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溯回鏡【五】
溯回鏡【五】
醒木一敲,衆人登時目目相視,明顯是不太知道有那麽位三界第一美人。
“哪個第一美人?賀老,您這是胡謅的吧!”
“就是,當今第一美人是宮裏的白離公主!這高陽月舒是何許人也?”
“諸位對這名字不熟知,實屬正常,”
賀老一揮折扇,“因為這高陽月舒,不是咱們凡人能摸得着的,高陽月舒是那仙界的第一美人,生的是宛若月中嫦娥,不僅如此,性情又溫婉大氣,琴棋書畫武功才學是樣樣精通,引得那三界四海八荒的仙者是争相追捧啊。”
衆人一時不免提了興趣,不是人間的,而是那仙界的第一美人,修仙者和凡人是不同的,都比凡人要漂亮,能成為這仙界的第一美,這位高陽月舒得生成什麽模樣?
“月中嫦娥,那得是什麽樣子啊——”
李小米抱着身邊少年的胳膊,根本沒注意到少年唇角微嘲的笑。
“吸引人的幌子罷了。”
李小米微頓,一時不知他是嘲諷這高陽月舒根本沒有那麽美,還是嘲諷這賀老用美人當噓頭。
“這高陽月舒,生在響當當的佛宗第一門派玉羅仙山,是玉羅仙山現今掌門之女,自小與那不問世事的冬周佛國嫡皇子有婚約。”
衆人聽冬周佛國,更是驚異。
冬周一向神秘,在玄英生活的人們只清楚如今與兩界勢同水火,響當當的亭瞳,這冬周,老百姓便是一點都不知曉了,連如今冬周即位的王上都不知姓甚名誰。
“可是呢,”賀老一敲醒木,“俗話說得好,這養在溫室裏的花朵,最遭受不得外界的風雨,高陽月舒自幼生在佛宗,心地良善,人美心亦美,一回被家中酷愛飲酒放蕩不羁的親人偷着帶出佛宗,去了那玄英與亭瞳交界之處的靈鏡宮——”
衆人一聽靈鏡宮,登時喧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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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米也覺得靈鏡宮有些耳熟,“月小雞,靈鏡宮是哪裏啊?”
身側少年,已經有些微失神。
李小米微愣,也是這時,臺上的先生又講了起來。
“這靈鏡宮,諸位應當都有所耳聞,将人當牲口賣,也能買到任何咱們凡人想都不敢想的靈丹妙藥,尤其最出名的,是靈鏡宮底層的鬥牲場,名字叫鬥牲場,可卻不跟咱們似的,鬥個蝈蝈兒,蛐蛐兒,那裏頭鬥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下頭登時都沒人說話了。
誰聽到這靈鏡宮不怕?
“那美麗善良的高陽月舒,哪裏見過如此兇殘景象,也是趕巧,當日正有位年紀看上去不足十五的少年登上鬥牲場,一局戰敗,便要被拉下去做那貴人養魚的飼料,高陽月舒心軟良善,便花費重金,将那少年給買了回去,還為那少年取了個名字,叫做平樂,意味着将來人生,平安喜樂。”
“這可真是,人美心也美啊。”
衆人聽了都不禁感慨,真像是天上的仙人來了凡間,憐憫苦生。
賀老一敲醒木,李小米心驀的一頓,“自古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好人沒好報,乃人間常理,便是那月中嫦娥,高陽月舒,也逃不過如此下場,她将這小少年救下來,悉心照顧,哪怕得知這小少年來自亭瞳,乃是一團霧氣所化,依舊不忍心将這小少年趕出玉羅仙山,當初拉着美人月舒去靈鏡宮的親人悔的腸子都青了,可哪還拉的回這高陽月舒的心?”
“高陽月舒認為,惡終能化為善,黑終能抹成白,将這平樂當成自己的親弟弟看管,照料,在自己二十歲那年,與冬周佛國聯姻,本是天大喜事,可偏偏這平樂自認為美人該是自己的東西,無法忍受失去月舒的心痛,便跟去了冬周佛國,勢必是要将這神仙眷侶,一分兩散啊......”
賀老喝下一杯茶,搖頭嘆氣,拎着自己的小茶壺退了場。
“哎?!”
李小米剛聽到興頭上,見這老頭兒走了,失望之下,跟着衆人一同哀嚎,“然後呢!然後怎麽了啊!”
