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章

第 26 章

該知道的消息，陳松石總是有辦法知道。

蘭懷君同他坦白，此次過來其實不算是以前的那種托付，是衛書秋一定要他過來的。

因為，李叔死了。

那個好說話也和藹的包子鋪老板，印象裏總是笑呵呵的小老頭……

沒了……

蘭懷君聽衛書秋說，李叔是在家裏被誤殺的，所以他要出門，也擔心蘭懷君一人在家會落得和李叔一樣的下場，說什麽都不答應他一個人在家，所以就将他送來了申城。

說是有陳松石和時婉兩個人在，蘭懷君不可能會有性命危險。

具體情況可以猜測，陳松石低聲囑咐幾句讓他趕緊休息，然後轉身下了樓。

嘎吱一聲房門應聲合上，這其中摻雜了別的聲響，也沒人知道。

時婉動作輕輕将門闩帶上，腳步頓在門前片刻，才摸黑回身上床睡覺。

在黑暗中視線受阻後，耳朵就格外靈便，她躺下沒多久，隐約就聽見樓下傳來一聲“砰”地關門聲，眨着眼想了一會兒，才閉眼睡去。

同一屋檐下，幾人各懷心事。

這心事被諸君默不作聲地藏在夜幕中，不時翻看前因後果，卻不想夜幕轉瞬即逝，時光流轉飛逝間，夜幕暫時緩緩退場。

時婉忙于工作，蘭懷君除了到這兒的第一天和她說了好多話，之後的好多天，他也只有在晚飯的時候，能和時婉說兩句，聽聽二人的暫住心得。

陳松石還是一如既往地賢惠待人，蘭懷君認為這對他來說，沒什麽好分享，所以每天就眼巴巴的等着時婉下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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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央求陳松石帶他去接時婉下班的，但是剛想開口的時候，腦中某些事情串連一閃而過，腦袋嗡地一下靈光了，立馬轉了個話頭，聊起了他們在這兒雞毛蒜皮的小事。

陳松石樂意和他說，自然将自己本要放在明面上與蘭懷君交代的事，潛移默化的告訴了他。

蘭懷君很聰明，只聽陳松石說了一個開頭，整件事情大概就想明白了。

可能是因為他與衛書秋是好友，所以二人的做法近乎相同。

他見得多了，自然能聯想。

在州縣的時候，衛書秋要走，他不得不一直被按着腦袋同意衛書秋的決定。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這兒有時婉，時婉比他聰明，他想聽時婉的意見，他得給自己找一個主心骨。

衛書秋現在對他而言，就是下落不明。

陳松石之前的态度于他而言，不算踏實，總覺得有幾分患得患失的恐慌感。

時婉冥冥之中就成了他心裏必選的主心骨人選，獨一份兒的。

陳松石想和他多說兩句，但他拒不配合，一個人蹿回了房間，插上門闩，不理會陳松石說什麽。

直捱到時婉回來，她溫柔的聲音在大廳裏響起的那一瞬間，蘭懷君動作迅速的從樓上蹿下來。

“囡囡！”

時婉本來是和在廚房的陳松石搭話，手上的包還沒來得及放下，回眸就看見蘭懷君火急火燎的朝自己沖來，就像是留守在家的孩子，看見親人回來時，那種無法言說的激動心情活靈活現。

“嗯！怎麽了？見我回來這麽高興，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

她一猜一個準，蘭懷君帶着神秘的眼神，往陳松石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沒注意這邊，才拉着時婉的手臂，湊到她耳邊小聲說：“囡囡，你回來的正好！我跟你說，陳松石他要抛棄我們，他不厚道，你趕緊勸勸他，讓他別動歪腦筋！”

“他跟你說的？”

蘭懷君：“沒有，我猜的！”

“哈哈哈。”時婉笑他說話逗，他覺得時婉不重視這件事情，難得板着臉，蹙緊眉。

“是真的！你要相信我，他早上還和我說了個開頭，我立馬就擺手讓他別說別說，我做不得決定。我怕他沒事就拉我說事兒，我都在樓上躲了一天，你還笑話我。”

