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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麽往旁邊讓了幾步,然後也不走了,原地坐了下來。

身上的衣裳早就在幹濕來回間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垢。

清溪村的人都這個樣,于是雲小幺便忘記了,自己不比在爐竈裏滾過的小貓幹淨到哪去。

他坐在那,思緒放空。

甚至有些天馬行空地想:“是這個人太幹淨了。”

不止是他,連何玉蓮也是幹幹淨淨的。

他現在才想起來,那日與何玉蓮站在一塊時,他聞到了皂角香。

只是他沒認真去細想。

陳望見他一聲不吭地坐在那,有些不解,又見他雙手抱膝,埋首在雙膝間,整個人散發着一股頹喪氣息。

陳望:“...”總不至于是哭了吧?

頓時他就坐不住了,倒不是他想去安慰雲小幺,而是怕陳母回來看見,誤以為自己欺負雲小幺,領回去又送東西。

于是他起身,想走,卻又停住腳步:“我進去了,你也回吧。”

雲小幺這才擡起頭,見他已經站起身,也爬了起來:“好。”

陳望視力沒問題,在那張瘦脫相的臉上并沒看見淚痕,也松了口氣,他嗯了聲,轉身往屋裏去。

等他進了籬笆門,雲小幺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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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院子裏的陳望看着他的背影,福至心靈,莫名冒出個念頭,雲小幺該不會是怕自己昏過去吧。

他搖了搖頭,還是別亂想了。

*

雲小幺留在那,确實有兩個念頭。

一個是回去總歸要挨打,不如晚點回去。

一個也的确是擔心陳望撅過去。

無他,這人臉色實在是太蒼白了。

像很多年前冬日見的那場雪。

何玉蓮對他有恩,她又不在,避免陳望真暈了沒人發現,所以雲小幺打算等何玉蓮回來了他再走。

只是陳望不想跟他待在一塊。

也怪他冒犯,就算現在清溪村遭逢大災,人人在生死面前疲于奔命,禮義廉恥也不能丢下。

雲小幺呼口氣,腳步堅定地往村裏去。

他要接受自己的審判了。

雲小幺空着雙手回到家,意外的,他以為今日一家四口得餓着肚子度過,卻在家門口聞到煙火的味道。

一般這種時候,是雲來福與雲富貴在外面找到了好東西。

雖然知道輪不上自己,可他也松了口氣。

或許今日雲來福心情好,不打他了。

雲小幺抿了抿唇,往廚房去。

竈頭上,雲富貴守着火,而雲來福拿着鍋鏟,正在攪拌鍋裏的東西。

聞味道,應該是野菜湯。

今年春日,清河縣下了幾場小雨,滋養了幹涸許久的山林,附近的村民便一窩蜂湧到那,找水、挖野菜,靠這麽一點微薄的東西,熬過了春天。

只是那點小雨對于幹旱的清河縣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那麽多人聚集在那一處挖,很快也被挖空。

水和野菜就一天比一天難尋。

雲小幺站在門邊上,像個木樁似的不說話。

雲來福聽見腳步聲扭頭看來,見他一無所獲,登時罵出口:“他娘的,晦氣東西。”

雲小幺低着頭,充耳不聞。

雲富貴知道是他回來了,也回頭看了眼,哼了聲:“沒用的玩意兒,讓他餓着吧。”

雲來福沒說話。

但雲小幺把心放回了肚子裏,今日不會挨打了。

盡管是這樣,他還是小心翼翼。

自覺躲回柴房,不在雲來福面前礙眼。

雲小幺躺在堅硬的稻草鋪上,聽着隔壁廚房傳來的聲響,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他已經一日沒吃東西,早就習慣饑餓的肚子此時仍舊不肯作罷地生出火燒的感覺。

他蜷縮着雙腿,雙手捂住肚子,想讓自己睡着。

也許是太累,也許是餓暈了。

總之是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雲小幺迷迷糊糊間聽見方翠珍的聲音:“小幺,小幺,起來...”

雲小幺睜開眼,昏暗中看到方翠珍的臉:“娘。”

方翠珍同樣蠟黃消瘦的臉上有心疼之色,她一手扶着雲小幺的胳膊:“起來,把湯喝了。”

雲小幺清醒過來,在方翠珍的攙扶下坐了起來。

外邊天暗了,暮色四起,照進房間的光亮有限,可雲小幺還是看清,那不過是小半碗的野菜湯。

稀疏地飄着幾片葉子,不見一點油光。

雲小幺知道這是方翠珍省下的,而且雲來福也不會給方翠珍留太多,這估計還是大半部分。

他搖了搖頭:“你喝吧。”

方翠珍忽然就哭了,眼淚如決堤的河水,奔湧出了這些年的委屈與掙紮:“聽話,喝了吧。”

雲小幺只是靜靜看着,等方翠珍發洩的差不多了,他才擡起粗糙的手,抹了方翠珍的眼淚:“爹他們歇下了?”

方翠珍哽咽着嗯了聲。

雲小幺輕聲道:“娘,我們逃走吧。”

方翠珍搖了搖頭:“能逃哪去?”