她喝完了茶,茶杯下意識往月小雞面前一推,眼巴巴瞅着前頭想盼着這賀老先生再上來,邊拿了茶盞,端到嘴邊,裏頭還是空的。
她微愣,轉過頭。
月小雞幾乎把她當成廢人去照顧,她只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會兒拿着空茶杯,卻見少年望着落雪的門外,并未看她。
“......月小雞?”
“小米姐姐,你在這裏等等我,”他面色有些難看,雖然隐藏的很深,但李小米還是看出來他眉心凝帶出的心煩,“我出去一趟。”
她皺起眉來,“去哪?”
她如今看不清除月小雞以外的任何東西,孤零零的一個女兒家被留在這裏,她不安,拽着少年衣袖,“你去哪,不能帶我一起去嗎?”
少女細白的手指抓着他青色的衣角,揉出一大片褶皺,如他曾經那般抓着她,宛若溺水之人抓着浮木。
這樣的安心,幾曾何時給過他?
他雖名中有月,可看師姐,卻宛若沾染滿身泥濘的凡人望那夜空中高高在上的明月,沒想過有朝一日将明月獨占,只盼着能奉獻自己一切,供着明月永遠幹幹淨淨挂在天上,不屬于任何人。
可偏偏明月就是甘願滾落泥濘,落進他人懷中,對他的奉獻視而不見。
如今形勢逆轉,他望着師姐如今模樣,心痛,竟也覺得痛中含快意。
李小米正心中些微慌亂,卻見面前的小夫君換了副神情。
他落眼望她,唇角微彎,易容過後一張極為普通的臉,也掩不住一雙茶色的瞳,他對她笑,“你等等我,小米姐姐,我很快就回來。”
我才不會像你一樣。
總想着抛棄我。
總想着不要我。
總是一次又一次,不信守承諾。
他将銀絲在兩人的金镯上又纏了一圈,李小米見他如此,雖不安,卻也沒再央他,只道,“那你快點回來,真的快點回來。”
“好,放心吧。”
少年攥了攥她的掌心,起身,一身青色長衫消失在門外,李小米心裏像登時沒了主心骨,趴在桌上郁悶的不說話了。
*
“三、三殿下......”
小蠶穿着身灰色的棉袍子,站在酒樓對面不遠處的面點鋪子前,正是中午,一陣面點香味,白煙濃濃。
小蠶幾乎不敢認眼前的三殿下。
不是他易了容的緣故,往日三殿下也曾易容過,但從未與如今一般,透着陌生。
幾個月前,三殿下跟他說,往後要與李妙言一同去凡間居住,要他去冬周,伺候王上。
小蠶雖不願,但也應了,這麽長日子以來念主子便給主子寫信,可信寄出去成了落花流水,了無回音。
這會兒見着人,他一時都快忘了來時目的,只道,“您如今,過的不高興嗎?”
“不高興?”
少年站在冰天雪地間,頂着張普普通通的臉,眉眼彎彎,卻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我如今每日每夜都高興得很,小蠶,我從未似如今一般高興滿足過。”
小蠶還是不大舒服,他巴巴望着月謠季,總覺得眼前的人陌生。
他是照顧着三殿下長大的,三殿下什麽模樣,他小蠶都見過,哪想有朝一日,會覺得自己親眼看着長大的三殿下陌生?
“三殿下,小蠶今日過來,是想告訴您,”小蠶低垂着腦袋,壓了一路的哽咽,還是忍不住眼眶泛紅,“王上怕是要去了。”
少年焦躁撫摸着白色佛珠的手一頓。
“是嗎。”
他聲音很輕。
“三殿下,若您,若您還想着,念着,便也回來看一趟吧?我眼瞅着就這些日子了。”
“嗯。”
小蠶說完了話,還想囑咐幾句貼己,便聽眼前少年道,“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他眼巴巴看着少年走遠,青衣渡着漫天的白雪紛紛,他總覺得,三殿下好像回不來了。
這種慌亂要他手指頭都發麻,他腳步下意識跟出去,卻如曾經那般無能為力。
“小蠶,我好難受呀。”
冬周佛國,白玉為地,金玉為牆,四季寒冬,永不見春色。
男孩還那麽小,唇上被塗了猩紅的胭脂,身上套着月舒皇後生前的衣裳,怕的躲到桌子底下去,趴在地上,落着滿頭的墨發,擡起一雙與月舒皇後一模一樣的琥珀琉璃瞳,流了滿臉的淚看着他。
若榄花籠鶴。
“你不要把我在這裏的事情告訴父皇好不好?小蠶,你不要告訴父皇好不好,”
男孩一雙細弱的手從桌子底下伸出來,手腕上是成人攥出來的紅痕,一邊哭一邊求,“我好難受呀,小蠶,我一去父皇那裏,我就好難受呀,好害怕啊。”
那雙小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三殿下,我......我不會,我不會說的。”他話音幹澀,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下意識的承諾,卻得來男孩欣喜又感動的笑,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
明明他做不到。
王上在找三殿下,要所有下人都去找三殿下,找不到,每隔一炷香,便多個人受刑,他怎麽瞞?怎麽狠得下心瞞?
