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一只蝴蝶在此岸煽動翅膀，或許能掀起彼岸的一場風暴。這世上事因果糾纏，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面對這張繁雜的網絡，人的力量似乎是如此微不足道，于是人們相信，或許九重天上有天神的巨眼，沉默地看着世間的鬥轉星移，時不時撥動命運的絲線。

九重天上，不知何時起，衆神隕落的荒原上矗立起了一座恢弘的建築，裏面的人自稱執行員，承天命之托，幹涉世間因果。

他們自然不是神，蠻荒時期洪水滔天，最後一位神早已為保全世間萬物身隕，化作了荒原上唯一一棵樹。但他們也并非是人，他們不受司命星的約束，替天行道，高人一等。他們将自己視為世間秩序的維護者，在九重天上建造起秩序俨然的機構——“天衍司”。

此刻，天衍司裏，003正在與司長對峙。對003提出的要求，司長顯然極度反感，但直接反駁目前能力最強的執行員顯然是不明智的。司長揉着酸脹的眉心，眯起眼打量文件上模樣清秀的青年，曾經天衍司的神話，如今的恥辱——001。

“003啊。”司長無奈地說，“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你看他現在像什麽話？執行任務優柔寡斷我也就不說了，還在述職報告裏批評其他執行員的行為！他以為他是誰？你現在讓我把他升回天字甲等，別人能服嗎？”

“司長。別人能不能服，就看您給不給他機會。”003說，“他的能力您也是知道的，就算他現在不像話，完成的幾次任務還不是跟以前一樣好？他胡作非為的事我定會教訓他，您可不能就這樣看着明珠蒙塵啊。”

提起001的能力，司長也有些心動，在001經歷大變之前，他被稱作“柳葉刀”，凡是經他手的任務，無不如手術般精準，替天衍司解決了很多麻煩。雖然現在001有些叛逆，但若是003能教他廢物利用，未必不能再次成為天衍司的一把好刀啊。

司長打定了主意，對003說：“我就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一周後的大賽，我給他一個名額。你可要好好教他，再不要弄什麽幺蛾子。”

“成。”003勾起嘴角，“他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001垂着腦袋坐在天衍司的大廳裏，對周圍人的指指點點置若罔聞，如同一尊精美靜默的雕塑。

“你看你看，那個是不是就是001啊？我可是剛入職就聽說了“柳葉刀”的威名哦。”

“切，那不過是以前的事了。你看他現在，直接掉到了地字不說，任務十次有九次不成，誰都不想跟他搭檔。”

“怎麽會變成這樣？他可是第一個年紀輕輕，雕像就被收入圖書館的人啊。”

“還不是因為那件事。。。”

“噓，別說了，這件事上面可嚴令保密的。”

“怎麽，司裏現在養狗了？”003在他們身後冷冷說道，“這裏亂吠的，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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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舌根的人看到是003，立刻立正道歉：“前輩對不起，是我們多嘴了。”

003對他們的卑躬屈膝視而不見，走到001身邊，問他：“怎麽，現在脾氣這麽好，聽見別人說你都沒反應了？”

001伸了個懶腰，痞痞地笑：“讓他們說去，說來說去也是那一套，翻不起什麽浪花。”

“走吧。”003無奈地說，“你也是沒臉沒皮到了一定境界了，換了我，鐵定得揍他們一頓。”

001笑着站起身來，勾住003的肩：“不過我有一點很在意，他們說導致我改變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麽？”

“你每天都問一遍，煩不煩？”

“不煩。”001貼近003嬉皮笑臉地耳語道，“我說了，你不告訴我，我就天天問，總有一天你會被我煩得告訴我的。”

003真是服了他這種優哉游哉的樣子：“得了，你別說你天天問，你就是一天問八百遍，我也不會說的。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知道了丢的是你的臉。”

“丢臉就丢臉呗。”001滿不在乎地說，“你不是說是因為司長丢了面子，才封鎖這件事的嘛。我就想知道我是怎麽氣那老頭的。”

