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章

第 38 章

答應了祖奶奶的事，我想着還有兩月過年，就帶她先後去了申城和江城。

祖奶奶沒挑什麽大地方逛逛，只問有沒有烈士陵園，她想去拾兩截枯枝待會江寧老家，就在祖姨奶奶旁邊立兩塊時家兄弟的碑。

就當做他們是落葉歸根，回家了。

渝州也騰出一點時間去了一趟，祖奶奶一直反反複複望着那幾間關押同志們的監獄，來來回回的走着。

那天，往日裏精神頭并不好的祖奶奶，像個不知疲倦的孩子，用自己步路蹒跚丈量着分開關押他們的監獄的距離。

回去之後，祖奶奶就大病了一場，母親和我連夜将她送入醫院，輪流在病床前守了十多天，老人家才轉醒。

這事兒，母親想要告訴爺爺，我沒同意讓她去，可她還是去了。

我那半生敦厚、溫柔和善的母親，不知用什麽辦法，将爺爺和大伯一家全部都叫來了醫院。

就在病房裏當着我和祖奶奶的面，母親指着爺爺的鼻尖，破口大罵。

“生你的人不在，但養你的人還在！你能活到現在成這幅死樣，沒有我奶，你怕是早在牛棚裏的時候就餓死凍死了！你不顧念你倆的情分，但看在我奶養你一場的份上，你總得露個面給她說兩句好話，盡盡做晚輩的孝心！她不算是你養母，但我把她當親奶奶。我嫁的是你兒子，你說你兒子被我克死，可你搶走了我的兒子，還差點逼得我帶着媛媛跳河死！你是個沒良心的，我不是！你既然要不認，就斷了我媛媛跟她被我克死的爹的關系。你這破德行，你養我的兒子能養成什麽好樣，既然要一刀兩斷，那麽好！今兒所有人都來這兒做見證，明兒就去遷戶口，我的戶口單獨一本，我媛媛跟我，上派出所去改我的姓，奶奶也跟我！咱們就斷得幹幹淨淨，誰也別挨着誰，眼不見心不煩！你樂意要你的寶貝金孫，你盡管要了去，我到時候不會死皮賴臉要他們給我養老，大不了沒人管我，我抹脖去死！我活到這歲數，我誰都對得起，活的起就活，活不起就死！我絕對不會去你們面前哭慘，你們也別打我媛媛的主意，誰要還打壞主意，給她介紹什麽吃軟飯的男人，我跟他拼命！”

母親憤怒的叫喊響徹整間病房，聞聲匆匆趕來的醫生，被大哥以解決家事為由，關在了門外。

他轉頭看向怒罵到面紅耳赤的母親，眉眼中的厭惡凝成實質，口無遮攔，惡語相向道：“媽，你能不能別鬧了，有什麽事兒為什麽不能關起門來說，非得鬧到醫院來給人看笑話，你丢不丢人啊！口口聲聲說要死，你倒是去死一個啊，在這罵罵咧咧吓唬我爺吶！要死你趕緊去！”

“虎子，你說什麽呢！”奶奶在這時候站了出來，明顯是想當和事佬，先是呵斥了大哥，轉頭對母親責難道：“蘭溪，你說你也真是，這大過年的，把咱們這一大家都叫到醫院來多丢人啊！你一個做媳婦本來就是外人，外人指着公爹的鼻子罵，虎子能不說氣話嗎？老二還在的時候，你說錯話他袒護你就袒護了。你爹又沒說錯你什麽，我知道你是埋怨我們不關心你和媛媛，我這不是叫她堂哥給她介紹對象了嗎？你這光聽人說，你怎麽就知道那人不好了，我跟你說那是頂好的人，媛媛嫁過去指定不受委屈。”

“既然不受委屈，那我堂姐為什麽沒了。”我平靜地扭頭看她，祖奶奶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別沖動。

“那麽好的男人，難為你想着留給我了。人家答應給你多少彩禮，十萬還是二十萬？你們這一家子，非得靠這種賣女孩的手段營生嗎？我媽是命苦，命裏出了這麽一次劫難才嫁進你家門，不是她哭着求着嫁的。但凡沒有我太太，你們壓根不會想到我和我媽。我努力賺錢，買車買房，那都是我自己應得的。我不是我太太只為努力活這長長的一輩子，替別人看看現在。結果只看見現在親人間的勾心鬥角，争奪財産，謀財害命！看見你們一個個狼心狗肺，賣女求榮！你們這一家子吸血鬼，真他媽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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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小雜種，在說什麽！老子打死你！”

