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溯回鏡【七】
溯回鏡【七】
“她并非吞金妖獸所化。”
少年回的很認真。
月浮沉淺淺點了下頭,“原來如此,是吞金妖獸所化,也沒關系,父皇對此,并無偏見,紫衣能找到心愛之人,便好,父皇......都會為紫衣安排妥當的。”
“嗯。”
“不過,你怎麽......也沒帶着她過來見見我?”
眼看着月謠季說完話就要起身,月浮沉連忙追問。
他巴巴望着兒子,可月謠季只是淡淡回望。
“見什麽?為何要你見?”
少年微歪了下頭,卻是拿了桌上的巾帕,坐下來攬住月浮沉的手去擦拭。
月浮沉微愣,繼而,也低斂下眉目,方才下人給他喂粥,不小心湯粥灑到手背上,幹涸在手上,沒人注意。
少年雪白,年輕,無瑕的指尖,與他年邁,布滿皺紋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
紫衣,到今年,該有十八歲,即将過弱冠,行冠禮。
那年紫衣路還不會走,跟個雪白玉團捏的小人似的,他笑着,對月舒說,我的孩子,到了行冠禮之年,定要破了這冬周以往規矩,大辦特辦,要這三界天下都為我紫衣慶賀!
而如今呢?
他發顫的手攬住少年的手,明明當年這雙小手,他一把就能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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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怨我,紫衣,父皇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你,父皇對不起你,紫衣。”
月浮沉望着少年沉靜的一雙眼,終是閉了閉泛紅的眼,拍拍少年手背,啞聲道,“……你回去吧,還回你幼時居住的釀雲閣,裏頭的東西,父皇一直看好了,沒人動過,每日都有人打理。”
“嗯。”
少年将離去時。
身後,傳來月浮沉輕輕的聲音。
“紫衣,父皇的命燈,大概三日後熄滅,屆時,父皇會為你料理好一切的。”
門外大雪紛飛。
如今透着寒涼孤寂的寝殿,當年也曾遍布歡聲笑語。
那是只有父皇,母後,和他,只有他們三個人的時光。
父皇也曾若天底下所有父親一般,變着花樣哄妻兒開心,是慈父,亦是嚴父。
母後美麗溫柔,父皇若是與他打着雪仗從外頭跑回來,總是會帶着淺笑等在廊下,要小蠶将溫熱的姜茶遞給他們喝。
而如今。
他垂眼一望,卻望見坐在廊下,望着外頭雪景的亭燈,忍不住自嘲一笑,由小蠶帶着,往釀雲閣去。
*
暮色四合,李妙言抱着貓,靜靜等在不點燭光的屋內,桌上擺着兩碗湯藥,早已經涼了。
這會兒木偶去給她做飯了。
滿屋子的飯菜香,直到屋外傳來些微動靜,屋內的木偶才像是離了發條,猛地停住動作。
穿一身黑衣的江沅之翻牆頭蹦下來。
“哎呀!師妹!”
他興高采烈的迎過去,便對上一雙殺意騰騰的雙眼。
“大師兄,”貓似乎發覺到了危險,直接蹦了下去,“我以前就覺得你有些不對勁,但沒想過,你能這麽不對勁。”
李妙言深覺荒謬。
昨日,那邪魔在酒樓喊她的名字,她便覺靈魂一震,昨夜與月謠季行床榻之歡,他動情時破戒,非要她喊紫衣這過往之名,才導致她睡醒一覺,記憶複蘇。
到如今,她記憶全部找回,本該心生恨意,可望着這屋子的方方寸寸,卻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她想了一天該怎麽把月謠季暴打一頓,看到江沅之過來,才停了思路。
昨日,那邪魔與她腦海傳音,說會救她出來,誰知過來救她的,是江沅之。
“你什麽時候入的魔?閉關的時候嗎?”
江沅之才不願意說實話,笑着點點頭。
李妙言卻樂了。
“被奪舍的?”
江沅之一頓,“你怎麽知道的?”
“盲猜,之前你一說謊話騙過我就笑,太藏不住事兒了。”
李妙言聳聳肩。
“......師妹你有這手段,按理說不應該找不着人啊。”
“可惜我就是找不到,我也沒辦法。”
李妙言有些生氣,她最開不起有關于夜琉的玩笑。
“你能帶我離開嗎?”