“不說。”

兩人嘻嘻哈哈地走到圖書館。圖書館裏正在打掃衛生，細小的塵埃浮在空氣中，反射出細碎的陽光，一個清潔員推着一尊落滿灰塵的雕塑從他們面前經過，雕塑的臉和001一模一樣。清潔員經過幾排書架，将雕塑放到了最偏僻的角落裏。003不由擔憂地看了001一眼，001只是撇撇嘴，對自己象征着榮譽的雕塑的遭遇毫不在意。

“我說，我不是初級員工了，用不着看這些吧。”001對着滿架的入門書籍犯難，《清心錄》、《執行員情緒管控》、《司命集》，本本冠冕堂皇，枯燥無味。

“你不是初級員工，初級員工犯的錯還沒你多呢。”003示意他從這些書裏挑一本，“都說了執行員最基本的是不要被任務內容影響情緒，你做到了嗎？”

001苦着臉，挑了一本《論一個執行員的自我修養》。

恍惚間似乎有一個畫面從腦海中閃過。也是在一個圖書館，他從書架上挑出一本書。書架的那端站着一個眉眼如畫的青年，兩人隔着書本的空隙相望。

風吹過，揉皺一池春水。青年挑眉，沖他微微一笑。

“青？”

“你叫誰？”003問他。

“沒事。”001晃晃腦袋，“幻覺吧。”

經過一周對于001而言慘無人道的培訓，003終于相信001不會在大賽期間犯渾。到了大賽那天，003送001到了比賽地點，這場大賽的目的便是選拔優秀人才給予擢升，在場的參賽者都是年度考評中的優異者，見到001，衆人面露驚異。

“別緊張，去吧。”003拍拍001的肩。

001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在別人眼裏，001這是實力不夠的表現，但003清楚，001是過不了心裏那道坎。

003說：“大賽會實時播報的，我會在這裏看着你。”

“謝謝。”001垂眸，真誠地說道。

003微笑：“我們之間永遠不必說這兩個字。”

001和003非是骨肉之親，卻勝于骨肉。荒原上從來沒有新生的生命這一說，新生兒是由天衍司制造出來彌補執行員空缺的，他們生來非人非神，在有資格成為執行員之前，他們先要經歷嚴酷的內部鬥争，只有最終幸存的優勝者才會被授予光榮的執行員編號。003和001是唯一一對相攜而出的優勝者，羁絆從那時便已注定。

001不由微笑，轉身投入第一個任務。

總共九九八十一個任務，前面的任務都不難，憑借001的手段，過關斬将就如砍瓜切菜般容易。一開始，他的成績就沖在了最前面，遙遙領先第二名。

觀看比賽的司長終于露出微微的笑意，003察言觀色，趁機說了不少001的好話，司長搖頭晃腦，似乎也不反對。旁邊觀賽的其他人士豎着耳朵聽他們的動靜，都暗暗在心裏有了計較。

然而到了第四十九個任務，性質就變了。003看到任務內容的時候不由吃了一驚，這個任務沒什麽難度，但是卻恰好是001膈應的類型。003半起身，對司長咬耳說：“司長，您看這個任務是不是有些過了？”

司長坐的巋然不動，慢慢把玩着手中的茶盞：“003啊，若是他過不了心裏那道坎，再厲害我們也不敢用啊，你說是不是？”

司長的笑如同刀切出來般冷酷無情，003暗地裏咬了咬牙關。

于此同時，001處于第四十九個任務的地點，皺眉看着發布的任務信息。

任務對象：賈廉恭，企業家賈忠的私生子。

任務內容：協助賈廉恭掌握賈家股份。

乍一看這個任務或許是沒什麽，但為了方便執行員迅速進入角色，後面有對人物的詳細描述。這個賈廉恭本質上就是一個陰鹜狡猾的角色，雖然年少就被接回賈家，也沒有受到虧待，但他卻一面奉承着性格忠厚的大哥，一面悄悄培養自己的勢力，暗地裏不但侵吞家産，而且擁有幾條黑色産業鏈，說是個狼心狗肺的奸佞小人也不為過，明顯是社會毒瘤。然而不巧的是，這人偏偏極有商業頭腦，若是讓他成為賈家掌權人，賈家企業會比在賈家大哥手中繁榮許多，這便是任務的最終目的。