他越說越覺得委屈，怎麽回事兒？咋一個比一個不上心？

竟然還有功夫笑？！好吧，這事兒猜測的确實會讓人覺得好笑。

她收了大笑，見蘭懷君委屈成那樣，嘴角的弧度還是沒能壓下去，“這件事，他和我說過了，我同意的。他本來想着即刻動身的，但是因為你剛來怕會不适應，也擔心我一個人會照顧不周。所以他就多留幾天，讓你熟絡一下街坊鄰居的關系後，再動身去京城。左右不過一個月，他很快就會回來，不用擔心他抛棄我們在這兒不管了。”

“啊？！”他大為震驚，聲音撥高都沒察覺，“你都是知道了？！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想讓你幫我勸勸他，讓他不要到處亂跑，現在好多地方都在下雨。萬一……萬一他回來的時候，那路被堵着了，不就聯系不上了嗎？說不定一個月還趕不回來吶！”

時婉笑：“他難得想自己出門走走，讓他去吧。”

看他面色還有些糾結，她又再接再厲道：“你要是怕他不守承諾的話，我們讓他在吃飯前給我們寫一紙保證書。要是他沒按約定的時間回來，你就把這事兒告訴書秋，等書秋碰到他的時候，天天敲打他，不守承諾！我想的這個法子，你覺得可還行？”

他聞言眸子一亮，立馬就露了笑臉，“欸，這個辦法好，我現在就去找紙筆，讓他給我寫兩份，到時候我就寄給衛先生一份。嘿嘿嘿，讓衛先生幫我敲打他。”

心念一動，他興沖沖的又上了樓。

陳松石端着飯菜出廚房的時候，只見時婉一人拎包站在那兒淺笑，遂問道：“懷君剛剛沒有下來嗎？我好像聽見他聲音了。”

“嗯，下來說兩句，又上去了。”時婉跨步走到飯桌邊，将手裏的包放靠在椅背處，看了一眼此刻靜悄悄的樓梯，“你今天和他說什麽了？”

陳松石放下飯菜，順着她的目光看向樓梯，疑惑一瞬，轉而笑意相迎，“我今天沒和他說上幾句話，他就噔噔瞪跑上了樓，他和你說什麽了？”

“他說你要抛棄我們，你還沒跟他說要去京城的事情嗎？”時婉回頭看他，提出疑問。

陳松石：“說了個開頭，他就跑了，算是說了吧。”

他給出的這個回答，又逗得她一陣低笑，一個沒放在心上，一個胡思亂想歪打正着。

實在有趣。

“一個月左右，能辦完你要辦的事情嗎？”

蘭懷君意外開了個頭，時婉這才找得到這個話題說下去。

陳松石：“我會盡快趕回來。”

“書秋，聯系上了嗎？”

陳松石：“嗯，他應該後天會從申城過路，我打算明天就走，早他一點去那，打探打探情況，你照顧好自己。”

時婉沒急着回答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靜靜看着他，沉默突然席卷二人。陳松石與她對望，只是溫柔一笑，一如往常一樣，還是那個印象中最初溫和的模樣，但是此刻多添了好些溫柔。

“分別在即，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時婉神情淡淡，那雙眼睛卻透亮，“希望，你能平安回來。到時候我們去之江，答應過茴茴的。要是她願意，我們就一起去。”

“好，我答應你。”陳松石拿出早就放在懷裏的那塊懷表，遞到她面前，擲地有聲道：“就以此物為證，我一定回來！”

