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遙望涯
第四十二章 遙望涯
今日無風無雪,街道上的積雪正在慢慢消融。陸千渺坐在窗前,呆呆地凝望着街上三三兩兩的人群,她面色深沉,眉頭緊蹙,嘴巴也抿成了一條線,她将雙手疊放在膝上,時不時地用用左手撫摸着右手手背,仿佛這樣能緩解她的焦慮。窗前的桌案上擺放着著雪。
忽然,陸千渺看見街道上的一個孩子滑了一跤,她緊張地張了張嘴,好像呼出了一口氣。但是她的眉頭很快因為小孩被陪在他身邊的母親扶起而舒展開來,她臉上不禁露出一抹微笑,眼中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她目送着那對母子遠去,絲毫未察覺身後有人在靠近。
“陸姑娘,我們什麽時候動身?”江慎憐的聲音從陸千渺的背後傳來。陸千渺的視線移到了面前桌上的著雪,她擡起雙手,輕撫刀鞘,一時沒有答話。
今日就是白鬼樓派人來接她的日子,金善堂是不願去白鬼樓的,他寧可留在逍遙樂等他們,對此陸千渺和江慎憐都沒有什麽意見。可是有一件事,她一直沒有告訴江慎憐,那天她送出去的那封信,內容只介紹了她自己和當年她父母之死的事,并沒有提到除她之外的人,江慎憐對信上的內容是毫不知情的,陸千渺只同他說過這信和報仇有關。江慎憐也從來沒有主動過問信裏寫了什麽,就好像他從來對此不感興趣。
如今江慎憐和沈譽都要跟着去,她并不清楚白鬼樓的人會不會同意他們跟着她一塊去。她沒有把這份心底的疑慮透露給他們,這幾天一切如常,甚至江慎憐這幾天都很少來她屋裏打擾她。她也不知道江慎憐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只知道自從沈譽來和他們談過話後,江慎憐便少言寡語,很少開口了,有時見了她,也只是笑笑,并不說話。
陸千渺很少會去想江慎憐,雖然他近在咫尺,但她心裏總是有意避開這個人,從他們相遇開始,他們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他老是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可現在他突然站到了自己身邊,她其實有點不習慣。只有江慎憐不再和她敵對,而是和她站在同一條線上後,她似乎才能夠說服自己,放下心來,試着抹去他留給她記憶上的陰影與斑斑劣跡,才能夠看到劣跡之下的一顆真心。不過距離這一天的到來,仍然很遙遠。在這一天真正到來之前,他們之間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陸千渺出神地望着眼前的著雪,過了很久很久,她心中逐漸又充滿了信念和勇氣。她把刀拿了起來,轉過身面對江慎憐,道:“此去兇多吉少,江公子倘若随我一去不複返,豈不是不值當?”
江慎憐此刻就站在陸千渺面前,而陸千渺就坐在椅子上擡頭望着他。面對那樣一雙清冷如輝的眼睛,一張略顯蒼白的臉,江慎憐舍不得将目光移開,只想多看她兩眼。
他笑道:“舍命陪你,我自認為不虧!陸姑娘,我好歹也差點死在白鬼樓手上,我去會一會他們也理所應當!即使不是為你,也算是為我自己吧!”
