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為什麽

為什麽

主卧裏面，浴室的燈亮着，是很溫馨的暖黃色。

他先是看到陸子洋穿在腳上的居家拖鞋，灰色的，看起來舒适綿軟。之後，整個畫面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他的腦海裏。

“啊……”繼尋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看。他見過那麽多次行動現場，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但現在卻反而不敢看了。那些細節一眼就忘不掉，如附骨之蛆一般纏繞着他。

浴室的牆上是噴射狀的血跡，粘稠的紅色間附着着白色的人體組織，渾濁的液體往下滴，在米白瓷磚上拖出一條又一條淡紅色的色塊，讓人心髒發癢。

他的副部長正靠在浴缸旁，半邊臉上鮮血淋漓。

那張臉好像只剩下一半了，一半是繼尋熟悉的漂亮沉靜的面容，像是睡着了一般。另一半則隐藏在黑暗中，血肉模糊，不成形狀。

他的手上握着槍，血液在他身下凝聚，白襯衫染紅了一大片。

繼尋閉着的眼睛都在發抖。過了一會兒，他又一點點睜開來，像是為了确認一般，目光放在了陸子洋的臉上，完全無法移開。

他一時沒能接受這個畫面，腦袋暈到支撐不住，雙腿控制不住地軟了下去。呼吸完全亂了，他慢慢往下趴，跪在了地上。

狀況完全超出了預計，繼尋咬着牙，緩了好久。

“為什麽？”他想不明白。

好半天，他才擡起眼睛盯着那人看。他好像無法思考了，視野裏是模糊不清的畫面，震顫不止。他又閉了閉眼，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撐在地上的手指節發白，整個身子一陣陣發着抖。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膝蓋冰冷麻木，他的腦子裏完全沒有時間的概念了，這個空間這幅畫面就這樣定格住了，仿佛沒有未來。

“部長？”他又輕輕問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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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麽希望有人回答。

為什麽會這樣？這事完全沒有預兆，繼尋想不明白。除了突然要分手外，他完全不知道陸子洋最近經歷了什麽。

繼尋不能理解，他心裏很複雜，他依然盯着他，一點點支撐着自己站起來。

他不敢相信這是自殺。

他去看主卧那扇窗，窗戶是鎖好的，他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确認過去，這棟別墅的每一扇窗都是鎖好的，像是主人早有準備一般。

是自殺嗎？繼尋很恍惚。

但什麽人會剛分手就自殺，這讓他怎麽想？

繼尋不覺得自己對陸子洋來講重要到了這種地步，他覺得自己不能這麽自作多情。或者說，哪怕是為了自己能好受一點，他也不能這麽想。

繼尋深吸了一口氣，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一句話：“這和我沒有關系……這和我沒有關系。”

最後，他站在了二樓樓梯口，沒敢回頭，沒敢往回走。

他心裏知道自己應該要再回去看一下的，至少應該查看一下屍體，做初步的檢查。但他真的不敢，他心裏十分抗拒這件事。

他下樓去了書房，陸子洋的手機還在那，他捏着衣角打開它，他知道密碼。

可是，當屏幕解鎖時，他才發現剛才的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浮窗上顯示的是陌生人。

繼尋的手冰涼至極，他打開聊天軟件，打開通訊記錄，他的備注和記錄都被抹去了。陸子洋删掉了他的聯系方式。

眼眶有些燙，飽脹着某種說不清的情緒，繼尋切換了界面，點開了手機相冊。

陸子洋喜歡攝影，他拍了他那麽多照片，那麽多視頻。攝像機、照相機、手機，到處都有他的痕跡。但和繼尋猜測的一樣，現在的手機相冊裏什麽都沒有留下。

他删了多久才全部删掉啊，繼尋恍惚地想。

陸子洋分手幹淨果斷，毫不拖泥帶水。

直到這時，那種心痛才後知後覺漫上心頭。

“我們談談吧，好嗎？”消息通知裏自己的這句話看起來那麽刺眼。繼尋點開信息，選擇删除。他删掉了自己今天晚上多餘的短信和通話，他本來也不該來。

他想到他們的關系并沒有公開，如果部裏調查陸副部長自殺的事件的話，他并不希望自己被卷進去，他沒法承擔調查的壓力。他們這算什麽，別人會怎麽想？地下戀情，潛規則，職權壓迫？

他又點開手機桌面上的智能管家，想要删掉自己今天晚上開門的記錄。他輸入軟件密碼，他知道陸子洋幾乎所有的密碼。他匆匆看了下，今天晚上确實只有自己來過。他想把監控一起删了，打開來卻發現監控确實是被關掉了，留存的近期記錄也一樣，一條都沒有。