時婉只伸手接過，之後目光就一直愣愣地落在懷表上。

她表現得不是特別明顯，蘭懷君卻因為得了陳松石的保證書極為開心，帶動着陳松石，就此忽略了時婉此刻顯現的端倪。

翌日，二人匆匆送走了陳松石。

院裏換了個人，沒有以前那樣安靜，好在歡聲笑語還在，時婉就是郁悶，也還想的明白。

許是特殊時期，自陳松石走後，時婉沒收到過他一封信，眼瞧着時間都快過去大半個月了，陳松石沒有任何消息從京城傳回來。

她心底有些不踏實，不敢當着蘭懷君的面表現出來，只能在夜深時，一個人坐在屋內，将那塊懷表拿出來，睹物思人。

她知道裏面的照片是陳松石那位早逝的長姐的，雖然未得妥善保管，照片已經損壞的不成樣子，但這依舊是他珍視之物。她只是替他保管，還是不要随意撥動他的物件罷。

懷表外已經有了些許磨損之處，時婉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刻意将懷表舉着靠近燈下，細細查看一番。

确實是有多處磨損的地方，原本裹在外頭的一層金漆都落了指甲蓋那麽一大塊，時婉珍惜他留給自己的物什，今夜只将懷表置于桌上，看了好一會兒才熄燈休息。

睡前，還想着明日将懷表帶去鐘表店修一修，至少得等到陳松石回來将懷表親手還給他，這才是最放心的。

第二日用過早飯，時婉就邀着蘭懷君一同出門，路上他多問了幾句，時婉沒好意思說自己因為想念，将陳松石留給她的懷表磨損太厲害，只是借口說自己的手表壞了，她要去鐘表店修理修理。

蘭懷君不感興趣，自然就不多問了。

鐘表店的位置還有些偏遠，但是扛不住價格實惠，老板也好說話，幾人交談還算愉快。

修理還需要一些時間，但時婉咱不大放心離去，在老板的笑聲中，就在店中坐着。

“小姐，你這表有些年頭了，是家中的老物件？”

時婉：“不是，是朋友讓我代為保管，我總不能還回去的時候，就壞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

時婉：“老板，修理的時候，麻煩您原模原樣的補好，那表不需要添加太多花哨。”

“好嘞，小姐你就看好吧！我這手藝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好，保準還給你一個嶄新的！”

在老板爽朗的應答聲中，時婉滿意地點了點頭。

蘭懷君不太能沉心坐住，且又是好動的年紀，看着滿店琳琅滿目的鐘表，心裏癢癢的總壓不下去，那蠢蠢欲動的手也在摸和不摸之間瘋狂拉扯，腦中的念頭更是多到數不勝數。

轉頭看見時婉安靜地坐着等待，他心中又一下充滿羞愧。

差不多大的年紀，怎麽就他一個人只想着如何玩鬧？！

明明，時婉也是那般小的年紀，今年六月才剛滿二十歲，瞧着可比自己穩重多了。

屁股挨着凳子沒多久，蘭懷君還是坐不住了，轉頭看向身邊安靜坐着的時婉，又回頭看一眼鐘表店老板。

“囡囡，我……想出去走走。”

時婉看他，笑道：“嗯，剛剛來的時候，看見了旁邊有一個小鬧市，去看看也行，一會兒記得回來。”

“你不和我一塊去走走嗎？”

時婉：“不了，我等老板修好表，就在這兒等你，去玩吧！”

想邀請她一塊出去走走的行動沒有成功，蘭懷君也沒覺得掃興，只是嚴肅的重複着時婉的話，“那你一定要等我回來，我很快就回來！”

時婉失笑看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去吧！

心中原本壓着的郁氣散了許多，只看他挎好一個小布袋，逆着時婉的目光，踏出了門。

叮——叮——

門上的鈴铛響了兩聲，蘭懷君也走了。

“小先生走了？”

老板修表的功夫，還有空擡頭往她這兒看一看，和她搭兩句話。

時婉：“嗯，他說想去旁邊的小鬧市看一看，一會兒就回來。”

“哎喲！小姐您也放心他一人去啊？那鬧市近來不安生。”

“……”時婉疑惑：“那鬧市，怎麽了？”