陸千渺早就料到江慎憐會拒絕留下,必是執意要跟着她去的。聽到他說這些,她心裏隐隐有些擔憂,又有些高興,她也不知自己在為什麽而高興。她沒有将自己的情緒顯露在臉上,只道:“既然如此,我們現在就啓程吧。”
兩人各自帶上武器,一同離開了逍遙樂,和沈譽一起前往天香院。
天香院所在的那條小巷子裏停了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巷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陸千渺、沈飛柳、沈譽三人一起到達巷口時,那輛馬車上的車簾掀開了,馬車上坐着一個戴白色鬼面,披白袍的人,腰上用鐵環扣着一把銀柄匕首,匕刃被棕色皮制的的匕鞘包裹着,匕鞘上面雕刻了許多繁重的花紋。它被掩藏在鬼面人的白袍之下,不引人察覺。
陸千渺一見到馬車,便止步了。她身後的江慎憐、沈譽也都停下腳步,警惕地盯着坐在馬車上的人。
鬼面人黑洞洞的眼睛來回掃視着他們三個人,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看夠了,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注視着陸千渺道:“陸千渺?你就是陸千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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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事不宜遲,你快快去帶我見你們樓主。”陸千渺上前踏出一步,一只手緊緊握住刀柄,以防不測。
聽那鬼面人的聲音,陸千渺他們三人便知,這并不是鬼面人真正的聲音,這聲音是僞裝的,它又沉又悶,而且毫無波瀾。
白鬼面掃了一眼陸千渺的刀,笑了兩聲,道:“奉樓主之命,我只接陸千渺一人,另外兩位,不能去。”
沈譽道:“如何不能去?我們二人乃是陸千渺的朋友,白鬼之主難道就是如此待客的嗎?”
陸千渺瞪了沈譽一眼,心裏狠狠罵了沈譽一句,他可真是張嘴就來。
鬼面人卻并不吃這一套,道:“白鬼樓從不講道義,也不講禮節,只談生意和誠信。樓主說了只接陸千渺一人來白鬼樓,便是只能一人來,若你們也要去,此事只能作罷!”
陸千渺聞言,正要轉過身勸說江慎憐、沈譽留下,江慎憐卻走到陸千渺身旁,道:“我們不跟着去白鬼樓,只是送陸姑娘去白鬼樓,這樣總不違反你們樓主的命令了吧?若你不帶我們去,我們只好殺了你,另尋去白鬼樓的法子了。”
鬼面人又笑了,笑聲讓人寒毛直豎,令人膽寒。他背過身說:“也罷,就讓你們送一送她吧!”
忽然,他手一抛,飛出三塊黑巾,三塊黑巾分別飛去不同的方向,落入了陸千渺、江慎憐、沈譽三人的手中。
“上馬車後,必須蒙上黑巾。”
鬼面人說了這句話,便跳上了馬車,從車內拿出了一根馬鞭,坐在了車板上。陸千渺手裏攥着黑巾,和江慎憐、沈譽先後進入了馬車中。待他們三人一一蒙上黑巾後,馬車就在鬼面人的駕馭下駛向了城外。
這鬼面人精明得很,硬是不留一點兒機會讓陸千渺他們可以得知馬車的走向。他提前在馬車上備足了十幾日的幹糧和水,還有照明的物品。陸千渺、江慎憐、沈譽三個人若是餓了就在馬車上解決飲食問題,食物吃完了,鬼面人會想辦法弄到食物,水喝完了,鬼面人會想辦法在野外打水,對鬼面人來說,這些都很好辦;他們若是想要解手,馬車就會在無人的野林裏停下,由他們自行在林子裏解決;他們若想要洗漱、沐浴,那是沒有的。這樣一來,他們吃睡都在馬車上。有時鬼面人趕車累了,就在某片林子裏停下馬車,和陸千渺他們一塊擠在馬車裏睡上一晚。幸好馬車足夠寬敞,容下四個人還有餘。