李妙言問。
好幾個月過去了,她着急,想快點去外面尋找夜琉。
江沅之點點頭,“可以,不過呢師妹,我私下裏,有個交易想同你說。”
見李妙言望過來,江沅之忽然變了個語氣,好像那剛死了丈夫的寡婦,
“其實,我的命很苦,我本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鳥,奈何一日被亭瞳的魔修抓住,”
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塊手帕,抹着一滴眼淚也沒有的臉道,“這魔修除了我,還有兩個手下,我們與其說是他的手下,不如說是他的儲備糧,我們幹活兒幹得不好了,他就随便挑一個把我們給吃了......”
“所以呢,我決定了,師妹,我要腳踏兩條船,我原身是飛鳥,能更好幫你找溯回鏡,你呢,在我看來,就是那稀世天才!”江沅之上前,拍拍李妙言的肩膀,“師妹,咱們聯手吧?我跟你一起去霜寒雪境。”
李妙言一把揮開他的手。
“你想要我對付那魔修?我可不是什麽天才。”
江沅之對她搖了搖手指,“不,師妹,你是真的天才,我能看出來的,還有這是什麽玩意兒啊我好奇半天了......”
他手指頭一蘸,舔了一下桌上這苦澀湯藥,龇牙咧嘴的同時,罵了聲髒話。
“這藥有什麽古怪?”
李妙言問。
這藥她每日喝完,就覺得特別安心,什麽都懶得想,懶得做。
“确定要聽?”
“确定。”
“這是同心蠱的藥粉磨出來的藥,”李妙言一聽同心蠱三字,雖不解其意,但也皺起眉,江沅之面色也難得不好看,
“同心蠱,同死同生,糾纏不分,母蠱可随心操控子蠱忘卻前塵,變成癡傻,或是壓制其修為,此蠱一般是女子對付花心的情郎——”
“停。”
李妙言聽的腦瓜子嗡嗡的,見江沅之疑惑視線,大喊,“看什麽!我沒花心!”
“不對!”她又反應過來,“我跟他就沒關系!那現在怎麽辦?這蠱能不能解?”
“同心蠱種蠱緩慢,喝下一年方可蠱成,你這個,還哪都不到哪呢,斷了藥就行。”
李妙言這才虛脫着呼出口氣。
“不過——”
“不過什麽?”
“好像子蠱若解脫控制,對母蠱會受些影響,具體是什麽影響,我就不知道了。”
李妙言下意識皺眉。
“會死人嗎?”
“那倒不會。”
行,不會死人就行,這同心蠱的痛全當給他的報應了。
見江沅之居然把裝着阿玉的頭骨都帶出來了,李妙言心中大定,江沅之擡手結印,院內紫光大褪,兩人對視一眼,急忙往外跑去,連同跟着跑的,還有那只小黑貓。
也是剛出宅院,照到陽光。
李妙言忽覺靈臺發熱,燙的她幾乎登時扶住牆根。
轉瞬之間。
她眸光一顫,只覺靈臺紅光漫天,再反應過來,體內靈力沖擊,引得天際烏雲四散。
元嬰滿境。
這是正常的嗎?
李妙言簡直不可置信。
“你看,我說了你是稀世天才。”
江沅之十分狗腿子的幫她這滿身污泥使出一道淨身訣,“而且,我們的頭兒說了,只有你能找到溯回鏡。”
“什麽意思......?”
體內蓬勃靈力要她神情有些恍惚,她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便是先有仙英會的戰鬥,後有與月謠季的歡愉,可她與月謠季還未有過靈臺交融,按理來說,她不可能進度如此飛速。
簡直快到詭異。
“我也不知道,可能你是天命之女吧。”
天命之女?
“這名字跟我可不相稱,我叫倒黴之女還差不多。”
李妙言檢查一下身上的東西,卻只摸到一片空。
啥啥都沒了......
只有頭上這金魚發簪,和她身上穿着的,月謠季送她的紅裙子,手腕上月謠季送她的金手镯,還有條腳腕上,月謠季給的紅繩。
嗯,全身上下都是月謠季給的東西。
不行,氣死她了。
“你有錢嗎?”