若說不公平，這世上的事本就無甚公平。殺人放火金腰帶，修路補橋無屍骸也是司空見慣。天底下的事本就掰扯不明白，若是這任務在別人手中，001也只能捂着鼻子聽之任之，可在他自己手中，他偏偏是不想為虎作伥。

對于執行員來說，這樣自然是不對的。執行員不過是天命手裏的刀，若有了多餘的感情，和卑賤的人類又有何區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此為天道。天道不可欺，執行員的職責就是修正偏差，順應天命。在此過程中，執行員會與任務對象發生接觸，此時必須态度端正，切忌産生任何超脫任務之外的感情。”這是《論一個執行員的自我修養》裏被他背爛的話，可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不能做一個冷眼旁觀的人了呢？

001記得，在他缺失的記憶之前，他是接到了一個任務的，他忘記了任務的內容，只從他人那裏聽說任務失敗，高層震怒，自己被強制清洗了記憶。執行員并非草木，有時候确實很難沒有感情，所以清洗記憶成了很好的排毒方式。001并不曾為自己被強制失憶而感到不滿，只是他沒有料到，再次接受任務的他，居然一次次同人類一般去看待事物。

失去了堅如磐石般的內心，自己該何去何從呢？

“哥哥，哥哥。”賈家的小女兒被傭人拉着，看着被趕出家門的大哥大哭，她這麽小，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殘忍。

“大哥，您現在不是賈家的貴公子了，以後可要多加保重啊，別再這麽天真了。”賈廉恭虛情假意地說，“再被騙一次，您可就真是窮得和乞丐沒什麽區別了。”

“你。”賈家大哥氣得說不出話，忽然，他轉向001，“你這個叛徒，虧得我那麽信任你。。。”

“多謝你了，要不是你跟我裏應外合，我還真沒這麽快拿到他手中的股份。”賈廉恭對001說，“來，我們喝一杯。”

001只是挂着淡漠疏離的微笑：“您滿意就好。”

003為001能順利完成第四十九號任務而喜出望外，即使之後001就面色蒼白地暫停了任務，要求休息一天，003也沒有反對。

“我就說沒問題的，我早說了，所謂道德感情，那是人類需要考慮的事情，我們只管聽天命就可以了。”003喜滋滋地摟着001，覺得001一身瘦骨，有些硌得慌。

“003，我們晚上喝點酒怎樣？”001皺眉，經歷了四十九號任務後他總感覺有些反胃，急需一些麻痹知覺的酒精。

“行啊，我上次從人間順了幾壇美酒，就埋在聖樹底下，今晚就當是慶賀你終于獲得新生了。”

荒原上永遠都是溫度适宜，夜晚也不會寒冷。兩人挖出酒壇，就倚在聖樹粗壯的樹幹上喝起來，透過聖樹繁茂的枝幹，擡頭就是搖搖欲墜的星野。

001沉默着喝了許多酒，終于壓下胃部的不适，他問003：“你真的覺得天衍司做的是對的麽？”

“什麽？”003沒聽清楚。

“我是覺得，人間的事縱然無常，難以判定對錯，但終究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們這樣打着天命的旗號橫加幹預，真的不可理喻。”

“你醉了嗎？”003難以置信地問，“天衍司千百年來就是幹這個的，你有什麽好懷疑的？”

“大概有點醉了吧。”001抱着酒壇說，“曾有一個人跟我說，每個人都應該掌握自己的命運。他說的沒錯，人不是提線木偶，命運這種東西，真的是我們有資格決定的嗎？”