陸千渺他們大部分時間就只能在馬車中蒙着眼睛度過,他們到了哪裏,外面的情形如何,他們一概不知,也無法得知。鬼面人除了自己去解手的時候不在他們三人身邊,其餘時間幾乎寸步不離他們。而他解手時,往往馬車也是停在野林裏,陸千渺他們雖然可以趁機偷偷解除黑巾,可是周圍除了樹和草,什麽也沒有,他們也看不到什麽有用的情報。
這些天裏,陸千渺他們三人在馬車中可憋壞了,再加上天氣冷,三人經常在馬車裏搓着手,哈着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用于打發時間。不過陸千渺很少和沈譽說話,她不願意和他講,她只跟江慎憐多說幾句。江慎憐卻極少主動開口說些什麽,他幾乎只是回應陸千渺和沈譽說的話。沈譽就喜歡說江湖上的各種奇聞異事,他說話幽默風趣,而且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沒完沒了,馬車裏就他說的話最多,可惜馬車裏沒有一個人奉承他。
馬車陸陸續續行了二十多日,最後終于停在了一處山腳下的一片樹林裏。當鬼面人跳下馬車,告訴他們可以解開黑巾下車時,陸千渺他們如獲大釋。這時候,陸千渺他們三人已經有很多天沒有洗漱、沐浴、換衣服了,身上都是臭烘烘的,一個個風塵仆仆、頭發淩亂。沈譽更是從來沒受過這份罪,心裏已經把鬼面人的祖宗十八代罵個遍了。他可是從小穿金戴銀的貴公子啊,怎麽能受這份屈辱,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所以他一下馬車,就怒瞪着鬼面人,像個滿臉怨氣的鬼一樣,指着他的鼻子說:“你們白鬼樓當真是可怕的緊!本公子算是頭一回遇上你們這樣的!還不快帶我們找個落腳的地梳洗一番,本公子實在受不了了!”
這還是陸千渺頭回見沈譽如此失态,而且還一個勁兒地自稱“本公子”,她心裏一陣發笑,只盼着沈譽多觸點黴頭才好!
鬼面人顯然沒把沈譽放在眼裏,他無情地嘲笑道:“‘金镖帥’沈譽,看來也不過如此,這點苦都吃不了,如何在江湖上叱咤風雲?呵呵,真是笑死我了!這要是傳出去,只怕是惹人笑話,沈公子的威名怕是要不複存在了!”
沈譽咬咬牙,冷靜了下來,面上又恢複了以往的傲慢,放出狠話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那便知我不是好惹的,你要是惹毛了我,我讓你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鬼面人冷哼一聲,不予理會,只對陸千渺道:“陸千渺,随我上山吧!”
陸千渺正在一旁看別人的笑話,這是這麽多天以來,她首次感到心情愉快,尤其是看到白鬼樓的人和萬象樓的人互相争鬥,看着他們狗咬狗,她心裏別提有多爽了,她甚至暗暗希望他們真的打起來,最好能除掉沈譽。可是突然一聽到鬼面人點她的名,陸千渺的心立刻提了起來,她不敢再分神,迅速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鬼面人身上,應聲道:“好。”
鬼面人指了指前方的一片樹林,道:“從這走,跟緊我。”
鬼面人猶如腳下生風,一眨眼就飄到十步之外了,他的聲音從前方遠遠傳來:“另外二位請遵守約定,不要跟過來!”
陸千渺急忙跟了上去。
江慎憐也想跟過去,卻被沈譽出手攔下了:“你傻嗎?你這一去,鬼面人必不會履行他和陸千渺的約定,我雖不知她和白鬼樓究竟有何恩怨,可我從她的神情上就能看出,他們之間必是深仇大恨!你若壞了她的事,就是害了她,她不會原諒你的!你不如同我留在此處,靜心等候。”
江慎憐又何嘗不懂這個道理呢?他心一沉,道:“沈譽,你不明白。她即将面臨的是白鬼之主,不是随便一個什麽人,此人能夠成為白鬼樓之主,想必武功絕不會低,這次去白鬼樓,也不見得就能獲悉真相,也有可能是赴死,這或許是個圈套。”
“那又如何,這是她自己的事,與你何幹?”沈譽微微擡起下巴,以一種睥睨的目光望着江慎憐,“你又是她的什麽人?總不見得是朋友吧?”
