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23章

宋蘭時被刺激得不輕,紙團展開的時候手上力道忽然增大,扯成兩半。

窗戶半掩着,風悄沒聲息地鑽進來。

晃了晃他手中呆愣愣的兩半紙,發出輕微的響動,紙的邊緣蹭蹭他手背,癢癢的。

又一聲不吭溜走了。

宋蘭時低頭,被他揉得不像樣子的紙一分為二,一半上面寫着‘身體健康’,‘吃飽了撐的’十分巧合地被分到了另半張。

張牙舞爪的幾個字,正嚣張地和他對視。

宋蘭時手心一攥,兩半紙同時收入掌中。

咚。

咚咚。

咚咚咚。

另一只手緩慢擡起,貼在胸口處,那是按照他的經歷,只有運動過後才會出現的劇烈跳動。

此刻,又十分不講理地震顫着。

宋蘭時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胸腔裏那顆不按邏輯出牌的家夥,并沒有遵從他的指示安靜下來,反而蹦得更肆無忌憚。

試圖把刻有‘周吾’兩個字的神經攪得一團亂。

不讓任何人知道它所記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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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蘭時抽了墊在後背的枕頭扔到一邊,躺下,被子拉到頭頂,戴上耳機聽舒緩的音樂,音量開到最大。

好久,才慢慢平複心情。

愛上她。

宋蘭時從不相信愛情。

一個人真的會因為另一人,心髒經常莫名悸動?

就是那種老頭兒跟他說過的,來自內心深處的顫粟。

小時候老頭兒總和他講,他跟小老太的愛情故事。

小老太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宋蘭時看過她的照片,穿着時髦的連衣裙,笑容溫婉,所以喜歡叫她小老太。

小老太是因為他媽媽宋小姐離家出走,終年郁郁寡歡才沒的。

宋小姐二十歲那年遇到神仙一樣的愛情,不可控制地陷入了所謂的‘愛河’。

那男的,也就是宋蘭時的父親,沒學歷,沒工作,甚至沒有一顆上進的心,空口白牙許諾會給宋小姐最好的生活,卻從沒付出過行動,整天瞎混。

就是個包裝好看的社會二流子,老頭兒當然不同意。

宋小姐認為這是代溝,是偏見,不聽任何人勸阻,毅然決然跟那個男人尋找愛情去了。

結局很俗,不谙世事的富家千金被居心叵測的壞人欺騙,懷有身孕,卻慢慢發現寄托全部希望的愛人的真面目。

所有的錢財被男人拿去賭博,生産時更沒有人陪伴在身邊,宋蘭時出生後,她徹底陷入了抑郁。

認為是這個孩子帶給她厄運,他身上有那個男人的血脈,他是罪惡之源。

情緒極端時,會故意不給小小的嬰兒喂奶,看他餓得哭聲漸漸微弱,心中的悲苦好似能減輕。

事實上,當她清醒後,她只是陷入更加痛苦的深淵。

她開始自我傷害,據說她去世那天,胳膊上全是新舊縱橫交錯的水果刀劃痕。

之後幾年,混賬男人倒也沒把宋蘭時掐死,偶爾喂點食,他居然也活下來了。

但也沒多好,宋蘭時不記得,聽老頭兒講,找到他時,六歲的他肋骨斷了好幾根,在河面上冒着個腦袋頂,眼看就要沉下去。

送到醫院,肺部感染,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醫生跟老頭兒說明情況,都用了大半天。

宋蘭時脫離危險後的一段時間,誰都不理,一個字不說,如果不是檢查他聲帶沒問題,診斷書上‘自閉症’後面可能還要多‘啞巴’兩字。

老頭兒跟他說曾經那些事,是配合醫生治療他的自閉症,喚起他的記憶。

但宋蘭時覺得醫生可能是庸醫,什麽狗屁破事兒,永遠想不起來才好!