“在四十九號任務中，原本賈忠已經決定了将股份全都移交給大兒子。大兒子确實不夠機變靈活，但忠厚可靠，也能守得幹幹淨淨一份産業。只是因為天衍司那群占星的老頭，說是與天意不符，便派我去硬生生改了結局。一句天意，便枉費了大兒子的努力與善良。我原本也不覺得造化弄人有什麽，只是這是我們硬生生拗出來的造化，便只覺得荒唐。”

003忽然抓住001，将他抵在樹上：“你想起來了？什麽時候的事？”

“想起什麽？”001一愣，“你為什麽這樣看着我？”

“沒什麽。”003眼中的警惕慢慢退去，松開了001，“你剛才說的話，我就當沒聽見，你也再不要提起。”

001沉默不語，只是忽然開始大口喝酒，似乎打定主意不醉不休。

休息一天後001再次去執行任務，003卻沒有去觀看，他來到了記憶清洗處，詢問給001做記憶清洗的德高望重的醫師。

“前輩，他這種情況，是清洗不徹底嗎？”

“不應該。”老醫師說，“我做的清洗，還沒有不成功過。”

“那他為什麽會從那件事之後再也無法正常執行任務？”003追問。

“有些事，不是刻在記憶裏的。”老醫師說，“你就算再給他清洗一百遍，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他也再不是從前那把冷靜的柳葉刀了。”

003沉默了一會：“謝謝前輩。”

“不謝。”老醫師嘆了口氣，“我們啊，總是說要主持天道，但天道又該誰來主持呢？人不行，我們也不行。天衍司裏扯着天命這張虎皮為非作歹的還少嗎？只可惜明白的，要麽就是被清洗了記憶，要不就是已經不在了。”

001在任務裏的公交車上，忽然站立不穩，旁邊的姑娘一把扶住了他：“沒事吧？”

“沒事。”001笑笑，他長相精致秀美，姑娘被他看得面色一紅，移開了目光。

那日宿醉之後，便有一些畫面不時在腦海中閃過，像是一只被打碎的琉璃瓶的碎片，每一片碎片中都有個叫做“青”的男生。

其中一片碎片中，青在修補着一個陳舊的書櫃，001在一旁給他遞工具，兩人說說笑笑。

“青，要不是跟我在一起，你現在根本不需要為一只書櫃發愁，你後悔嗎？”001問。

青笑了，指指自己的臉頰：“白，來親個？”

白是001的化名，他抿唇一笑，湊過去，在青的側臉“秋”地親了一下。

“我才不後悔呢。”青摟着他說，“我自己的人生，才不需要他人來決定。我想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就在一起。我會努力讓你住上好房子，過上好日子，我們還要一直恩愛到老。”

001眼中光亮一閃即逝，青有着青年人特有的自信，認為命運如同掌紋盡在手中，殊不知身邊人早已帶來了安排好的結局。

“我愛你。”001說，可一雙眸子已經恢複冷硬。

真奇怪，在這碎片中，自己明明已經作出了決定，可為什麽心還會痛呢？001想笑，露出的表情卻比哭還悲傷。

“你怎麽了，沒事吧？”姑娘擔心地問他。

001忽然一把拉住姑娘的胳膊，在她耳邊快速地說：“馬上就到你朋友家，你今天去跟她住一起，不要回家，跟你的父母也這麽說，記住了。”

“你怎麽知道我朋友家快到了？”姑娘驚愕地問他，這時公交車已然靠站，001不作回答，一把将女孩推了下去。“喂，喂。。。”女孩追在公交車後面跑，然而公交車漸行漸遠，女孩很快成為了遠方的一個小點。

“對不住了，天衍司。”001冷酷地想，“我不願按你們的劇本讓她一家死于非命，以後也再也不想按你們的劇本走了。”

天衍司高層震怒了，平日裏001胡作非為他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眼下可是直播的賽事，001的行為無異于在他們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哐當”一聲，司長打落屬下遞上的熱茶。

