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剛柔
剛柔
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徐夫人,跋山涉水,來到人煙之地,幾經厚顏尋問,覓得一處醫館。步履匆匆,破洞的鞋尖磕在臺階上,她抱子虛力踉跄,撞上提着藥包走出醫館的中年男子。
“哎呦!他娘的走路不長眼啊!”男子拂袖一看徐夫人落魄相,又睨到她懷中蒼白怪異的孩子,陡然怒目斜身躲避,面色陰郁唯恐沾染晦疾,側睨着徐夫人而去。
徐夫人曲指拈衣物,慌忙遮了孩子大半臉以上,腳尖被磕出血,她忍痛颔首,一連卑微道歉。
這是一處較熱鬧的村鎮,此家醫館門面講究,濟民醫館四字的橫匾被烙了金邊,瞧上去裏面大夫定有些本事,待徐夫人進入片刻,越秋河與洛夜白便見她被人哄了出來。
“呸!晦氣!都是素未謀面之人,如何要做出砸招牌的狠毒之事,抱個死人來找大夫!這不是存心找茬嗎?”
“請您不要這麽說,我兒他活着,只是有病氣屯積,沉疴在身,求裏面大夫再細細把看,救救我兒......求求你了.....”徐夫人含着乞求的話音被推搡出醫館,裏外數十雙驚愕目光,投射在她懷裏,孩子面孔太吓人!
只有徐夫人發青的眼眶,裏面倔強的閃着光亮和希望。
“你要真說他還沒死,我也拿你沒折,但你看清楚這是濟民醫館,不是閻王殿!”醫館小兒仰着下巴給徐夫人示意那烙金邊的字匾。
他胸腔裏都塞滿無名怨火,來者都是病急投醫,讓一個瘋女人無來由耽誤時辰,他扭頭就欲回館忙活。
“噗通!”
醫館小兒耳邊被震,回頭一望,徐夫人雙膝跪地,騰出一只手左右捋了捋臉頰蓬松淩亂發絲,分明已經疲勞過度,眼裏卻總是閃着希望之光,又摟緊滑在膝前的孩子。
引來看稀奇的圍觀人,漸漸越來越多。
她膝行于醫館小兒腳跟前:“您行行好,就勞煩您請大夫把把看,開幾副藥......藥錢.....藥錢我有的.......”
說着手腳慌亂,就欲掏出銀錢來證實。
醫館小兒伸手隔空虛壓,朝着人群揚聲強調:“诶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與你說了你的孩子已經死了,回去将他入土為安,這天下無人可讓他死而複活,你再胡攪蠻纏我就報官了。”
畢竟是人的生死大事,人群早以議論紛紛,啧啧唉聲:“這真是造孽啊!”
“誰說不是,死了就埋了得了,這麽年輕又不是生不了,何苦折磨逝者,看上去就三歲左右吧。”
“要死人複生,除非神仙降世,壓根就是天方夜譚,這人是不是死了孩子瘋癫啦?”
有人搖頭,憐憫嘆息:“饑荒時被丢棄賣掉的娃随處可見可聞,難得一見有人抱着死娃放不下,俗話說得好,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就這又何苦呢?”
徐夫人抱着孩子拽上醫館小兒的褲擺,低聲乞求被對方嫌惡腳踹,她緊緊拽着不松手,與孩子匍匐在地,哭腔滿溢仰頭祈求:“求求您讓大夫給看看,我有藥錢......”
裏面突然走出來一名中年男子,長袍加身,穩重扶起徐夫人,醫館小兒見自家大夫出來,垂首攏袖:“俞大夫,她非要砸我們醫館招牌.......”
俞大夫沒理會他,手指撩開遮掩孩子的衣物,眉頭緊蹙,指尖壓過脖頸脈搏,曲指試探鼻息,他沉重的對她道:“夫人,逝者已矣,早些葬了吧。”
“俞大夫,我兒活着的,他心口還在跳動,晚上他好一點的時候還與我講話,讓我一定要救他,俞大夫,我兒還有救.....”
她驚悚的言語驚呆了圍觀人群,引來諸多口舌讨伐,刺耳如潮水湧入腦海,令她承受不住的卻是俞大夫的死亡判決,她頭痛欲裂,心口猛跳,呼吸為艱快要窒息。
俞大夫行醫多年,他雖探不出那一絲詭異氣息,但看一眼也知是個難以生還的孩子,為去她心結,故意把看一番。
見過太多生老病死,生死永別,如此為娘第一次遇見,俞大夫免不了再度重識生命的意義,俞大夫默了片刻,喟嘆:“生又何嘗生,死又何曾死,你又何須與天争一場輪回?”
憔悴昏沉的她仿佛被一聲浩天鐘響,敲碎了腦袋,砸破了執念,又仿佛破爛的鞋底踏着柔軟的雲彩,身旁圍觀的面孔漸漸變得猙獰巨大,籠罩在她上空,她手腕箍緊,将頭緊緊埋進孩子頸窩。柔弱到不能自已!
“她也是痛失愛子,大家若是覺得她可憐,就當做好人勸她埋了吧。”俞大夫進了醫館,醫館小兒朝大家揚聲說着。
“對啊,否則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畢竟那是一具屍體啊。”
“嗯嗯!說得有道理。”
“對對!”
看着圍向自己的人群,伸出一雙雙手欲奪她兒,她抖了手又立穩身,膽怯又倔強,扯着嗓門大喝:“滾開!滾開!”