這話就像一把刀刺入了江慎憐心裏,江慎憐只是苦笑。
“唉,曾經銳不可當,殺人不眨眼的‘鱗爪鵬’去哪了?怎麽如今就變成了一條落水狗了?”沈譽突然湊到江慎憐面前,不懷好意地笑道,“江公子何必為了一個女子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這天下什麽樣的美人沒有?青雲幫有眼無珠,把你趕走了,龍朝雲不要你,我們萬象樓要你!萬象樓一向待人大方,你要是加入我們,寶馬香車,美人入懷,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怎麽樣,江公子意下如何?”
江慎憐沉默不言。
沈譽笑着嘆氣道:“唉,那就沒辦法了!我看,我們還是先尋個地方休息一下吧,這荒郊野嶺的,哪裏有人住!”
周圍都是霜雪覆蓋的樹林,江慎憐一眼望去,荒無人煙,仿佛看不到盡頭,連一只鳥也沒有。
江慎憐再回頭看陸千渺離去的方向,前方是一座高山,她和鬼面人往山裏去了。江慎憐心裏越發不安,他的直覺告訴他,一切都太順其自然了,這很不對勁。他像是醒悟一般,忽然叫道:“不好,這是一個陷阱!”
他連忙拉住要鑽入馬車取暖的沈譽,急切地說道:“沈譽,你必須和我一起去找陸千渺,她有危險!”
沈譽甩開江慎憐的手,說道:“哼,那又如何?她有危險跟我有什麽關系?要救人,你自己去。你不會不知道,我為什麽跟着你們來吧?”
“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麽會跟着來,你是想代表萬象樓和白鬼樓談合作。但是,這裏絕不會有白鬼樓,那個帶我們來這裏的人騙了我們!既然這裏沒有白鬼樓,你自然也就去不了白鬼樓,見不到白鬼之主!”
沈譽愣住了,他從馬車上跳下來,仔細掃視了周圍一圈,這麽一個偏僻、荒涼的地方,實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更像是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的地方。
江慎憐見沈譽還在猶豫,便拔出金鱗刀,一刀朝沈譽砍去,沈譽急忙閃身躲開了。
“你瘋了?對我動手幹什麽?”
奇怪的是,江慎憐在這種緊急時刻,卻表現得出奇的冷靜:“沈譽,你再不去追那個白鬼樓派出的殺手,你就永遠也別想見到白鬼之主了!那個殺手一定是來除掉陸千渺的,他一旦完成了他的任務,哪裏還會管我們,早就逃之夭夭了!你還不明白嗎?這可是你唯一的機會!”
沈譽心下了然,雖然不爽江慎憐這次的舉動,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分析的有幾分道理,便說:“罷了,我姑且随你一塊去找他們吧!事先說好,要是你判斷失誤,壞了他們的事,又壞了我的事,到時候,我可不會放過你!”
“多謝。”
江慎憐對沈譽行了一禮,轉身施展輕功,飛入了林中。
沈譽對此十分吃驚,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江慎憐居然會為了別人向他行禮道謝。他不敢停留太久,很快也施展輕功追随江慎憐去了。
陸千渺一踏十步,踏雪無痕,飛也似地追在鬼面人的身後,她和鬼面人穿過重重樹林,不出一個時辰,二人便抵達了山頂的一座懸崖。
山頂寒意更深,懸崖之上,積雪深厚,雪地上立着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這些石頭表面都覆蓋着厚厚的積雪。寒風呼號,天漸漸下起了小雪。
陸千渺氣喘籲籲地追上鬼面人時,鬼面人已經比陸千渺先一步到達懸崖邊,并且在此等了有一會兒了。他負手而立,站在一塊高高的石頭下面,身上的白袍随着風不停地擺動、顫抖,好像風在嗚咽、咆哮。雪輕飄飄地在他們之間落下,融入了地裏,周圍盡是落雪的聲音。
陸千渺盯着鬼面人,呼吸漸漸平緩了下來。她沒有說話,她的眼神仿佛在告訴鬼面人:“我知道你不安好心,但我并不害怕。你有什麽招數,盡管使出來吧!”
