,可是要退出玉羅仙門的!”

道侶?

下山路,腳踩一片泥濘濕滑。

小蠶不在,他自己打傘。

道侶?

天色陰暗,雨滴片片,打上白色油紙傘面。

道侶?

“桂花糕咯!賣自家做的桂花糕咯!”

仙門護一方百姓安穩,市集一向熱鬧,叫賣聲不絕。

身穿貴重紫衣的少年撐白色油紙傘過來,“桂花糕,怎麽賣?”

“五文——”

“哎哎!人家可是仙門上下來的!”婦人忙推丈夫,這少年通身氣度,非富即貴,定不尋常,她笑,“仙門裏的道長不用錢!您想來多少塊啊?”

月謠季沒說話,琉璃瞳望這對夫妻。

“你們,也是道侶。”

“啊?”

夫妻二人愣愣。

“你們為何在一起?”少年在傘下,微歪過頭。

“哎呦!哈哈哈哈!”女婦人笑得,“這位道長,您問的是什麽話啊?”

“所以,為何?”

“這……”女婦人裝着桂花糕,瞅自己丈夫,“到了歲數,要嫁人了,兩家又合适,就在一塊兒啦!”

月謠季定定看着他們,并未再說話。

桂花糕裝好,他拿着,将幾粒碎銀放在臺上,轉身離去。

*

“姑奶奶啊!你就跟我回去吧!我的好姑奶奶啊!”

小蠶抱着李妙言大腿,哭的直抽抽,“都是我的錯!我這張嘴太賤了!姑奶奶你扇我!打我!嗚嗚嗚嗚!”

“使不得,我可扇不得你,打不得你,”

滿桌子的菜,都是小蠶為讨好給她點的,李妙言喝着茶,迎酒樓裏衆人視線,絲毫不給臉,

“我是惡毒女子,花你們的,吃你們的,若是打了你,我不得惡毒到被老天爺收了去?你快別纏着我。”

“不惡毒!好姐姐!你是我最好的好姐姐!”小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沒有你我可怎麽活啊!我真的知道錯了!當初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錯怪了你這菩薩心腸的好姐姐!還說你惡毒!我該打!我該打!你就跟我回去吧!若是不回去!我!我!我怕是沒命活了啊!”

“姑娘啊,”有食客看熱鬧,“我看你這小郎君也知錯——”

“我不是她郎君!”

“他才不是我郎君!”

倆人異口同聲,将食客吓的,酒杯裏的酒都險些抖出來。

“哼!”李妙言才不輕易原諒他,這小蠶,一只地鼠,在泥巴裏滾着過來的,找遍了好多地方,“我要吃,烤!地!鼠!!”

小蠶抓着李妙言大腿,緊緊咬牙,“吃!姑奶奶說吃什麽!小蠶就給弄什麽!”

說着,小蠶就要去給李妙言抓地鼠。

“我逗你的,你回來吧。”

小蠶垂頭喪氣,回來她面前,

“姑奶奶,您就原諒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之前是我嘴賤,有眼不識泰山,您別跟我一只地鼠見識,都是我的錯。”

他這麽說,李妙言不僅不氣了,還想笑。

她之所以一直不跟月謠季告狀,也是知道小蠶人并不壞,嘴賤是嘴賤,平日裏還狗仗人勢,厲害嚣張的很,但其實是個忠仆,一對上月謠季的事,就比自己的事情還重要,剛下鳳仙山,小蠶對她很好,但見她對月謠季不搭不理,還花月謠季的錢,這才開始漸漸與李妙言針鋒相對起來。

他怕李妙言玩弄自家主子感情,簡單來說,怕月謠季遇見渣女。

但被這壞小蠶氣那麽些日子,她肯定是不能輕易放過他的。

“我可以跟你回去,”李妙言吃飽了飯,昂首道,“但是,從今往後你得聽我的話。”

小蠶明顯又有些不樂意。

“怎麽?不同意啊?沒事,不同意那我——”

“同意同意!我怎麽不同意啊姑奶奶!我太同意了!”