小蠶此時尚且還不懂人類的心思,他只是覺得變了,皇後娘娘剛去,整座冬周就都變了,
王上變了,三殿下也變了,明明三殿下是最聰明開朗也是最溫柔,最惹大家喜歡的小男孩,他從未覺得人類的孩子有那麽可愛,仿佛身上都帶着暖洋洋的太陽香氣,
三殿下遺傳了月舒皇後的溫柔,說話溫聲細語,會偷偷将夥房裏待宰的魚放進河裏,會給小兔子,小貓用自己剛積攢的靈力治療傷口。
可如今的三殿下好像變了,變得陰沉沉的,整日都在哭,是因為被迫穿了月舒皇後的衣服嗎?
人類男兒好像不喜穿女子着裝,可王上是三殿下的親生父親,按照他知曉的觀念,人間父母,永遠也不會害自己的孩子。
“小蠶,上次,上次我讓你寄的信,有沒有,有沒有回信了?”
男孩流着淚,巴巴望着小蠶。
小蠶搖搖頭。
男孩登時哭的更兇了,“怎麽......怎麽沒有呢?真的沒有嗎?姑姥姥,祖父,他們,他們都沒理我嗎?真的沒有回信嗎?”
“真的沒有,三殿下。”
“你......你去拿紙筆來,”男孩抹着眼淚,将唇上的胭脂揉花了,“一定是,一定是我上次哭,把信紙,把信紙給暈花了,我這次,我這次不哭了,我好好的寫。”
小蠶當時只是皺了皺眉。
他不理解三殿下為什麽想逃出去,雖然他也覺得王上有些變了,變得讓他覺得可怕,而且他總是莫名在王上的身上聞到一些肉臭味,可哪怕如此,三殿下也是王上的孩子,父母怎麽會害孩子呢?
“三殿下,回去吧,”他牽起男孩求要紙筆的手,望着男孩不可置信的淚眼,他雖覺得很不舒服,但還是道,“王上說,要送您一樣禮物呢,我瞧了,是串佛珠。”
小蠶站在雪地裏,望着那道人影逐漸看不清了。
才一點點,撫上自己的心口。
當年他感覺到的不舒服,直到後來親眼觀看過何為人心醜陋,才知那是覆水難收。
自那之後,三殿下便如所有貴族子弟一般,自身為主,看下人為奴,再沒如從前那般用家人的目光看待過他們。
如今,那股子令小蠶恐慌的覆水難收又冒了上來,可他從當年‘家人’的身份,成了如今下人的身份,還怎麽敢對主子的事情妄加置評?
*
李小米百無聊賴的摳弄着茶杯上的紅色山茶花,忽然聞到身邊冒出一股子香味兒來。
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兒,脂粉氣?酒樓裏人多,三月裏都熱的人出汗,有味道正常,可這味道越來越濃,李小米轉過頭,就吓了一跳,險些從凳子上摔下去。
她旁邊,正有個男人探出脖子歪着腦袋無聲無息,直勾勾的盯着她。
這人很漂亮,漂亮的很不正常,臉白的讓人想起死去的魚翻過去的肚皮,嘴唇塗了血一樣,穿着一身黑,長發都拖到了地上,還有只黑色的鳥踩在他的肩膀上,尤其那雙眼睛吓人,左眼珠漆黑的好似只剩下瞳孔,右眼還印着綠色的字紋,李小米沒認出那是什麽字,好像一個‘樂’?
“李妙言?”
李小米渾身一震。
“就是你啊。”
他擡手,手指甲居然是黑的,襯的那雙手更白了,他擡手摸着他自己的臉,一點點往下拖,拖得右眼眶都往下拽,指尖一直拖到下巴,忽然露出個十分古怪的笑來,白牙森森上,居然滲滿了紅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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