鬼面人凝視着陸千渺的眼睛,藏在鬼面之下的那張臉笑了笑,他擡手,一掌拍在身後的石塊上,只聽轟的一聲,覆蓋在石塊上的冰雪頓時四分五裂,紛紛掉落,石塊上顯露出一行刻字:遙望涯。
陸千渺看到石塊上的那行字,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你這是什麽意思?”
鬼面人的目光落在身後的這行刻字上,聲音低沉地說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父母被殺的真相嗎?要想知道真相,就得從這裏說起。”他又轉過頭看向陸千渺,面具上黑洞洞的眼孔裏似乎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
他想殺了她!
一股凜冽的寒意直沖陸千渺而來。
無需多言,陸千渺僅憑鬼面人的這一個眼神,她便徹底明白了他內心真實的意圖。她沒必要再繼續和鬼面人說那些彎彎繞繞的話了。
“不要兜圈子了,你費盡心思把我引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除掉我吧?我就知道白鬼樓不是說去就能去的。你們白鬼樓的人,若是得知了我的存在,又怎會輕易放了我!只不過,我心底仍是抱着一絲希望,以為此行能見到白鬼之主,能聽到當年我爹娘慘死的真相。既然你不打算帶我去白鬼樓見你們樓主,那我們也不必廢話了。你敢動手,我就不會心慈手軟。”
鬼面人發出了一陣嘲笑,陸千渺的話對他不具威懾,他不會在意她說了什麽,因為無論她說什麽話,他都只會覺得那只是一個天真的笑話。而他的笑聲讓陸千渺很惱怒,那是一種對陸千渺的蔑視。既然鬼面人還是不打算說清楚這些事,陸千渺便也不再廢話,擡手間,刀已出鞘,她人已移出數步,舉刀刺向了鬼面人。鬼面人将身往旁邊一閃,當的一聲,陸千渺一刀刺入了刻字的石塊中,陸千渺見刺了空,急忙拔出沒入石塊中的刀,只見石塊被刺了一個刀尖大小的豁口,數道裂紋沿着豁口周圍逐步擴散,漸漸擴大至一圈,仿佛只要有人伸出手輕輕一推石塊,就能讓石塊粉身碎骨。
陸千渺拔出了刀,又揮刀斬去,直取鬼面人首級,其身影之快,只在瞬息之間,令人咂舌。然而這次,鬼面卻不躲了,他伸出兩個指頭,竟然輕松夾住了她的刀。陸千渺使出渾身解數,想要擡起刀來,卻像是有一座無形的山壓在刀刃上,她怎麽也動彈不得,刀被緊緊地卡在了鬼面人的兩指之間。
“千渺,你要是再這麽打下去,可就聽不到真相了?你不想知道是誰引發了你父母被殺的這場禍事嗎?”鬼面人轉變了對陸千渺的稱呼,輕飄飄地說道。他的聲音突然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不再沉悶、沒有情感,聽上去更清晰、更沉穩。尤其是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好像他們不是在這冰天雪地裏,倒像是他們身處一間茶室,他在閑情逸致地聽雪煮茶。
陸千渺聽到鬼面人如此稱呼她,她并不反感,卻有幾分熟悉的感覺。她臉上的疑惑更多了,便問道:“你是誰?不要再賣關子了!”
鬼面松開兩個指頭,陸千渺也收回了刀。他呵呵笑道:“想要知道我是誰?臨死時你就知道了!”
