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萬念
萬念
徐夫人沒有斷氣,亂葬崗裏,她被烏鴉啄醒,虛弱的身體已經抱不起她的安兒,她将孩子用破碎布條捆綁于身後,拖着孩子頑強得不似人,爬出了烏鴉橫飛的亂葬崗。
她喝着溪水,吃着林裏雜草野果,幹澀哽咽時,又用柴木棍與草藤拼湊做了一塊木板,她拖着板,板上躺着她最愛最難割舍的人,餓了以野食充饑,累了露宿天地之間。
她拖着屍體,漫漫長夜,遙遙無期。
她依舊為兒尋醫,只是眼裏再無清澈明亮的光芒,如同一灘湖底死水,她拉着她的安兒,走過白晝與黑夜,孤勇救不回她的安兒,改變不了受辱的軀體,從此至死方休!
唯一不變,她依舊相信她的安兒還活着。
板上的孩子僵屍一般的臉龐被半遮半掩,她拉着他亦如平常,忽聽有人叫住了她。
“喂!你等等!”實際喚她的人已經喊她好幾次,“你的身體、在流血。”
碎發張揚在微風中,她目無表情怔了怔,無動于衷,又挎着木板往前拖行,喚她的女人大步跨至她跟前,被面黃肌瘦老态盡顯的徐夫人怔住了,想來她頂多芳華二十啊!
“你.....你是徐夫人.......”
聽得喚她徐夫人,她微微擡眸,半響,聽她氣息不足,聲音像紙一般薄,在這日光下輕易就能被撕破:“你能治我兒嗎?他只是沉疴在身,昨夜還曾與我言談歡笑。”
女人垂眸凝視木板上的孩子,跨步走近,蹲身掀開遮蓋之物,那蒼白如粉的面孔上,眉目眼圈青黑一片,分明是一個死人。
女人扯了唇角,又曲了手指,待遮蓋上孩子,起身看着她,須臾,終是問她:“徐夫人,你不認得我了?”
她破爛的衣角翻飛在潮濕的空氣中,那是風的樣子,她神情寡淡無波無瀾:“你能治我兒嗎?”
女人深嘆:“徐夫人......我是........”女人似乎不忍心咽了咽 ,憐憫問:“你獨自在此,徐川了?”
她呆滞的目光在那一瞬,閃過一絲光亮,僅僅一瞬間,又黯然無光,她垂眸看着孩子執着不休:“你能治我兒嗎?”
女人苦澀地搖搖頭,“我亦是茍且偷生之人,早知如此,當初.....當初........”
她瘦弱單薄的身體仿佛是飄在地面上的紙片,随便一點外力她便會支離破碎。
雞爪似的一雙手用力拖拽着木板上的孩子,但見她身形如風中之柳,眼神又像迷途羔羊,分不清天南地北,茫然前行。
需要醫治的從來都是她!
女人将她帶去醫館,她如兔帶驚,脆弱慌張的眼神見男人朝她走近一步,便緊摟着她的安兒陡然瑟縮紙牆角落。
母子嬌小瘦弱相依,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全身止不住地顫抖,牙齒咬得咯嘣響,活像幼獸被摧殘後的恐懼,仿佛一絲響動都如利刃叫她血流成河。
“禽......獸......”
大夫與女人對視,心中已然明了,大夫用極輕的語言教了女人如何清洗止血上藥,而後無聲退去。當女人見到她的傷,默然轉了身,淌了淚,那是一種不能言說的傷——名叫女人傷,慘不忍睹!
女人心情沉重,難以想象她如何活至今日,手指微抖,替她查看傷情,血污穢漬的傷口被接開,何其疼痛,她摟着孩子,目光凝着橫梁上,她的淚已流盡,她的痛還在繼續,忍受已經練到爐火純青!
女人給她清洗擦拭下面觸目驚心潰爛的傷口時,心驚肉跳又泣不成聲,她躺在上面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上完藥女人好似走了一趟鬼門關,緩了許久,方帶她入住了一家客棧。
出太湖以來近二十日,她第一見到滿桌豐盛的佳肴,恍如隔世,紅紅綠綠似識得,又叫不出菜名,她癡傻望了許久,卻拾不起木筷,又失了食欲。
女人望她許久,側臉又擡臂擦眼,鼻尖發紅酸澀,她像是對徐夫人說又像是對自己。
“看到你,我才明白什麽叫天下母愛,覺得我糟蹋了曾經屬于我的寶貝,所謂快意恩仇,潇灑人生,只不過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不計後果,我們不該抛下小河小天,我們逃出太湖後,沒多久,沈哥便被妖魔殺害........”
立在窗戶前的越秋河與洛夜白同時一怔,她是.......雲娘!
絕不可能!
話語震驚的程度,越秋河都把力度摁在了心口,他凝眉瞧着眼前這張完全陌生的面孔,她怎會是慈愛的雲娘了?是他親自拖了屍體埋了人!
如何還活着?!
