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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982年。
一輛破舊的班車搖搖晃晃地駛在坑坑窪窪的縣道上,車上坐着零零星星幾個乘客。一股不知沉積了多久的濃濃煙草味混着柴油味、汗臭悶在車廂裏,左邊一個靠窗的乘客暈車,吐得臉色煞白。
姜柚眉頭緊皺,死死地壓制着想吐的沖動,經過三個小時的搖晃,終于到了站點,她奮力提着沉重的編織行李袋下了車,班車‘突突’兩聲,尾氣管嘔吐一般排出兩股濃濃的黑煙,遠去了。
姜柚還沒有來得及打量這個四面被大山環繞的地方,等在一旁的青年滿臉驚喜地迎了上來,“大妹!”
姜柚看過去,認出對方,也驚喜地叫了出來,“哥!”
若是有外人在場,絕對會感到驚異,這個男人皮膚黝黑,相貌平凡,女生卻皮膚白皙,容貌出衆,從外貌上看毫無聯系的兩人竟然是兄妹。
姜平一把将她的行李扛上肩,一邊笑道:“快回去吧,爹媽都等着呢。”
姜柚從貼身背着的布行李包裏摸出兩個饅頭遞給姜平,她在縣城買的,沒舍得吃,“先吃點饅頭。”從她的家走到這裏需要兩個小時,她哥怕錯過班車,一定是天沒亮就來了。
姜平憨憨一笑,他确實也餓了,但只接了一只饅頭,将另一只推回去,“你也吃。”
姜柚稍微有點暈車,這會兒什麽也吃不下,笑道:“給爹媽留着。”
在這個窮得鳥不拉屎的小山村,饅頭是奢侈品。
等兩人跋山涉水步行到家,天都黑了。
“什麽!你想氣死我不成?好不容易把你供出去,你又要回來?你那些書都白讀了?”
姜柚的爹姜滿山吧嗒吸了一口旱煙,沒作聲,氣急了的白秀娟猛地将他的煙管拍開,“孩她爹,你說是不是?”
姜滿山還是沒作聲,白秀娟指着姜柚,恨鐵不成鋼地罵道:“早知道你要回來,當初就不應該花錢送你讀書!你就該和你妹姜安一樣,一輩子都漚在這個山村裏務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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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平坐在門檻上,面露焦急,想過來勸又不敢,他們家一向都是白秀娟做主。姜安坐在竹炕下,蠟燭的光太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
姜柚垂着頭,沒作回應,早在她選擇回來到邊防駐地部隊醫院工作的時候,就想過會有這一幕。她的求學路走得很艱辛,爹媽都不支持,她初中高中的學費都是自己上山挖藥材掙的。她考上大學那年,終于獲得了爹媽的支持,寒門出貴子,她是十裏八村第一個大學生,然而就是這麽一份榮耀,卻選擇埋葬在這大山裏。這是她媽不能理解的地方。
姜柚試着解釋,“邊防部隊醫院現在醫療資源很緊缺,連專科畢業的醫生都沒有,這裏比別的地方更需要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白秀娟尖銳地打斷,“就你會做聖人?別人都不來,就你要來....”
白秀娟說了她半夜才消停,姜柚和姜安一起躺在床上。姜家就三間土坯房,姜滿山和白秀娟一間,姜平睡一間,姜柚和姜安睡一間。
因為交通不方便和經濟問題,上大學的這幾年姜柚都沒有回來過,時隔幾年再次和姜安躺在一張床上,姜柚有些不太習慣。
姜安對外面的世界很向往,盡管姜柚很想睡了,姜安還是纏着她,想讓她多講一點外面的世界。姜家溝這個地方在西南大山深處,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過,這裏地處邊疆,再往南幾百公裏就是另一個國度。正因為群山環繞交通不便,這裏窮得連電都沒有,所以姜柚回來工作讓家人都很不理解。
姜安卻很高興,她聽着身邊有些陌生的呼吸聲,沒來由的高興,她最怕姜柚會真的變成鳳凰飛出這座大山,原來,姜柚和她一樣,就算上了大學也不過是只土雞罷了。
姜柚還沒有拿到錄用書,在回來之前,她已經在首都的一家醫院實習了一年,她的面試已經通過了,事實上,實在是沒有醫生願意到這偏遠山區來,只要有醫生願意,都不會有太大問題,現在只等檔案關系調過來,她就可以去上班了。
邊防部隊離她家直線距離不算遠,但是跋山涉水的緣故,從部隊回家要兩個小時。
姜柚帶回來的行李大半都是專業書,趁着還沒正式上班的空檔,她想把這些書再啃一遍。
距此直線五公裏外的邊防部隊駐地。
指導員宋輝敲開了連長唐斌的門,“老唐啊,我跟你說個事。”
唐斌擡起頭來,他長着一張國字臉,不笑的時候永遠都是嚴肅的表情,只要他犀利眼神一掃,底下的兵都忍不住膽寒,變得乖嚕嚕的。
“什麽事?”