“哼。”

李妙言這才跟着小蠶走了。

一路上,小蠶打傘,與她道,“我之前所為,雖錯,但姑奶奶啊,我覺得也不怪我,你對我們三殿下又無感情,還吃了我們三殿下的血龍丹,我肯定生氣啊。”

“啊?”李妙言傻了,“什麽血龍丹?你可別亂給我扣帽子。”血龍丹如此稀少,是鬧着玩的嗎?

雨水滴滴答答,噼啪不斷打上紅色油紙傘面。

“你......你還說我亂扣帽子,”

小蠶噘嘴,明顯想罵,又憋回去,

“你當時被鳳仙山上那老頭子那麽打,經脈具斷,都是我們三殿下給你吃了他唯一的血龍丹你才一夜好全,那血龍丹本是我們三殿下的師父潮溪仙尊所贈貴禮,都給了你,結果你還玩弄我們三殿下的感情,花我們三殿下——”

小蠶登時閉了嘴,不敢說了。

李妙言:......

總感覺讓這只地鼠這麽憋着,也不是個事兒。

但是,血龍丹?她當日被喂得丹藥,雖也覺珍貴,但絲毫沒想過會如此珍貴。

難怪醒來後她不僅能禦劍飛行,體能也增進一大截,徒手都能打爛一面牆。

正想着,小蠶送李妙言,一路到客棧那條街。

“咱倆先串通好,”小蠶道,“這時候,三殿下肯定回來了,不能讓他知道你走了。”

“你慌什麽,他便是回來了,也定在屋裏睡覺,”李妙言看他,“此處可有什麽美景?”

“美景?”小蠶搖搖頭,忽然一拍手,“我想起來了!南邊有條福祿河,河裏有條胖錦鯉!聽聞胖的不得了,好多人慕名前去觀看。”

胖錦鯉......

她對錦鯉挺讨厭,總覺得鱗片看着不舒服,但是......

“你就說,咱倆閑得無聊,去看胖錦鯉了,不得了?”

“姑奶奶,您真是人美心善頭腦又好使!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種玲珑人物!”

好浮誇的贊賞。

李妙言輕咳幾聲,倆人一路聊天,進了客棧。

“不過你就是不用怕,他整日就知道睡——”

李妙言衣袖猛地被抓住。

擡頭,便見一抹貴重琉璃紫,繡點點白色繁花,墨發拿白色發帶綁發尾,垂在身後,發絲寸寸縷縷自肩頭墜落,宛若水簾,半遮半掩一張側面,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漆黑客棧一樓,桌上擺着解開粗繩的紙包,蒼白指尖撚着吃了半塊的糕點,嘴裏正動。

“三——!”

小蠶正要上前,被李妙言攔住。

不對勁。

他周圍,氣息混亂。

少年動作一停,喉結上下,将口中桂花糕咽了下去。

“師姐,”少年轉過頭,一雙琉璃目,宛若陶瓷制品,“你回來了,我等你好久。”

“你去哪裏了?”

“我們去看胖錦鯉了!”

小蠶跟李妙言異口同聲喊道。

他纖白指尖搭上唇畔,輕笑起來,“胖錦鯉?”

“對,”李妙言點頭,“福祿河的胖錦鯉。”

他笑眼沒挪。

“原來師姐喜歡錦鯉啊,我竟不知道,”他坐陰暗裏,“小蠶,你先回去。”

“啊?哦......”小蠶才發覺自己手腳冰冷,正要開心上樓,李妙言卻抓住了他。

“你別走......”

李妙言用氣聲,滿臉猙獰,“我害怕!”

“你以為我不害怕啊!”小蠶也用氣聲,面龐比她更加猙獰。

倆人暗中用手指頭打架,李妙言抓着小蠶,小蠶拼命想跑。

卻聽身後,少年輕笑出聲。

“師姐好喜歡小蠶,不若我将小蠶送與師姐吧?”

“我才不要!”

“別啊三殿下!”

李妙言猛地松開小蠶的手,小蠶逃也似的上了樓。

徒留李妙言一個站在門口,心裏又開始罵爹。

這個變态,明顯有些犯神經病。

好久不見他犯神經病,李妙言很害怕,很無助。

“師姐,從玉羅仙山下來,我買了桂花糕,”他聲音不緊不慢,“和我一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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