剛入醫館入座的俞大夫,被意外的聲音震得心口一悸,半響,搖頭惋惜。
“夫人,我們也是想幫你啊。”
“滾開!”
她朝人群大喝,用力揮出五爪,柔弱的眼神鬥轉星移,像極了受傷發狂的野獸,剎那間兇悍可怖,将圍觀人群震懾,氣勢奪人:“誰敢來!我看誰敢來!”
瘋癫粗野是要告訴他們,誰若稍微一個侵犯的動作,她便以死相拼,“誰敢将我母子分開!誰上前我便撕爛誰!”
她抱着孩子蹿出危險人群,氣喘籲籲間,大小臉頰相依相偎,再緊緊擁在懷裏,那裏有跳動的心,還有熾熱的溫度,似乎如此就可以把孩子捂暖,捂出脈動,捂出言笑。
手指節都被箍到發白發青,她時而念着“安兒”溫柔笑出聲,時而凄涼淚流滿面,她熬到眼睛通紅,磨破的腳趾浸着血,如柳的身體似乎只要微風輕輕一帶,她們便能升入雲端,不再為人受苦分離。
她不知道危險随了她一路,直到一處不打眼的無人巷頭,邋遢的乞丐将她脫拽到隐蔽的死胡同,那裏搭着破爛陳舊的草席,有五六個同樣邋遢得瞧不見模樣的乞丐男人,年紀不等,有老有少。
徐夫人女兒身時,備受父母寵愛,金枝玉葉,做了徐夫人也沒受過颠簸苦難,她不知所雲,花貓一般的臉,仔細一看,乞丐用一處沒髒盡的衣角替她擦了擦,驚喜發現如獲至寶,幾人雀躍興奮。
她卻癡傻問:“你們能治我兒嗎?”
“能能能!你乖乖聽話,保證替你治到他活潑亂跳。”其中一乞丐首當其沖,花言巧語蒙騙她。
他們奪去她的孩子,發現是個死娃便随手扔在草席外,她再次瘋狂拼命也無濟于事,他們搶了她僅有的藥錢,在推搡中破爛的布衣發出哧溜聲響,那一張張垂涎欲滴,笨手笨腳,如狼似虎為着禽獸。
半老男人蹲瑟在角落,額前淩亂的髒發露出一雙混沌的眼神,睨着禽獸般的罪惡,被粗暴的動作鈎起他曾經年輕湧動過的欲|念,他嘴裏含糊重複念叼:“做孽啊、做孽啊........”
結果他非但沒有勸阻,心甘情願淪為同獸。
溢滿惡臭腥氣的雜草上,她躺在上面,如同一具還有餘溫的屍體,疼痛與熱流不斷。
起初攥緊的拳頭早已失力,她偏頭的眼神穿透草席破裂開的縫隙,餘光落在地面躺着的孩子,孩子在她眼眸裏有節奏的晃動。
她昏沉中不知是自己在搖晃還是孩子在晃動。
纖細手指一直朝向幹瘦的孩子,她想要握住他,不要叫他孤零零一個人,只是,伸出的手在兇湧的晃動中卻重複來回刮在破草席上,溢出的鮮血染紅了手指,又染紅了草席。
她神情呆滞,眼神失色,最後一滴眼淚那麽剔透晶瑩,像是極不情願又無法抗拒,緩緩滑落眼角,滴入枯槁的雜草,淹沒在污穢中。
從此不再幹淨,難以為人。
她浸在漆黑夜裏,全是地獄的惡魔,耳旁呼嚕驚心動魄接撞而至,她睜開眼,已經看不清孩子的臉龐,她殘喘間拖着如同器具一般的軀體往外爬,在她身下腳後拖畫出長長的一抹殷紅。
她只當靈魂被鎖進一具殘花敗柳的軀體裏,她的靈魂亦是冰魂雪魄,她如願以償貼上了她的安兒,她環着他,以地為床,以天為被,漸漸沉睡。
醒來的乞丐系着褲腰帶,見到四處紅豔,地面上引人注目的血痕觸目驚心,大吼一聲,幾人慌張跑出來瞧着外露的一大一小,有人踹上兩腳,不見反應,夜裏歡愉不見心生膽怯,此刻以為人被弄死了,幾人吓得手腳哆嗦。
經商量,合力将人用破麻袋裝了,扛到亂葬崗拍拍手扔掉。
好似被甩扔出去的是自己,越秋河身體失重,洛夜白眼疾手快,又像是自然反應,扶住越秋河手臂,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越秋河已經意識到虛景在吃他的靈力,目睹醜陋的人性,卻無能為力去改變,眼睜睜看着如同做惡一般痛心疾首,越秋河身有萬蟻啃噬,這次他久久不能平息。
“如何生情了?”洛夜白一看便知弱水三千咒發作了。
越秋河背脊微彎,臉色發白已滲虛汗,他倔強地推開他,咬牙忍受:“恭喜你得逞了。”
望着自己被推開的手臂,洛夜白默了少傾,“芸芸衆生,蒼生如海,你又憐憫得了誰,管好你自己,否則出了虛景,你怕是會靈力盡失。”
越秋河摁胸沉默,半響,似有好轉,他吃力問:“幕後之人是花無謝吧?他為何要讓我看到徐夫人的過去?”
“不知。裏面沒有濃烈的怨氣,只有放不下與求生的欲念,莫非......”洛夜白虛扶他,深深凝視他片刻,都以為虛景就此結束,轉眼兩人又看到一副驚悚景象。
病可生于體
也可生于心
還可生于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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