宋輝摸出煙,丢了一支給老唐,摸出火柴給自己點上了,緩緩地吐出一口煙霧,才說道:“老唐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這個個人問題急需解決啊....”
話還沒說完,老唐就準備趕人了。
“哎哎!哎呀,我說老唐,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莉莉考慮吧,你看這個鳥不拉屎的山區,莉莉跟着你多受罪,你就別挑了,我知道你要求高,我都打聽好了!”宋輝生怕老唐會再次拒絕,急得趴在桌子上,恨不得将話都直接灌到他耳朵裏,“姜家溝那邊有個大學生,這幾天正好回來了,我跟那邊的村委會聯系好了,只要你同意,就給你們安排相親。你想想,莉莉這麽小,沒有媽媽怎麽行?”
老唐結過一次婚,老婆得病沒了,留下個四歲的小女孩,老唐家裏沒老人,只能帶到部隊來。宋輝很會拿捏他的軟肋,莉莉确實太小了,而這個地方的條件也太艱苦了。
老唐最終還是默認了。
這天晚上,姜家溝的村長上門,姜柚沒有在意,打了招呼就回房了,長夜漫漫,她點了一根姜平偷偷送給她的蠟燭看書。
九月初,山裏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姜滿山和村長他們就在外面院子裏坐着說話,時不時有只言片語飄到姜柚耳朵裏,但也被她直接忽視了,她注意力都在手上這本她老師作為畢業禮物送給她的英文原版的腹部手術學上,蠟燭光不太亮,她需要很仔細地看。
另一邊,姜安貼在門縫邊聽着,不知道外面的人說了些什麽,她聽得眉飛色舞的,好像很高興。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人聲停了,姜安迫不及待地走到姜柚面前,簡直壓抑不住笑容,神神秘秘地問姜柚:“姐,你知道村長來我們家做什麽嗎?”
姜柚将注意力從書上移開,順着姜安的話說:“嗯,來做什麽?”
姜安眉梢高高揚起,“給你說媒呢!”不等姜柚說話,姜安又補充道:“對方是個當兵的,就在咱們家前面那座山後面,聽說是個當官的,就是...”
她故意停頓,等着姜柚開口問。而姜柚已經将視線移到了書上面,她似乎一點也不關心這個事。姜安湊過去看了一眼,是英文書,她只零星認得幾個簡單的單詞,姜安慢慢收斂了笑容,她不知道姜柚是不是真的看得懂還是在她面前裝高知。
她接着說道:“但是那男的已經三十歲了,而且結過婚,老婆死了,還有個四歲的拖油瓶,”燭光照進她眼睛裏,讓她的眼神看起來像山林裏狡猾的野狼,“但是媽已經同意了,你明天就得去跟他相親。”
她說完這些,心裏莫名的痛快,報複得逞一般的快感,五年前她和姜柚一起參加了考試,姜柚考上了首都醫學院,她也考上了中專院校,但沒有路費,白秀娟死活不讓她去,說是家裏已經有個大學生了,她那個中專學校沒必要讀,再說家裏也沒有錢。這個窮得鳥不拉屎的地方,即使一年四季都在土裏刨食,糧食也永遠都不夠吃。
姜安沒有上學的路費,姜柚卻拿着錢飛出了這座大山,她一直不甘,憑什麽,同樣是女兒,憑什麽姜柚可以她就不行,姜柚可以去讀大學,她就得在家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做農民?
姜安已經二十歲了,她們這個地方這個年齡的女人早就當媽了,姜安拖着遲遲不肯嫁人,她不願也不肯将自己一輩子葬送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而現在,飛出去的土雞又飛回來了,還要嫁給一個帶着拖油瓶的老男人。姜安心裏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姜柚從姜安的話裏聽出了興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門被白秀娟從外面推開,她是來找姜柚說這個事的。
“....人家是城裏人,只是在這裏當兵,等你們結婚了,他轉業回去,也能把你的工作安排到城裏去。”白秀娟苦口婆心地勸姜柚。
姜柚垂眸,不太想看白秀娟的表情。她媽嘴上口口聲聲是為了她好,其實臉上的功利已經出賣了她。姜柚上大學的這幾年,幾乎每半年她就能收到家書,家書內容千篇一律,都是哭訴家裏已經吃不上飯,讓她寄錢回家。讀書的這幾年,她的津貼基本都寄回家了,所以才會沒有回家的路費。
而白秀娟之所以不願意讓她回來,也是想讓姜柚在大城市紮根,他們一家人能吃到紅利,所以這會兒,她才會苦口婆心地勸姜柚去跟那個三十歲的二婚男人相親,有機會能回到城市工作。
姜柚可以省吃儉用把錢寄回家,她感謝父母養育了她,所以寧願自己吃苦也不忍看到家人挨餓,可她無法容忍家人這麽算計她,好像她只是一個工具,一個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利益的工具。
姜柚突然一笑,打斷了白秀娟的喋喋不休,“好了媽,明天我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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