只聞得一聲破空響,陸千渺看見眼前寒光一閃,心中警鈴大作,急忙揮刀去擋,卻終是遲了一步,她感到手臂一痛,只見右臂已赫然多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握刀的右手卻把刀握得更緊了,鮮血滴滴答答地淌到了雪地裏,染紅了一片。她再擡頭看向鬼面人剛才所在的位置,可是他不在那裏。
陸千渺心一緊,正要回頭看時,卻聽見耳畔傳來灼熱的呼吸聲,鬼面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別動。”
陸千渺垂眸瞥了一眼,一把光鮮亮麗的匕首已抵住了她的喉嚨。她感到喉嚨發緊、幹澀,仿佛連開口也變得十分艱難,冰冷的匕刃在她的喉嚨上劃出了一絲淡淡的血痕,一滴血流了出來。這是她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上一次發生這樣的情況,還是幾年前她師父拿刀抵住了她的喉嚨。
那是一個夏夜,天氣微涼,師父難得在寺院裏閑庭信步,正好看見她深夜還在院子裏刻苦地練習刀法,便主動走上前,告訴她:“你不是不畏死,你只是不去想着死亡,而是把那當作了與你無關的事。”
那夜之後的第二日上午,她與師父切磋練習刀法,師父讓她将他置于死地,殺了他,但陸千渺做不到。師父說:“你還不夠狠,不夠無情,如果你做不到,你就沒有辦法真正到達這門刀法的巅峰!”
那一次,師父動怒了,他讓陸千渺見識到了他武功的可怕之處,并第一次真正用蛇刀抵住了她的喉嚨,陸千渺對上他充滿殺意的眼神的瞬間,她戰栗到不敢動彈。
“千渺,直視死亡吧,它會讓你充滿勇氣。只有這樣,你才有可能繼續走下去。”師父當時對她說了這些話後,收回了蛇刀。從這以後的切磋練習,師父對她一次比一次嚴厲,陸千渺稍有差錯,就會受傷或者死亡。但師父的分寸把握的很好,一絲一毫也不差,從來沒有真正地傷過她,讓她流過血。
她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折在別人手裏,或者死在仇人手上,早在來這裏之前,她把什麽都想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期盼,就是為了這一天,哪怕為此殒命,也在所不惜。只是……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嗎?不,她不能在這裏倒下,她要活下去,這不僅僅是為了複仇。
她微微擡起眼睛仰望天空,天空中什麽都沒有。
無數雪花紛紛飄落,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一滴雪花落在了陸千渺的臉上,冰冰涼涼的,打濕了她的臉龐,可是她的心還在不停地跳動。在漫天雪地中,她感受到了雪的寂靜,血的澎湃。那流淌在身體裏的血,滾燙灼熱,如江河一般奔騰不息,與千山萬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望着迷蒙的天際,心裏忽然冒出一句很久以前師父對她說過的話:“即使是弱小的一方,也能在一念間取勝,而即使是強大的一方,只要稍不留神,就會一命嗚呼,命喪黃泉。”她一直都記得這句話,從來沒有忘記過。
她輕輕抽了口氣,閉了閉眼,心神漸漸安定下來。再次睜眼,她的眼睛裏不再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而是愈燃愈旺的生命之火。
“你怎麽還不動手?”陸千渺說道。
鬼面人握着匕首的手指動了動,卻答非所問道:“呵,你和你爹還真像,不愧是父女,死到臨頭,還能如此鎮定。”
陸千渺右手臂上的傷口仍在緩緩流血,但她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風雪嚴寒,她的手被凍得僵硬,快沒有知覺了,唯有手中的刀還緊緊握着,像是粘在了手中。她淡定地說道:“你既然說出了這樣的話,看來你認識我爹。難道你就是當年殺害我爹娘的殺手之一?”
鬼面人大方地承認道:“沒錯。”
“誰指使你們這麽做的?是白鬼之主,還是另有其人?”陸千渺感覺匕首又壓緊了她的喉嚨幾分,血珠順着匕刃滲了出來,又順着脖頸流了下來。
“你的直覺很敏銳,我給你個提示,你不如自己猜猜吧。”鬼面人附在陸千渺的耳邊說道,他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的左手,把手掰在她身後,“你的手可有點不老實,你可別想耍花樣!”
陸千渺忍着劇痛沒有吭聲。
“看到那塊石頭了嗎?我一開始就說了,真相得從這裏說起。”
陸千渺往刻字的石塊看去,“遙望涯,”她看着上面的刻字,“這裏發生過什麽嗎?”