“好啊，003。”司長冷笑着說，“你和001，你們都很好。”

“司長，您聽我解釋。”

“不必再說了。”司長拂袖而去，“001從現在起革職接受審查，你告訴他，我們天衍司從不缺少任何一個執行員。”

“你在幹什麽？”001才從任務中出來，003就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你知道你這種行為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嗎？公然違紀，你想被銷毀？”

“003。”001的一雙眼淨如琉璃，倒映着衆人的身影，“你跟我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003強忍着滿腹火氣，跟001來到了他的宿舍。001的宿舍正如千萬個執行員的宿舍一般乏善可陳，只是較他人多了一架鋼琴。鋼琴是打開的，仿佛不久前還被人彈過，003看見鋼琴上攤開的樂譜，是人間一首著名的曲子《明月千裏寄相思》。自從001出了那件事之後，他就變得極為喜愛這首曲子，003每次聽到都心驚肉跳，唯恐001想起什麽。

“你要讓我看什麽？”

001微微一笑，推開鋼琴，露出後面被遮擋的一個任務接口。

003倒吸一口涼氣：“你瘋了。私自接入，可是大罪。”

“總之也不差這一樁了。”001聳聳肩，一只腳踏入其中，問003，“你來不來？”

“得，我倒要看看你想做什麽。”

“這是？”兩人落在一個法庭內，001使了個法術，兩人悄無聲息地混進陪審團內。

“如你所見，是關于第四十九號任務的後續，我将賈廉恭非法取得股份，以及這幾年的黑色收入的證據匿名提交給了警方。現在正在審理關于他的案件，任務确鑿，很快賈家股份會回到長子手上，天衍司安排的結局将被改寫。”

“為什麽要這麽做？”

001看着他的眼睛：“003，我們一起在天衍司工作了這麽久，你真的不知道麽高層借由任務之名，在人間謀取權利的事麽？或許一開始我們确實是在維持天道的秩序，但從我們開始幹涉人間之事開始，就注定了會滋生罪惡。”

003反駁他：“高層确實存在腐敗。但你不能否認，天衍司确實是為了維持天道而産生的。世間的巨輪滾滾向前，從王朝興衰到世事更疊，每個重大的時刻背後都有我們的身影。天衍司的前輩們為這份使命前仆後繼，你怎能一葉障目？”

“可是鬥轉星移，日新月異，即使沒有我們，或早或晚，該發生的事也會發生。人固然渺小，但生于世間，堅忍勇敢，依然美如神。他們有權力掌控自己的命運，縱使因果糾纏，又怎知最後前進的方向不會比我們安排的更好？”001半邊身子沐浴在頃撒進法庭的陽光中，眉眼慈悲，如同那些古本中的上古神祇。

003沉默了，這些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但是少年時嚴酷的教育，多次執行任務後的麻木，早已消滅了他心中的疑問。他們早就習慣淩駕于人類之上，以為能夠透過時光看到永遠，沒有誰敢去細思背後的荒謬處，敢于提出異議的，都化成了荒原上冰冷的骨頭，被徹底定為天衍司的恥辱。以神之名，不敢懷人類之心。

“你真的要走這條路？”003艱澀地問，或許在001出事他後就該明白，001已經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那條看不到光亮的路去了。

“你再随我來。”001說。

003跟着001，看到他給任務中喪生的人墳墓上擺上鮮花，給幸存者匿名寄去物品，給趾高氣揚的成功人士添些麻煩······最後，兩人來到了一所希望小學。

希望小學的宣傳欄中挂着許多相框，其中貼着資助者的照片，是老師們表達感謝的一種方式，也是教育孩子們飲水思源。然而即使貼滿了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個相框內卻是一片空白。

“他們原本是打算把我的照片貼在其中的。”001笑如暖陽，“但我總覺得，這個相框不是屬于我的，它大概是屬于一個我曾經認識的人，只是我忘了。”