二哥被爺爺養壞了脾氣，聽不得我說這些刺人的話，當即就打算動手。他一個箭步直逼我跟前，揚起拳頭就要打我，我立即松開祖奶奶的手，反手拎起坐着的板凳，舉在身前擋他。

我怒罵道：“王二狗，你動手！你動手今兒咱們就一起死！我進太平間，你槍斃！”

“囡囡啊！”

一群人拉不住一個男人，祖奶奶一個人靠着一雙幹枯的手卻拉住我。她緊緊地拽着我的衣服，因為生病而皺巴巴的臉上滿是緊張和害怕，嘴裏一直喊着，“囡囡，回來，回來，別過去。”

我頓時心疼到無以複加，但是鬣狗在前不得不防着他。

母親擔心我受傷，當即四下尋找稱手的東西，一手薅過身邊的輸液杆，揮舞着将他們這一家惡心的東西都趕出去。

醫生報了警，除了祖奶奶，把所有人都送去了派出所。

也就是鬧了這麽一出，分戶口斷關系的事情，也就在過年的時候一并辦好了。

我改了姓，随母親姓蘭。祖奶奶的戶口也跟着母親戶口本。

祖奶奶的小房子，我沒再讓她回去，而是在年後就立即給她收拾行李，帶着她一同跟着我去了之江。

我一個當小老板的，工作也不說有多忙。

公司可能也沒有多大，偶爾周末會需要加班的時候，有些同事會帶孩子進公司。

久而久之，公司最角落的地方有了一個玩具角。

祖奶奶和母親平常就是出門買菜或者去公園散步，我擔心她們出門在外不安全，也學着那些同事，偶爾周末加班的時候，帶去公司。

祖奶奶很喜歡小孩子，耐心十足的陪着那群孩子不知疲倦，從講解玩具的組裝到零件設計圖紙，越說越入迷。

我不由得感慨了。

祖奶奶，果然還是個最優秀的人，在談及專業領域相關知識的時候，閃閃發光。

和京城大學約定一年兩次的公開課，在春秋兩季挑個合适的時間開始，我和母親陪她一塊去了。

我倆不是專業的，只和一些沒占到座位的學生趴在門口旁聽，他們飛快地記筆記。母親見狀，也拿出她随身帶着的小本本，一個字一個字的記錄着。

祖奶奶的語速不快，大家聽着正好，不用擔心記了這個知識點，就忘了下一個。

身材矮小、身子佝偻的白發小老太太，半生為科研而奉獻，耄耋之年站上講臺直至如今鲐背之年。

而在我身邊的母親，黑發間不知何時夾雜着根根銀發，顯眼刺目。

我驚覺，原來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

猶記當年只知道跟在祖奶奶屁股後面的小嫩芽，如今伸長開自己的樹幹，張開繁茂的枝葉，長成一棵大樹，為兒時庇護自己的樹木遮風避雨。

可笑的鬧劇漸漸被我淡忘，祖奶奶換了個地方，換了一群接觸的人，開朗得多，笑臉也時常挂在臉上。

母親常和她手挽着手出門，嘴上說不擔心我的終身大事，可心裏還是擔心的。

人品瞧上眼的，人家要不是早早結了婚，要不就是不打算結婚。

我常常和她們說順其自然，要是遇不上就是天意，不必強求。

她們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可心裏沒想過什麽天意不天意。

偶爾我說多幾次，祖奶奶都會捂着耳朵不聽，大喊：“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我無言以對。

而後幾年光景，祖奶奶時常纏綿病榻，好的時候還能下地走走，差的時候都是在醫院裏度過的。

我擔心母親熬不住，時常陪她到深夜。她因疼痛夜裏睡不着，沒人說話的時候，就一個人默默剝瓜子，有人說話了，就斷斷續續地說着。

她跟我說，她在等一個人回家。

後來，祖奶奶病好出了院，省裏來人采訪她平生事跡。

他們也問了她這個問題。

祖奶奶倚着她常坐的硬凳上，笑盈盈地說：“我在等那位衛先生回家，大家都回來了，現就差他一個人了。”