“這裏是風行雪和濟望舒的決戰之地,他們死在了這裏。”
陸千渺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當年顧展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偷偷把《躍龍槍法》托付給了風行雪,可是沒過多久,風行雪因為要對付萬紅枯,擔心自己日後遭遇不測,便又把《躍龍槍法》交給了他的好兄弟陸羁。然而他們卻仿佛忘記他們還有一個兄弟,居然把這個秘密藏了起來,不告訴他!真是可恨,什麽情同手足,憑什麽陸羁能夠知道這個秘密,甚至擁有《躍龍槍法》,而他卻不可以!要不是風行雪醉酒後對他吐露真言,他也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所以,你為了得到《躍龍槍法》,就派白鬼樓的殺手殺人滅口,搶奪秘籍,我說的對嗎?溫舒玉。其實你就是白鬼之主。” 陸千渺壓抑着心中的憤恨,冷冷說道。
“呵呵呵……是啊,我就是溫舒玉,千渺,你還記得叔叔我嗎?”溫舒玉像蛇一樣陰冷地笑道,“我不僅殺了陸羁,我還和魏恩聯手,害死了風行雪。那年也是在這樣一個大雪天,他與濟望舒決一死戰,他活了下來,卻也元氣大傷。而我和魏恩就在這懸崖之上趁機偷襲,用我手中的這把鹿靈匕親自了結了他的性命。這個真相,你滿意嗎?”
陸千渺曾經懷疑過溫舒玉,但當懷疑成真的那一刻,她怎麽也不願意相信,過去那個親切有禮的溫叔叔,竟然會是這樣一副無情無義的面孔。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真相,我也該送你去黃泉之下,和你父母相聚了!”
溫舒玉正要動手,生死一線間,陸千渺急中生智,立時大呼一聲:“花錦!”
溫舒玉臉上閃過片刻遲疑的神情,手中動作一緩,陸千渺借機提起受傷的右手,用手肘猛地向後一撞,正中溫舒玉胸懷。溫舒玉吃痛地放開了陸千渺,被撞得往後退了兩步,她因此掙脫了他的懷抱。陸千渺把握時機,回身一刀挑開溫舒玉手中的匕首,又一刀正對着他的臉劈去,咔嚓一聲,溫舒玉戴在臉上的鬼面被劈開了,一張俊美的臉顯露了出來。雖然他已經快四十歲了,但容顏依舊,只不過,他那張臉上已經多了幾道細小的皺紋,兩鬓也有了幾縷銀發。
陸千渺沒有停手,繼續朝溫舒玉橫劈豎砍,而這時的溫舒玉已經回過神來,在毫厘之間躲開了陸千渺的刀。陸千渺不敢停下來,她怕一旦停手,就會留給溫舒玉主動進攻的可乘之機。可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很快就會堅持不住的。
陸千渺深刻地明白自己的弱點,便越來越心急,她急切地想要一刀殺了溫舒玉,因此她出刀的招式越來越淩亂。她一進再進,溫舒玉雖只顧躲閃,卻毫不慌張地朝樹林的方向退去,他退的每一步都兇險萬分,讓人看着心驚肉跳。令人惋惜的是,陸千渺的刀似乎總是差一點就能夠到溫舒玉,溫舒玉卻總是能剛好躲開她的進攻。在最後一次陸千渺揮刀砍向溫舒玉時,溫舒玉反擊了。他用他那把輕便小巧的匕首,毫不費力地撥開了陸千渺的刀,并且這一擊給陸千渺造成了難以承受的打擊——她的刀從手中脫落,被溫舒玉用匕首打飛了。那把名為著雪的刀在空中不停地翻滾,最後一頭插入懸崖邊緣的雪地裏。
刀不在手,陸千渺的心也不在了,一不留神,她忘記了躲閃,溫舒玉的匕首直刺她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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