似乎曾經有個人，即使身處逆境，捉襟見肘也依然對他人伸以援手。001看過世間百态，很少見這樣心智純良的人，只覺得他傻得可怕。但是當那人笑着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時，自己似乎看到了荒原上的那棵聖樹。

古人言：自反而不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小白老師！”孩子們下了課，一出來就看到他們心心念念的小白老師，立刻歡呼着湧上來，包圍住了001他們。

“我在這裏用的化名是白。”001一邊手忙腳亂地應付着過分熱情的孩子們，一邊抽空解釋道，“帶過幾次課，所以孩子們都叫我小白老師。”

學校的校長走了出來，笑意盈盈地看着001他們和孩子互動：“小白老師，你有段時間沒來了啊。”

“對不住，最近太忙了。”001歉疚地說，“孩子們最近都還好吧？小胖呢，他的病怎麽樣了？”

“好多了。”提起叫小胖的孩子，校長就喜上眉梢，“要不是小白老師你向社會籌款，他這個病，我們真的沒能力治。現在他還有兩個月就可以再來上課了。他可一直念着你呢。”

001與校長又笑語了幾句，抵不住孩子們的熱情，帶他們一邊玩去了。校長含笑看着他們，跟身邊的003搭話：“您跟小白老師是朋友嗎？”

“嗯。”

“哎，小白老師真的是個好人，自己估計工作也忙，還要經常過來看孩子。”校長對他說，“就是麻煩您有時候勸着他點，總覺得他有時候付出太多了，我們也怕他身體累壞了。”

003看向在孩子們中的001，多久沒見過他如此真心的笑容了？001會諷刺地笑，痞氣地笑，故作灑脫地笑，但很少如此笑，頰邊酒窩裏像是盛着清冽甘甜的佳釀。

他跟那人在一起的時候，大概都是如此笑的吧。003心想，可他們再不記得彼此了。不知為何，003多年沒流淚的眼中居然有一些酸澀。

臨走的時候，001在孩子們不舍的請求聲中對他耳語道：“若是我真的被銷毀，就請拜托你。。。”

“我明白。”

高層通過幾日激烈的讨論，最終以001公然背叛天衍司，造成了極惡劣的影響為由，決定銷毀001。因為001從前的卓越貢獻，刑罰推遲一月舉行。這一月裏001可以在天衍司的監控下自由活動，算是天衍司最後的仁慈。

003經過申請與001幾次會面，001的态度都極其平靜，全然沒有将要赴死的不安。有一次兩人擁有短暫的單獨相處的機會，001坐在鋼琴前，給003彈了那首《明月千裏寄相思》。

人間有一部名為《暹羅之戀》的電影，電影裏面說“如果你有一天遇見了那樣一個人，想要對他說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彈這首曲子給他聽”，電影裏的那首曲子便是《明月千裏寄相思》。003知道001曾經和那人去看過這部電影，也知道001這首曲子并不是彈給自己聽的，而是彈給無從憶起，也不能再相遇的某個人。

人隔千裏無音訊，卻待遙問終無憑。

“001。”003抱着雙臂看向窗外，荒原上唯一一顆聖樹亘古孤獨，“我把你忘掉的事，都告訴你吧。”

那時人間正是驚蟄，沉睡的生命紛紛從嚴酷的冬季蘇醒，001就在這時接到了一個任務。

任務對象是一名大學生，名為青。青本身并無特殊，然而他的父親卻是A國一名重要的人物，按照天衍司的計劃，青的父親會在權力争奪中以鐵血手腕勝出，從而改變A國的國運。

然而不巧的是，青的父親年歲已高，家庭美滿，早已忘卻機心，在即将到來的權利鬥争中毫無準備。眼看着事态發展要脫軌，天衍司決定從其珍視的兒子下手，導演一出兒子被敵對勢力所害的戲份，刺激其重返前臺。因為這任務意義非同小可，天衍司自然将重擔委托到了001身上。

001發現青被家庭保護得很好，難以直接下手。經過深思熟慮之後，001以同學的身份接近青，并使得青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甚至為之被父母逐出家門。