李妙言用胳膊肘撞了下江沅之,江沅之想了想,回,“還算有?”
“那走,先帶着我買幾件衣服去,然後咱們直接去霜寒雪境。”李妙言也不跟他客氣。
“得嘞!”
*
金絲楠木桌上,放着琉璃花瓶,與一大束未裁剪的鮮花。
月金夢面頰泛着粉意,手拿着剪刀剪花枝,月金夢是月浮沉親哥哥的小女兒,比月謠季大三歲,是月謠季的六堂姐。
少女總忍不住偷偷打量金絲楠木桌對面,纖白指尖正修剪花葉的少年。
紫衣好不容易回來,從前紫衣就漂亮,在所有孩子還整日逗樂出糗的年紀,男孩便與他人不同,如今長大了,幾乎變了副模樣,卻依舊如從前,如玉公子,少女幻夢一般。
想起來時,父親對她說的話,少女不免欣喜。
父親說她身有鳳命,雖冬周暗潮湧動,三王之長子月懷玉與四殿下月漣漪在民間深受百姓好感,但月謠季是認定了的下一任冬周王上,屆時待謠季登上皇位,父親會直接送她登上後位。
“紫、紫衣,”月金夢裁剪着花枝,“哥哥喊你去下棋,你怎麽不去,就跟我在這裏插花?”
月謠季望一眼外頭。
白雪皚皚的大冬天,在院子裏凍的不停吸鼻子下棋的兩個堂哥。
他又不是蠢貨,這麽冷,他出去做什麽?
“我喜歡插花。”
這話落在月金夢的耳中,少女哪能形容這歡喜?正要再與少年多說幾句,一口血便直接噴到了她的身上。
月金夢呆愣,好久,又低頭看着衣服上滲出來的血,又擡頭看着眼前面色蒼白的月謠季,下意識驚惶一聲,“來!來人啊!有刺——”
“不是......堂姐。”
月謠季雙眸發顫,檀口之中不斷有猩紅滲出,他低眼看着桌上的血跡,意識到了什麽,急忙攬住手腕上的金镯子,想去攔那位堂姐,月金夢已經跑出去喊醫師了。
他眼前發黑,一頭磕到桌上暈了過去。
再醒來,是抹黑深夜,屋內留一盞暗燈,滿是藥味苦澀。
恐怕是醫師認為他病了。
月謠季坐在床榻上,好半晌才從床榻上翻下來。
方才腦海中有什麽東西忽然斷裂,那是同心蠱毀,如今母蠱殘存他身,月謠季只是一動,便覺身體痛進骨髓一般。
得快點回去。
快點回去。
師姐跑了,逃了。
他穿着寝衣一路搖搖晃晃出殿內,開殿門,卻見外頭,燈火通明。
遠遠的,有哭聲傳來。
月謠季面色蒼白,眼下青黑,嘴唇顫動片晌,一直守在他門口瘦弱的亭燈看到他,氣若游絲道,“月舒,浮沉死了。”
“浮沉死了......”
她邊說話,竟流出淚來。
月謠季眼睫微顫,站在原地片刻,才往主殿的方向過去。
主殿外侍從哭哭啼啼跪了一地,天黑下雪,整座宮殿燈火通明,少年踩在白玉地上,只覺得一陣氣血翻湧,被他強壓着,小蠶遠遠望見他,流淚跑下來,扶着他上去。
父皇去了。
哭聲刺耳。
月謠季穿着身薄薄寝衣,只感覺渾身冷的刺骨,他被帶着走到床榻邊沿,靠近月浮沉最近的地方,滿屋子人跪了一地,他被帶着跪下來。
所有人都在哭。
這是冬周王上仙去的習俗,王上仙去當日,宮內所有人都要守在其身邊,哭喪整晚。
可月謠季只望着前方躺在床榻上的人,一滴淚也沒有掉。
他只呆呆跪着,攥着手裏,他從師姐身上取下來的,明黃色的乾坤袋,指腹撫摸着上頭的花紋,望着前方躺在床榻上的人,一動不動,恍若缺了神魄。
上輩子,父皇也曾病重。
但他深知自己若漂泊浮萍,無父母親緣可依,尤其上輩子,便是歸來看一眼,都未曾有過。
他将一切壓在師姐身上,盼與對方長相守。
如此,他才不算始終都是被抛棄的,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自以為與師姐相互扶持。
月謠季跪在地上,面色慘白如紙,眼下青黑,雙眼遍布紅血絲,他一點一點抿緊了自己的唇,雙眼睜得很大,望着地上。
到頭來,所有人其實都一樣。
母後,父皇......師姐,他這一生兜兜轉轉,付出一切努力,依舊在被他人所抛棄。
他得回去找她才行。
把師姐抓回來,這次,把她關好了,看牢了,毒啞她的嗓子,弄瞎她的眼睛,廢掉她的一切,把師姐關起來,對......