雲娘眼眶紅潤,望着眼前佳肴,在回憶中露出苦情笑容,雖然不美倒算真心,聽她陳情:“小河是我們在極寒之地撿回來的,在乞丐堆裏挑出小天是為了陪小河,我們也真心待他們,如同己出,因為小河時不時冒出強大的力量,我們躲到了太湖。”
徐夫人目無表情依偎着孩子,輕輕搖晃,那失神渙散的眼眸似乎對久不歸家的孩子他爹,一種無情漠視。
雲娘知道她對此不置可否,因此毫無顧忌訴說衷腸,眼裏閃着淚花,喑啞道:“當我們摸清徐川私底下的修煉,深知落入虎穴,卻不知他與那黑妖魔均想得到小河,他是我們養着的,豈會不知他到底有無神器?他頂多算是上仙私情留下的一個孽緣。”
雲娘說到這,越秋河上前一步至她身旁,“你知我爹娘?”
洛夜白眼角側望,落在越秋河身上,見他控制不住自己情緒,低沉提醒:“你忘記這是虛景?”
越秋河垂首黯然,就聽雲娘道:“我與沈哥不想就此死去,我們修為不精,因兩廂情願遠離了門派,考慮到想活必定帶不走兩個孩子,便商議一番。
望着熟睡的兩個孩子,那麽安靜,他們的輕輕呼吸,就像清澈的溪水,在春天的陽光裏冒起的小水泡,歡快的升起,又幸福的降落【1】。縱使千般不舍,萬般割愛,我們終是做了決定,找了兩個曾經救過一命的死士作我們的替身。”
說到這雲娘沉默,徐夫人呆滞望着她,搖着懷裏孩子入睡。
雲娘承不住她的目光,那不是呆滞,而是冷厲,甚至是輕視,穿破了她的心髒,她羞愧難當,“沈哥死了,我才發現人真的很奇怪,想無拘無束潇灑人生,又想守住塵世的倫理道德,終究什麽也留不住,便淪為一把黃土,消失在風裏,你說,活得多悲哀。”
她苦笑一聲,眼裏蓄着淚花又閃着一絲光亮,“倘若他們有命活下來,在歲月的痕跡裏,那短暫的一抹,記不得名字也沒關系,有一絲幸福也算一縷光,能照耀他們迷茫的前途。”
“呵呵呵......”
洛夜白突聽越秋河輕笑出聲,他不停地笑,眼睛都紅了,搞不清他想笑還是想哭,笑裏沒有痛快,那麽難堪,盡數苦澀。
他笑着問雲娘:“你知道小天這麽多年的有多苦,他熬成了一介凡人,你說就為了那一縷光?呵呵,這算什麽?算什麽......”
“越禪,你生情認真了。”洛夜白見他單薄的身體搖晃不穩,拽了他手臂,神色肅然:“不要給對方的機會。”
依在洛夜白的肩臂處,越秋河抿唇,被如此良心欺騙,他心如刀割,方能體會洛夜白為何如此放不下對自己的仇恨,太痛了,撕裂的血肉揉成碎渣,裝進心口,那洛夜白的痛應該更深,深到越秋河無法想象,也許無數白晝黑夜,他亦是痛到神魂俱裂。
越秋河怔怔地望着洛夜白。
再看虛景,雲娘目送徐夫人離去,徐夫人至使至終未對雲娘回一句話,她肩拖藤條的背影,在蒼茫的大地上,像一只孤魂野鬼拉着另一只弱小的孤魂野鬼,奔向耀眼溫柔的陽光。
雲娘曾在客棧勸說她,“孩子之所以沒有腐屍,是因為他體內存有怪異之物,怕是徐川曾經給他吃了什麽,他氣數已盡,早些埋了,否則怕引起禍端。”
徐夫人冷漠無視。
此刻,雲娘倏地喊人:“徐夫人!”她扯動唇角,又染上心酸:“你太痛了,放下吧。”
你還那麽年輕,雙肩承受太重了,放下執念重新開始。
徐夫人腳步停頓,她擡頭迎着晨陽眯眼,她活在自己的世界,有屬于她的花草、泥土、陽光,她深深呼吸一口,輕回兩字。
“不痛。”
那孤魂似的身體搖拽,木板在她身後發出“咯噔咯噔”響聲,如同他的孩子在向她訴說着新鮮事,笑得咯咯開懷。
雲娘望着那紅日睜不開雙眼,她沉悶的問太陽:“人活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灼眼的紅日回答不了她。
灑在身上的陽光照不亮雲娘愁雲慘霧的面色,她沒有徐夫人的孤勇與執念,沈哥死了就埋了,她自認年少輕狂又無知,令自己輸得幹淨徹底,她選擇與徐夫人背道而馳,踏向未知的路途。
徐夫人拖着一具屍體穿過茂密山林,走過墊腳的砂石河灘,去了人群湧動的鎮子,承受諸多口舌讨伐,那些檐下露宿,被人謾罵惡狗逼趕,一個月,飽嘗人間疾苦。
回到太湖,太湖未變,屍體也一絲未變,她卻遍體鱗傷,連魂魄都四分五裂,她奄奄一息重摔在地,斑駁的樹影籠罩了她的身體,破爛衣裳鋪在上面,毫不違和。
樹枝上的枯黃敗葉,被一陣風吹落,孤零零地飄蕩,最後在衣裳的一角,塵埃落定。
生命将至,心平如鏡,孩子依然在她懷間,她的下半身腐爛嚴重,沿腿淌着膿血,一雙赤腳被凝固又滲着新鮮血漬,此刻已經失去知覺,她再也走不動,也爬不了,她早已破爛得不像人。
從最初的孤勇到此刻的認命,僅僅一月,她像活了漫長一輩子,帶着她的孩子落葉歸根.......
【1】選擇孫犁《白洋澱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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