誰都知道青的父母不過是一時激憤，時間一長，定會與兒子緩和關系。所有棋子已經部好，此時便是最好的機會。天衍司監控着整個事态的發展，都以為001這次是勢在必得。

然而，一向不拖泥帶水的001卻一次次放過完結任務的機會，直到003奉命去找他。

監視者還在屋外，所以聽003講述着這段故事的時候001始終緊咬着自己的手，即使淚流滿面也沒有發出一聲嗚咽。001想起了結局，在天衍司的催促下，自己終于落了子，可笑青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捂着愛人的眼睛，唯恐吓着他。

“回來之後你始終精神恍惚。”003說，“我以為你休息一段時間就會好。誰知道你竟然不惜盜取神物昆侖鏡，強行逆轉時間，改變了他的結局。當天衍司發現不對時，已經塵埃落定。”

因為001是初犯，天衍司又舍不得其才華，所以在其受刑之後，天衍司強行洗去他的記憶，依然讓其擔任執行員一職。

003走後，001在疲憊中入睡，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他還是當年不可一世的柳葉刀，于梅子破玉之時遇見年華正好的青，兩人隔着書架相視一笑，便私定了終身。

他以為自己能在這場戲中保持冷靜，卻一次次延長任務的時間。他不懂世間炎涼，卻陪着青做在他看來徒勞無功的事；不信人定勝天，卻不由構想青所講的未來；不知是非善惡，卻與青共同面對外界的惡意。他們走過紅雨紛紛，走過黃葉飄飄，走到白雪皚皚，從春走到冬，卻未能再從冬走到春。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距離001受刑的日子只有最後兩天，就連003也不能再去見他。看守001的人受001之托，轉交給003一只箱子，說是001留給他的遺物。

箱子裏有001鐘愛的樂譜、從人間淘來的話本、風幹的桃花，在最底層，夾着一份已經被人打開檢查過的信。

在別人看來，這封信再稀松平常不過，然而在與001共同走過年少時的歷練的003眼中，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003。謝謝你。”001用只有兩人能看懂的暗語寫道，“若是沒有你，我當早就不在了吧。不知最後，能否再求你一次。我這些年收集了天衍司裏一些人在人間進行交易謀取私利的證據，就藏在我帶你去的那所學校空白相框的夾層裏，若是可以，希望你能替我公之于衆。若是不可以，便算了吧。”

“我早知我走的這條路，如逆風持炬，遲早有燒手之患。我不曾悔過，只是那些孩子，以後就只能拜托你照顧了。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他這兩天，在做什麽？”003問送東西來的人。

“一直在聖樹下跪着，說是要向聖樹忏悔。”那人露出可惜的表情，“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那人走後，003沖到了窗邊，借着稀薄的日光，他看到，遠方那棵頂天立地的大樹下，跪着一個渺小的人影。

001跪在聖樹下，面容平靜，他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十個小時，執行員不是人類，不入輪回，死後，便是真正永恒的孤獨。

膝蓋抵在聖樹粗壯的樹根處，真實的觸感傳來，仿佛能感到神的溫度。001又想起那位神明的傳說。據說那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神，因為不忍看世人在近乎末日的洪水中受苦，化身為樹，教人們以其枝幹做舟來抵禦洪水。待到天地間洪水退去，生機重現，傾盡修為的神卻再也無法變回原來的模樣。

生之、蓄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這是人間一位思想家說的話，他曾聽青提起過。那時他面上帶笑，心裏卻嗤之以鼻。直到後來，他才明白，這句話，神做到了，青懂了，只有他和他背後的機構還一無所知。

向聖樹虔誠地叩首，告別自己所有的罪孽。001想：“若有來生。。。”

001并不知道，于此同時，天衍司內部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些東西是誰放出來的，快給我查！”司長看着屏幕上滾動播出的天衍司的黑幕暴跳如雷，“不對，先把這東西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