記者問：“那是您的愛人嗎？”

祖奶奶搖搖頭，“不是。他是那把琵琶主人的愛人，那主人托我找一找。”

祖奶奶說着看向母親，母親知道她的意思，轉身進屋，去她房裏拿那把琵琶過來，送到她手上。

“看看，這琵琶多好看。”她像個炫耀的孩子一樣，反複摸着琵琶給他們展示着琵琶的做工。

記者還笑着問了她許多話，我卻沒有心力聽下去，思緒飄遠的時候，又想起祖奶奶說過的故事，那個她從未見過面的衛書秋先生。

那年的年前，大伯母給母親來了一通電話。

我有空在家悄悄聽了她們倆說話的內容，大抵是母親私下托大伯母回江右老家打聽一下，有沒有參加過抗戰時的老兵問問衛先生的下落。

大伯母輾轉多處，幫她問到了一點消息，具體還是她和祖奶奶親自去問問。

她們的電話挂斷之後，我才問母親。

母親和我說了實話，大伯母曉得堂姐死了的真相，也算是看清了那一大家子的真面目，一怒之下和大伯離了婚。

可是大伯母老家現也沒有什麽老人，只是幾個年輕的小輩在家做活營生。好在幾個小輩是好的，幫她從大伯家脫了困境之後，接回江右去了。

“堂姐，她是怎麽死的？”

我還小的時候，只聽別人說是堂姐下雨天上山砍柴，不慎腳滑摔死了。人摔得血肉模糊，大伯母一個人偷偷去替堂姐收屍，回來後就病了。

在她還病着的時候，祖奶奶帶我去見過她一面。她一個人在醫院躺着，身邊沒有一個照顧的人。祖奶奶可憐又心疼，又是給她喂水，又是給她喂飯的。

“你堂姐當年哪是腳滑摔死，那是她嫁的那地方，有個叫拍喜的習俗，她是活生生被人打死的。你大伯母去收屍的時候，她說你堂姐的屍體就被他們用草席一卷，丢在一個山溝裏。她就揭開草席一看，吓得不輕，臉上血肉模糊的連臉都看不清，手腳上全是凍瘡。你大伯母還說，她身上穿的那身紅棉襖都讓血染成了黑色，口袋裏鼓囊囊的放着一張被人揉皺的檢查報告，人都有一個多月的身子，愣是被人活活打死了。”

我自小跟在祖奶奶身邊，從未聽過這些習俗，不解地問：“拍喜是什麽？還能把人打死嗎？”

“拍喜就是媳婦進門後連續兩年內一直沒孩子的話，夫家就會叫來一幫親戚朋友蹲在妻子經過的路上，拿各種東西像那些棍棒石頭什麽的一直打她，打到一定的時間，丈夫才會出來給打人的那些親戚朋友發花生棗子，那些人才會走。”

母親繼續說：“你堂姐當時有了身子，哪經得了他們這樣打，等她丈夫看到了時間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斷氣了。就是發現了她的檢查報告也是為時已晚，她夫家的人嫌棄晦氣，就把她卷了草席丢山溝裏了。你大伯母沒個幫手，就給她埋那了。不過，最近兩年鬧了離婚，她老家的小輩兒們給她出了口惡氣，攪得你大伯家不得安寧，還吓得你堂姐夫家那邊不敢回家住。”

我和祖奶奶聽了面面相觑，祖奶奶說：“那續弦……不是，還有姑娘肯嫁那家啊？”

母親搖搖頭，“不知道，不過聽說那糟心的斷了腿，好像是惹了什麽人，他爹媽被他拖累的病死了。那糟心的出門要飯的時候，就在你堂姐被人拍喜的那段路上，叫惹上的那人派人用石頭砸死了，就丢那路邊。”

我說：“這就是報應吧。”

“诶，我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不興說這個。”祖奶奶言之鑿鑿，就怕我迷信。

“既然得了消息，那就別耽擱了。等年後，我們趕緊去你大伯母……呸，去你姨那看看。”

我和母親連連應聲。

小老太太又精神抖擻的，就等着過完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