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溯回鏡【六】
溯回鏡【六】
李妙言再恍神,她已經被月謠季牽着出了酒樓。
外頭風雪漸大。
一路兩人都未說話,一直到歸宅,月謠季給她解鬥篷系帶,忽然蹙了下眉。
“......月小雞?”
少女遲鈍喊他。
月謠季望她,又彎下腰身,湊近聞她。
少女腳步下意識後退。
“怎麽一股子脂粉香,”他卻牽着她腰帶,要她逃無可逃,“方才和別人說話了?”
“是有個人跟我說話——”
“誰?”他将少女垂下來的煙粉色腰帶拽緊了,“你為何與別人說話?怎麽方才路上沒告訴我?”
對上少女怯生生的眸,他抿緊唇,想努力壓制,卻因情緒緊張而導致的身上疼痛根本無法控制,他疼得壓着聲音,“小米姐姐,跟我講講,好不好?”
“嗯......”
少女像倒豆子,将方才他走後,在酒樓遇到個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他。
“他一句話都沒跟我說,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等你來他就走了。”
少年垂下目光,緊繃的身體有片刻虛脫,坐到木凳上,下意識去咬手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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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雙手很好看,可指甲斑駁不平,全都是他自己咬出來的。
李小米拽住他的手腕。
茉莉香味靠近,少女手掌綿軟又溫暖,月謠季眸光一頓,慢吞吞轉過來盯着她。
師姐真适合紅色。
命燈顏色的緣故,紅色與她極為相稱,顯得她皮膚白潔,比外頭的雪還白的晃眼,一雙桃花目黑白分明,本該勾人心魄,但他卻總覺得,師姐這雙眼睛,很純粹。
望人的時候,總是不添含絲毫雜念。
他指尖忍不住過去,觸碰上少女眼眶之下的皮膚,反複摩挲。
李小米忽然覺得,耳畔一靜,她又聽不見月小雞的聲音了。
時不時的,月小雞總是會給她施這樣的術法,要她聽不見外面的聲音。
而他,總是會——
李小米低下頭,他雙手抱住她腰身,從下望着她,臉解了易容,不知是否是與方才屠戶那張陽剛的臉相差過大,如玉公子,顯出幾分病容來。
真像個病西施。
尤其,還落着淚。
月謠季雙手摟抱着少女綿軟的腰身,總覺得像抱着一團随時會溜走的雲,讓他總是很害怕,哪怕到了如今也依舊害怕。
師姐的眼裏沒有他。
師姐的心裏沒有他。
他知道。
“師姐,你怎麽這麽對我呢?”
他一眨眼,便有淚落下來,他望着少女無知無覺的臉,總覺得她的存在就是捅向他心頭的尖刀利刃。
“同我在一處,被我這樣關起來,若你有神識意識,恐怕會真的厭我入骨,但無所謂了——”
“便是能依靠恨意,要你至死一刻都永遠記住我,也是我的本事,”他一雙含淚鳳眼冷不丁彎起來,聲音像是從牙關裏顫出來,“如此,才對得起我這三世的千瘡百孔。”
“若人,終有一刻能與他人心心相印,該有多好?”少年抱着她,目光卻望着門外滿地落雪,他邊落淚,邊怔怔,“那我定要師姐感受我的心,便是只能感知到我半寸的痛,我都甘願了......”
他聲音越來越輕。
側臉貼着少女的心口,落滿淚的面上,竟浮出安心的笑來。
“我做了錯事,犯了大戒,第一次,供氣運,第二次,剔了這天生地長的妙音之骨,今生今世,我已再無任何東西可供這天道,我一開始認為你是神佛派下來,給我的考驗,第二世一開始,我本怕了,只想暗中助你,可後來,我發現我看不得你受苦......”
他雙手發顫,緊緊地抱着她。
“......觀你受半分苦難,我都看不得,你大抵是被這世間天道厭棄之人,無邊苦難等着你去受,友人曾對我說,人各有命數,可我偏偏,就是看不得,我就是看不得你受苦......”
“才落到如今......一步錯,步步錯,但供氣運,紫衣不悔,剔骨,紫衣亦不悔,三世皆選擇跟在李妙言身邊,紫衣不悔,”
“我只悔,走到如今,我依舊沒能護你走上你自心想要的,真正幸福之路,”門外白雪紛紛,映照少年兜滿淚光的一雙琥珀瞳。
“而且,你的幸福之路,還是我親手阻攔的,”他忽然病态至極的笑起來,他眼淚落得更兇。
“世間再無如此滑稽之事了,我救你護你,走到如今,你通往幸福之路,卻是我親手阻攔,呵呵......哈哈哈哈......”