繼尋最後放下了手機，不知不覺間眼眶已然濕透。

可是發生了什麽呢？他不明白。

在一起的時候陸子洋不會跟他聊工作上的事，這件事到時部裏調查，最終結果也不會告訴他。他好像和他毫無關系，仿佛彼此只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過客。

一夜無眠。

一整個晚上，繼尋都控制不住地回想那個場景，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二天他從床上起來，巨大的悲傷堆積到現在才降臨。

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很難過，難過到胸口壓抑。他的眼裏沒有眼淚，但整個腦袋好像都被淚水浸透。他費力地呼吸，然而一口氣都吸不到底。

繼尋渾渾噩噩地去上班，辦公室一如往常，好像沒人知道這件事，連丁點風聲都沒有。

臨到十點，藍亭招呼他：“開會呢，快過來。”

繼尋拿起筆記本，一步步走過長長的走廊。

在位置上坐好，周圍人在讨論什麽他也沒注意，藍亭給他發了個信息：“群裏的文檔是不是顯示不出來？你開一下看看。”

繼尋在一衆信息裏找到了藍亭說的鏈接，點了進去。

退出時留意到置頂的陸子洋，他還沒删掉他，他忽然不想删了。

很奇怪，在這之前他對他并沒有那麽強烈的感情，但大概逝去的人永遠遺憾，永遠美好，他現在很難過，他從來沒有這麽想念過他。

他以為部裏會對陸副部長的事說點什麽，但到現在連點八卦謠言都沒有。

這個會是任務布置，部裏檢測本市某區出現異常指數波動，調查組已經先行進入了，之後會派三個行動組過去，現在還在等調查組的報告。

藍亭問他：“你看了嗎，可以打開嗎？”

“等我一下。”繼尋點開文檔，确認沒問題後轉發給藍亭，心不在焉地問，“人數比較多嗎？怎麽需要三個行動組？”

藍亭回答：“一般來說一個異常配一個行動組，這次估計有三個。”

繼尋沒什麽心情，只聽着藍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時不時應和上幾句。

漸漸地周圍講話聲也小了，一擡頭，果然大領導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堆小領導，一一坐到了自己的姓名牌後面。

繼尋的目光習慣性地往某個位置上掃，一如往常。本來是不經意的舉動，但只一眼，他就完全愣住了。

那個熟悉的，應當躺在浴室血泊裏僵硬冰冷的人，此時正完好無損地站在臺上，拉開椅子坐下。投過來的視線淡然陌生，沒有在他身上停留。

這是……怎麽回事？繼尋臉上一片空白。

“繼尋？”藍亭推了推他，“你怎麽了？”

世界好像一分為二，他與周圍人一下子拉開了距離，仿佛遠到觸不可及。

“你還好吧？”他恍然聽見藍亭的聲音，關切又微弱。

“繼尋？”

繼尋呆呆地側頭看藍亭，藍亭不解極了，低聲道：“會議要開始啦。”

“好。”他的聲音缥缈到不行。

之後的會議在說什麽，繼尋一個字都沒有聽。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臺上的人看，難掩眼裏的不可置信。

最開始一瞬間失而複得的巨大的欣喜，逐漸被困惑和恐懼所取代。

繼尋的腦子又開始回放那個場景。凝稠的血塊，乳白的腦漿，瓷磚上拖長的血痕，他手裏握着的槍。浸透紅色的白襯衫，被血液攪成一團的頭發，他閉着的眼睛，熟悉的安靜的側臉。

“我看到的是什麽？”

繼尋只感到心髒連着胃一起在攪動，胸口痛得發緊，喉嚨一陣陣抽搐。他的臉上毫無血色，費了好大勁兒才壓下那翻湧而上的嘔吐欲。

會議結束後，他站在門口等陸子洋，陸副部長正和其他領導一起出來，倆人擦肩而過，完全沒注意到他。

這是很陌生的感覺，以往雖然說好不公開，但單位裏碰見了，陸子洋還是會對他笑笑。

繼尋一下子就覺得那不是自己認識的陸子洋。那是一個和陸子洋一樣，但又不同的人。

林秘書跟在幾個人後面，她注意到了繼尋的目光，便順着視線望過去，看到了完全無視小男友并表現得冷冷淡淡的陸副部長。

林心恬：“……”

這倆人似乎從沒鬧過矛盾，現在這情況讓她有點焦慮了。

繼尋轉頭時就看見了林心恬，林秘書對他笑了下，笑容裏帶着點不易察覺的無奈和歉意。

林心恬秘書是單位唯一知道倆人戀情的人，這麽多個月過去了，部裏一點八卦和風聲都沒有，可見這姑娘應該還算靠譜。繼尋對她回以點頭致意，心想年紀輕輕能做到副部長秘書，估計實力和情商都不容小觑。

不過說實話，他不會天真到覺得林秘書值得信任。在副部長和普通職員中，林秘書毫無疑問會站在副部長的那一邊……無論副部長到底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