他就不喜歡說話,看老頭兒自己一個人叭叭,臉笑得像朵菊花,多好玩兒。

後來也不知道老頭兒跟哪個說書先生學的,給他講故事,一到精彩的時候就斷章,然後下次再換另一個故事講。

他拽着他袖子眼睛都快眨抽筋了,暗示他上一個還沒講完。

老頭兒演技不錯,腦袋搖像撥浪鼓,“什麽意思呢,不懂啊。”非讓他自己說出來。

宋蘭時胃口被吊得太大,累積一段時間,每一個都不知道結局,抓心撓肺,沒辦法只能主動開口。

可能是那段時間被老頭兒欺負得太憋屈,宋蘭時為了發洩不滿,後來經常跟他擡杠。

看吧,這都是‘愛情’惹出的禍。

宋小姐年紀輕輕上了天堂,小老太也因為宋小姐所謂的愛情,追她去了。

還有他斷的那幾根肋骨,他在重症病房躺的那些天。

他如果還相信愛情,找誰說理去?

宋蘭時掀開蒙住眼睛的被子,摘了耳機,側身望向窗外。

天有些陰,雲彩遮住僅有一點紅光的太陽,光線稍顯暗淡,原本色澤油亮的樹葉此時也似蒙了一層淺淺的白霧。

宋蘭時坐起來,手指從肋骨處掠過,疤痕現在或許也看不真切了。

哼,後來他想找整形醫生修複,老頭嘲笑他矯情,忙着和他辯論到底什麽是矯情,結果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準确來說,老頭兒是他外公,但宋蘭時和他都讨厭‘外’這個字。

爺爺叫着多順口,十幾歲那會兒宋蘭時一直這麽喊他,把老頭兒喊高興了,就笑呵呵地跟他講。

他對小老太一見鐘情,說一天見不到她心裏就空蕩蕩的,難受得緊。

宋蘭時覺得他在瞎編,“你再娶一個小老太不就好了!”

老頭兒當時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小兔崽子,說什麽屁話!”

正在院子裏剝蔥,抄起蔥苗滿院子追着他跑。

宋蘭時也氣壞了,他好心出主意,老頭兒居然要揍他,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那時的宋蘭時滿心壯志,要向雷鋒學習,成為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

還給自己置辦了身簡易的英雄裝,坐公交要換零錢,正好跟小賣部老板買了個紙箱,眼部挖兩個洞,纏上透明膠帶。

一個非常酷的頭盔就做好了。

他晃蕩大半天,在火車站外邊的廣場撿到一個哭得傷心欲絕的胖胖。

她臉上糊滿眼淚,蹲在牆角,前面擺個碗,可以收錢了。

宋蘭時問她遇到什麽困難,需不需要幫助,連續問幾遍,對方都把他當空氣,嘴裏來來回回就嘟囔一句:“我要去找我爸爸。”

宋蘭時以為她迷路,想回家找她爸爸,迷路這種事自從那次落水後就經常發生在他身上,确實挺煩人。

安慰她:“我爸爸被黑白無常綁走,我都沒哭。”

結果,那個胖胖哭得更兇了。

眼淚跟開閘的水似的,呼啦啦向外淌,眼睛被泡腫,閉着,跟核桃一樣,睜開,像個紅眼怪。

他打妖二零,救護車到的時候,那個胖胖不知道是哭昏過去,還是睡着了。

宋蘭時一路護送她到醫院,找到她手機通信錄上‘媽媽’那一欄,通知完家屬,在病房外等着。

沒多久,一個女人急匆匆跑過來,抓着護士問:“我女兒周吾在哪兒?”

他在學生卡上看到胖胖的名字,知道那位女士是來找她的,秉持着做好事不留名的原則,揮一揮衣袖,只留下一個背影。

宋蘭時因為心理問題,每周都要去醫院,某天午後,他在醫院花園,又遇到那個紅眼怪胖胖。

那天,陽光正好,春風和暖,花園角落裏,吳女士問周吾到底發生什麽事,是不是給男孩子寫了情書。

周吾眼眶紅紅,龇牙做着笑的動作,四兩撥千斤,将吳女士應付回家。

吳女士走後,她蹲在大樹下,又開始偷偷抹眼淚,對着地上的螞蟻嘀咕:“爸爸你為什麽要離開?”

“因為一個姓閻的叔叔踏着七彩祥雲來幫助我們了。”一個瘦猴似的小男孩蹲到她對面。

小瘦孩兒是個獨眼兒,左邊眼睛上蒙着慘白的紗布。

兩個‘瞎’眼兒,興致高昂地比賽數螞蟻。

周吾說一共六只,小瘦孩兒堅持是五只,兩人争執不下,場面一度失控。

最終還是小瘦孩兒占上峰,“你要欺負我嗎,我會跟我爸爸告狀的!”