少年擡起臉來。
少女的手擔心,摸着他的臉,給他擦淚,月謠季只是攬住了她的手腕,死死的攥着。
直到見她些微悶痛神情,他才淺笑,一點點松開了力度。
“我知道你想和那個人在一起,”
他擦了眼淚,頂着猩紅眼眶,親吻她的指尖,一路,親吻到她的手背。
“可惜,師姐,你永遠也不會如願了。”
今夜的月小雞,真像是忽然瘋了。
唇齒糾纏,總是要人十分難耐,兩人面對面,李妙言坐在他身上,指尖忍不住拽着落下來的床幔。
過分的刺激,總會要她覺得恐慌,這種慢火烹茶,亦讓她覺得不舒服。
少女膚若凝脂,宛若上好綢緞。
月謠季面上還有方才哭過,而泛出來的眼尾紅暈,臉上如今也像是塗了胭脂,每當這時,李妙言總覺得,他比動情的女兒家都更勾人心魂。
尤其長發墜落,膚白發黑,面龐暈紅,簡直宛若......勾人精氣的妖鬼。
李妙言剛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發,便覺冰涼滑上綢緞,直摸上水球,指尖勾弄水球的結,她吓了一跳,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登時帶出些祈求。
“唔月......月小雞......?”
望他,卻見他發笑。
竟還敢笑。
李妙言手想去摸索他的,卻被絲雨纏住,她掙紮不停,身子又軟的動彈不得,聽少年聲音含笑,添着濃濃情.欲。
“喊我,紫衣。”
“什......什麽?”
李妙言怔怔,見他墨發垂落滿身,膚白貌美,面色含春,勾魂攝魄般,尤其身上,還滿是沐浴過後的香味,腦海中那點古怪,便被壓了下去。
“紫色的紫,衣服的衣,紫衣,”
他說着話,一點點朝她靠近。
“小米姐姐,”李妙言渾身發抖,側眼,便見他彎着琥珀瞳,笑若玉面狐貍,“坐到我臉上......試試......”
*
李妙言失神的泡在浴桶中,少年一個沒看好,就總忍不住渾身脫力的往下滑。
來回幾次,她自己雙手板住浴桶,“不......不用擔心了,我沒事......”
少女長睫發顫,每次做過親密之事,便總不好意思看他。
月謠季坐在浴桶旁,身邊腳蹬上放着紅糖水,清茶水,和師姐愛吃的水果,見李妙言有了些精神,他喂了顆葡萄,少女直接就着他的手吃了,順勢将葡萄籽吐豆子似的吐他手心裏。
“小米姐姐,我和你說件事,好不好?”
他又給她遞切好的蘋果。
李妙言吃着,囫囵道,“什麽?”
“天亮,我想回家一趟。”
他話剛落,泡在浴桶中的少女明顯一頓,愣怔怔看着他。
月謠季微抿唇,“可以嗎?”
李妙言擦了擦下巴沾上的果汁水,沒看他,“什麽時候回來?”
“很快,不足......不足七日?”
“幾時走?”
“辰時,給小米姐姐做完飯。”
李妙言這才點了點頭,又像是想起來什麽,轉頭看他,“快點回來,別讓我久等。”
“好。”
少年彎起眉目。
第二日,李妙言睡得正熟,被他喊醒。
昨夜她都數不清楚自己過了幾次,今早全身早沒一點力氣,睜着雙疲倦的眼睛看着他,又有點起床氣,煩悶的縮回棉被裏。
月謠季望她如此,忍不住笑,“小米姐姐,今日的飯我已經做好了,我還做了個木偶,有靈力,這七日會給你做飯,還有小黑也回來了,屋子有結界,它跑不出去了。”
“這七日,待在家中等我回來,結界的緣故,小米姐姐出不了門,不必着急,我回來之後結界自然會散,木偶會每日都給小米姐姐煎藥,但它可能不會記得給小米姐姐喂糖,糖放在夥房第一個木抽屜裏,”他抱了抱卷進被子裏的她,聲音輕輕的,“小米姐姐......我走了。”
直到房中,少年的氣息消失無蹤。
被褥裏,呼吸勻稱的少女才一把掀開了被褥,确認四下無人,面上原本含着些許呆愣的神情,才變了副模樣。
就像森森白骨長出了人的皮肉,生了魂魄。
她微微皺眉,感受到貓兒噠噠跑過來,溫軟的臉頰蹭上她的小腿。
她将小黑抱起來,轉過頭,那圓圓胖胖的木偶坐在木凳上,恐怕是還沒到工作時間,木偶面前的桌上擺着宛若滿漢全席一般的飯菜,搞得屋子裏滿是飯香。
屋外白雪紛紛,渡滿紫光。
屋內,少女抱着黑貓,神情複雜。
*
月謠季一路騎神駿坐騎飛往冬周,‘順路’經過鳳仙山,朝着裴梢雪的方向射上一箭,見那毀了容如今有些瘋癫還禿了頭的裴梢雪如驚弓之鳥吓得往鳳仙山上跑去,接連射出三箭,繼續‘順路’往李家去。
等待良久,見沒了頭發整日塗藥膏,堅信要頂着藥膏在陽光底下曬太陽才會長頭發的李驚月出來,他接連射出五箭,恐怕是李驚月如今身懷天道最不喜的蛟蛇之胎,五箭中了三箭,望李驚月倒在地上,驚慌失措大喊大叫着什麽,他騎神駿隐匿身型,轉身便走。
他會的多,但其實并未将一樣東西鑽研到極致,這隐匿身型的幻術是他最擅長的,雖也未鑽研至極致,但無視鳳仙山封印,躲避李家的追蹤符還是綽綽有餘。
趕往冬周時,已經是下午。
他下意識看向手腕上的金镯,只可惜如今師姐身無靈力,她那支金镯已經用不了了,否則還能聽聽她的聲音。
冬周白玉為地,金玉為牆,若天中仙殿廟宇,他生于此處,一別數年再歸,望着這白雪紛紛,第一反應竟是。
臨走,他忘記給家中添炭火,不知這七日,師姐會不會缺了炭火可用。
那麽冷。
他如今不是很能感知到外界确切溫度,但到了冬周,又會覺得涼意入骨,一路到宮殿前,下人們見了他皆齊刷刷跪了一路,他又恍惚反應過來,玄英那地方,如今是三月,雖前幾日下了雪,但也不用整日燒炭取暖了。
也是這時,聽了下人禀報消息,正等在仙殿外,穿着一身黑色繡墨藍色花紋的女子站在白玉高階上,乍然瞥見少年身影,急忙跑了下來。
“紫衣!紫衣!”