母後抛棄他,肉被父皇吃,骨頭被做成佛珠,戴在他手上。
父皇抛棄他,他便再未與他相見,觀他若孤家寡人,在這荒涼宮內心懷不甘而去。
他為師姐做的最多,也是最痛。
得讨回來才行。
得把她找回來才行。
他受過的痛,既然她不知道,他要她承受一次,如此,她便能知道了吧?
知道了的話。
她能稍微的,稍微的,哪怕一眼也好,正視一眼他曾經的付出麽?
天色初亮。
小蠶帶着他出去,少年腳步虛浮,外頭早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殿外,廣闊無垠的白玉地,鋪滿了數不盡的珍惜靈藥靈石金玉堆砌,還有粗奴正爬着臺階,一箱又一箱往上擡。
衆人在外觀望,少年只是淡淡瞥了他們一眼,接着,面無表情的望向手中乾坤袋。
這乾坤袋是他從師姐身上取下來的,是師姐自己貼身攜帶,他還不知道裏頭有什麽。
或許,會有那個賤人的消息。
若是有,此次他回去,還能順路将那賤人殺了,若順利,能将裴梢雪李驚月二人一并殺了才更好,如此,身邊便再也沒有煩人之輩。
他解開乾坤袋,裏頭,卻只裝着一本小冊子。
外頭風雪寒冷,鑽進骨縫一般,月謠季皺眉回身,回去已走空了的大殿,小蠶亦步亦趨,見月謠季不停對着手哈氣,忙在殿內添了炭火。
不知月謠季怎麽的,變得特別怕冷,以往他讨厭厚重衣物,這幾日回來冬周,幾乎狐裘不離身。
少年一身銀白狐裘,裏頭是一身繁複紫衣,捋着墨發拿着手中冊子,絲毫沒避諱的坐到月浮沉身邊,先瞅了瞅這小冊子的表面。
“日錄麽?”
若是師姐寫的日錄,該有那賤人的消息,畢竟師姐将那人看的比命都重,合該整日記得......
月謠季緊咬着嘴唇,咬的唇上泛白,他心裏含着難以壓制的妒恨,忍着身體因情緒翻湧而帶來的疼痛,指尖發顫,将冊子翻開。
又一把合上。
過了會兒,又翻開。
正添着炭火的小蠶聽見這離奇的動靜,納悶的擡起頭,便見一本冊子被摔了出去。
小蠶:?
“三......三殿下?”
月謠季坐在軟榻上,神情活像是白日見了鬼,給小蠶都吓了一跳,更別提這屋子裏本來就有個死人,他害怕,“您、您怎麽了啊?”
月謠季雙眼睜得很大,忽然擡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
“三殿下!”
這一巴掌太用力,少年臉幾乎是登時便紅了,小蠶正要上前,月謠季指尖發顫,像是都不敢靠近,“你去把那,把那冊子撿起來。”
“啊?哦......”
小蠶滿頭霧水,害怕,還是照做,戰戰兢兢将冊子拿在手裏,剛想給他,便見少年見鬼一般,“你打開,念。”
“啊?三殿下,小蠶認識的字不多......”
“沒事,你念。”
小蠶飛快的眨着眼,緊張的翻開冊子,見這上頭若幼兒一般,寫的一板一眼的狗爬字,唇角抽搐。
這誰寫的醜字兒,真醜,都沒他寫得好。
“尋找夜......琉手冊,天澈七百九十一年,春,于孟家村尋找夜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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