“昨兒，有人在那兒抓了好些個激進分子！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瞧看年輕機靈的，統統都抓起來，說什麽……什麽寧可錯殺，絕不放過，啧啧啧，我怕和你一起來的小先生被他們盯上。”

時婉：“就，亂抓嗎？”

“可不是！”老板覺得此事甚是荒謬，無奈道：“我前幾日出門，差點也被請去喝一壺，還幸好……”

砰————

他的話甚至都沒來得及說完，響徹天際的槍聲瞬間擊中時婉此刻平靜的心，她騰地一下站起來，看向店門。

老板也驚得站起了身，“哎喲，今兒怎麽有了槍聲？！膽子大到當街殺人嗎？！”

說着，他步子是往外走的，卻不如時婉比他還要迅速，叮叮兩聲，人已經消失在店內了。

踏上街道，迎面而來的就是雜亂無章逃命的人群，時婉被奔走逃命的幾個大爺大媽撞得腳步踉跄，才找到訣竅逆人流前往鬧市方向，去找蘭懷君。

兩地相隔不遠，跑過去也就幾分鐘，但那是鬧市，往日人本就多，今天還是休息日，人只會加倍增多。

時婉穿行的艱難，險些被幾個大塊頭掀翻在地，成為踩踏的墊腳石。

幾番波折後，人群不算那麽戰力十足，她墊着腳大約能看見不遠處，跌坐在地的蘭懷君，以及隔他腳邊不遠處，還躺着一個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刺目的鮮血流了一地，遠處還跑來好些警察和派頭十足的反動分子。

她瞳孔驟然一縮，憑借着自己嬌小的身軀在逆行人群中破開一條路，快步奔向蘭懷君。

蘭懷君被這一幕吓得夠嗆，腳軟到站不起來，被時婉沖過來單膝觸地抱住的那一瞬間，他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聲音顫抖至破音，雙目無神看向時婉，眼淚毫無阻攔的順着側臉滑落。

“囡囡，死……死人……死人了！死人了！”

餘光中中槍倒地的男人，還沒有徹底斷氣，他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嘴唇上下閉合了一下後，止不住的從口中嗆出刺目的鮮血。

時婉動作幹淨利落，猶豫不存在一秒鐘，立即擡手捂住蘭懷君的眼睛，将他緊緊地抱住，然後自己也緊緊閉上雙眼，身體顫抖着，努力克制自己要脫口而出的哭聲，以及雙耳中充斥着槍聲後遺症一樣的嗡鳴聲。

轉瞬間，耳邊就充斥着粗細不一的嘈雜聲，除去蘭懷君驚魂未定的呢喃聲。

“踏馬的，呸！人死了！怎麽交差？！”

“死了這一個，牢裏還關着那麽多，擔心什麽？”

“這兩個要不要抓回去？”

“還是別抓了吧，這……這不那小老師嘛？我見過她好多次。”

“啧！好好的，做什麽找死撞槍口上？！”

“這些人腦子都這樣有病。”

“不知道，不過名單已經拿到了，任務算完成，把屍體拖走，丢進申江！”

“就一個小偷，省事兒！”

“…………”

待到耳中的嗡鳴聲散去時，時婉才敢睜開眼，微微側臉看去，剛剛躺着的人已經不在了，那處現在只剩下一片幹涸發黑的血跡，那股血液的腥臭味直沖她的鼻腔而去，将她刺激的心中一陣不适。

身上緊繃的力量驟然被抽空，她實在顧不上蘭懷君的情況，盯着那片血跡，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旁人若看見，恐怕都會以為她是被吓傻了。

這事，只有她自己知道，陳松石騙了她。

因為他們開槍打死的人……

是，陳松石……

即便他換了粗布破麻衣，臉上和手上抹了黑炭，腳上穿着一雙破洞的布鞋。

不對，他臉上除了刻意抹開的碳黑，還有故意擦傷的一大片，幾乎辨認不出原本笑起來就溫柔的面容。

但是，那雙眼睛還是那樣，那樣溫柔……

以後，也再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