“去哪都好,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這。”

方翠珍沒回答,她把碗遞給雲小幺。

雲小幺還是拒絕了。

雖然沒有吃的,可他還有半罐水,真的扛不住他就去喝水,可方翠珍什麽都沒有。

他又想到了何玉蓮。

不知陳家嬸子是從哪弄了這麽多吃食,如若那個人也肯舍給他,即便是賣身為奴,雲小幺也甘願。

可這是陳家嬸子的善緣,他不能問。

方翠珍對這小兒子再了解不過,平時一聲不吭,看着人善可欺,可性子尤其執拗,若真下定了決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只好自己喝了。

“你睡吧,明日娘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雲小幺嗯了聲。

他并不抱什麽希望。

就像方翠珍會答應離開雲家一樣。

他知道方翠珍在害怕什麽,而他也同樣給不了承諾。

離開不過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

第二日,雲小幺在熟悉的頭昏目眩中醒來。

他坐了許久,才把這股暈眩感扛過去。

出了柴房,家裏其餘房間房門緊閉,此時不過破曉,大旱之後鳥類飛絕,清溪村安靜的連蟲鳴都聽不見。

遠方霞光萬丈,今日依舊無雨。

雲小幺沒去喊人,他反手關上柴房的門,離開了家。

出了院子,直直往老榕樹那去。

他扒拉開樹杈,翻出藏了好幾日的陶罐,掀開罐口的布團,小小地喝了口水。

初夏早晚陰涼,陶罐又是在樹洞裏藏了幾日,入口的水冰冰涼涼。

一口水滑下喉嚨,才剛到腹部,沒先解渴,幾個呼吸之後,腹部反倒絞痛起來。

雲小幺捂着肚子靠在樹根旁,他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甚至久病成醫,知曉自己這是餓的。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痛的雲小幺以為自己會抗不過去,腹部的撕扯才停止。

他靠着樹根喘氣,陽光從樹冠上落進了他的眉眼,在額頭上的汗珠折射出粼粼波光。

他的眼睛是像貓那樣帶着點棕色,本該閃閃發亮,此時卻黯淡無光,甚至蒙上一層死亡的光彩。

正如昨日陳望想的那樣,雲小幺确實行将就木。

只是雲小幺知道,他的命很硬,多少次這樣兇險的時候,雲小幺都以為自己會死,可最後還是痛苦地活着。

他歇了許久,在天氣越來越熱時,身上的冰涼感才漸漸褪去。

緩過勁之後,雲小幺把陶罐藏好,又将樹杈恢複原樣,這才離開老榕樹。

他今日不想再去清河縣,準備在附近的山林碰碰運氣。

清溪村周圍并沒有深山,只有半高不矮的山頭,風調雨順時,山頭還能有些東西撿,可幹了三年,存活下來的幾樣樹木也不是能吃的。

他不想還沒餓死就先被毒死了。

要想上山,就必須要經過陳望家的茅草屋,但這回雲小幺只是遠遠看了眼,并沒上前。

如果真能找到點什麽,就分陳家嬸子一些,她裝水的陶罐還沒有還給她...

雲小幺也深知自己的運氣不怎樣,上山之前并沒抱太大希望,果不其然,他走了大半日,又渴又餓,将山頭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一點能吃的。

甚至頭昏眼花時,他看到石子都覺得它味道甜美。

沒找到東西,雲小幺也不失望,他早就在這絕望的人生裏,發現痛苦才是他的最終歸宿。

雲小幺回了家。

到家那會,雲來福他們還沒回來,雲小幺坐在屋檐下,擡頭望着晴空萬裏的天。

他想,今日是躲不過去,若雲來福把他打死就最好,因為今日天氣好,比昨日涼快,死在這麽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很是不錯。

雲小幺的心忽然就定了,若是真的要死了,那就在臨死前告訴娘親,他藏了三百多文,讓她拿着這筆錢離開清溪村去找大姐。

再告訴娘親,是陳家嬸子好心給了他吃食,如果娘親決定要走,可以去問問陳家嬸子,看能不能買到幾個饅頭,留着趕路時候吃。

這麽一想,雲小幺甚至有些期待起來。

所以當雲來福回到家發現他坐在屋檐下,怒意瞬間爬上臉龐時,他沒有了以往的害怕,甚至還笑了笑:“爹,我今日還是沒要到吃的。”

雲來福的怒氣瞬間被他點燃,大步走過來,擡起手就是一巴掌扇過去。

“啪”的一聲,雲小幺的臉被扇偏了,半邊臉疼的沒有知覺,只有耳朵甚是吵鬧,嗡嗡作響。

雲來福又擡起腳,一腳踹了上去:“你個賤貨,我今日非得打死你。”

雲小幺身子倒在了地上,咚的一聲,腦袋磕了個響。

很疼,可雲小幺卻在笑,他無聲的笑:“爹,你的力氣不如以前了。”

“你個小娼.貨還敢頂嘴,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是怎麽報答我的?一口吃的都要不到,怎麽不把自己賣了?啊...你個下賤的玩意兒...”

雲來福腦海只有一個念頭,打死這個幹吃白飯的沒用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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