亭燈高興極了,她彎着眉眼站在他面前,眼睛一黑一綠,若忽略她瘦骨嶙峋的軀體,一點也不像是夫君即将逝去的模樣,她生的美豔,如今過瘦,顯出一種瘋癫感,“紫衣!你回來啦!”
白雪紛紛而落,少年并未用法術阻絕,所以雪花落到少年發間,他看着枯瘦的亭燈,微歪了下頭。
“大妃。”
“嗯!嗯!”
亭燈高興的直點頭,一雙眼睛癡愣愣看着他,忽然喊,“月舒!”
月謠季面色如常,只淺淺望她一眼,“父皇呢?”
亭燈又有些恍神。
“在殿內......”
“嗯。”
眼看着少年離去,亭燈又跟上來,恍恍惚惚的說,“紫衣,我又忘了,月舒已經死了。”
“嗯。”
“你生我的氣嗎?都怪我當初,要浮沉讓你穿月舒的衣服,你是不是生我的氣才不回來的?”
月謠季忽然蹙了下眉。
也是他回望的功夫,從殿內出來兩個人,編着蠍子辮皮膚蒼白的少年拎着小蠶快步出來,“紫衣,你回來啦?哎呦,我感覺我好久沒在冬周看到你了,真稀罕啊。”
“三殿下!”
小蠶急忙從雨齋手中解脫,躲到月謠季身後去。
月謠季問,“她怎麽了?”
問的是旁邊恍若沒了靈魄的亭燈。
“要死了呗,”雨齋跟說今晚上吃什麽似的那麽随便,“平樂把她創造出來就是為了浮沉,浮沉都要死了還留着她做什麽?過陣子靈力抽空了,平樂就把她吃了。”
“這樣。”
沒人再看一眼後頭跟着的亭燈,只小蠶還是不忍心,牽着亭燈進來,殿內人多,月謠季的兩個親弟弟,與月浮沉的其餘兩位大妃,三個兄弟,帶着兄弟所生之子女都過來了,衆人圍滿殿內,冬周一向肅靜,頭一次熱鬧卻是王上即将死去。
見月謠季這唯一的嫡皇子進來,衆人雖還想逗留,可見月浮沉招了招手,便一個接一個,都散去了。
“紫衣,”
男人一頭長發變得雪白,若垂垂老矣的老翁,一張臉再無曾經半分俊美,雙眼渾濁,身上發臭,形容枯槁,只睜眼望着頭頂上方,好似連動一下都無法做到,“過來......”
月謠季站在原地,好久,才在床榻邊坐下來。
月浮沉眨了一下眼,好久,雙眼才骨碌碌轉過來,望一眼面前若玉少年郎,又忍不住,低頭望一眼少年手上的佛珠。
“這佛珠......我和平樂......都多想要啊,”他說話很慢,一字一頓,望着少年纖白手腕上戴着的白色佛珠,露出些微懷念,柔軟之色,“我當年,就一定,一定給了你,紫衣。”
月謠季沒有說話,沉默的将一卷竹簡遞給了他。
“這......是什麽?”
月浮沉氣若游絲問。
“我要退出玉羅仙山,我要娶妻,這是我要的東西。”
月浮沉:?
月浮沉看着他,雙眼睜大了一瞬,重複,“你、你要娶妻?也是,紫衣已經到了,能娶妻的年歲了......”
他枯瘦的手費力将竹簡展開,那被術法綁着的竹簡放下來,一下子拍到他的臉上,拍的他眼前發黑,就見那竹簡從他身上滾下去,直滾到床鋪底下,接着像成了一團毛線,滾到大殿盡頭,還沒滾完。
月浮沉:......
月浮沉望了一眼,上頭第一行就寫着極品靈丹的竹簡,又擡起頭,費勁的看着兒子。
“紫衣啊,你這是......”他聲音很輕,又含帶着些許的不确定,“在外面,認識了個吞金獸所化的......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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