“……”周吾睫毛還挂着淚珠兒,“剛才不是還說你爸爸也離開了嗎?”

小瘦孩兒:“媽媽來接我,好爸爸把打我眼睛的壞爸爸趕跑,壞爸爸被閻叔叔帶走了,好爸爸每天陪我玩兒,我倆玩捉迷藏呢,他笨笨,還沒找到我。”

“你如果欺負我,他可能會兇你。”

周吾撅着嘴,半晌不情不願地說:“那好吧,就是五只螞蟻。”

她又問:“閻叔叔是誰?他這麽好嗎?”

小瘦孩兒咧嘴笑:“閻旺旺叔叔,媽媽說的,我沒見過,嘻嘻嘻,他真是個大好人!”

周吾:“……”

周吾哇地一聲哭出來,他才不是好人,爸爸那麽愛她,也被他帶走了。

抽抽噎噎許久。

“我的天,你,怎麽會這麽笨,連螞蟻都數錯,那是六只啊,幼兒園能畢業嗎!我,我真的替你難過,嗚嗚嗚!”

小瘦孩兒被她哭懵了,嘴一扁,剛想嚎,一個跟他一樣瘦巴巴的男人跑過來,指着周吾就開始絮叨。

“小姑娘呀,你真的是沒有一點童心吶,我們家寶寶說是五只,那就是五只的呀,剩下那只被逐出家譜不行的呀?!”

那天之後,宋蘭時每天都來醫院,看着周吾因為擔心那個小瘦孩兒幼兒園無法畢業,每天都約他在花園數螞蟻。

她還把她媽媽帶來的好吃的分給小瘦孩兒,給他講自己随口編的,連結局可能都沒想出來的故事。

她那麽慫,應該是被人欺負了,才哭成紅眼怪,卻不知道跟家人告狀,報複回去。

她雖然一直哭,卻不像宋小姐那樣,釋放出來的都是負面情緒。

她在陽光下,也和陽光一樣溫暖。

宋蘭時有點羨慕小瘦孩兒,也想和她做朋友,跟她一起說故事,數那些無聊的、呆呆的螞蟻。

但,他可是個自閉症尚未痊愈,古裏古怪,被人罵瘋子的怪物啊。

他不敢。

那時,他比她還慫。

所以,他選擇另一種隐晦的方式和她産生交際。

給她寫一封又一封沒有署名的書信。

希望她能一直開心。

想到這,宋蘭時就氣,他這樣的好人,多年後,周吾居然說他是‘無關緊要’之人!

本就碎成兩半的紙,又被他從枕頭旁拿出來揪成無數半,宋蘭時氣得差點将被子踢到地上。

那天在咖啡廳見到她,她和那個叫黎潇的男人在一起,當時确實沒認出來,只覺得眼熟。

回到家才想起來,很像他曾經遇到的紅眼胖胖,尤其那股慫勁兒,他接觸過為數不多的人裏,也就那一個。

他迷路的那天晚上,周吾給他指路,他想跟她聊一聊年少時的緣分。

她呢,擡眼略微一瞟,然後轉身拔腿就跑,躲人販子也就那個速度了!

後來那兩次就不說了,都能氣死人!

得知她要相親的時候,宋蘭時正好也有相親的打算。

宋蘭時以前經常夢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似乎有人把他當成皮球來回踢打,踢在他的後腦勺,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胸腹,他的小腿。

雖是虛幻的夢,但那種痛感,神經像是能接收到,挺折磨人的。

他對‘愛情’不抱希望,不相信,但他想,一輩子那麽短暫,生命是最脆弱的,誰知道哪天他就追随宋小姐和小老太的腳步走了。

所以有限的時間裏,他想嘗試更多的可能,所有的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包括婚姻。

他并沒有将之定義為愛情,只要能找到一個和他理念相同的,有趣的人就很好。

他會把她當成和老頭兒一樣重要的人。

現在想來,這種觀點,似乎經不起仔細剖析。

沒有愛,又怎麽會将她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外面可能要下雨,天色越來越暗,宋蘭時摸到旁邊桌子上的遙控器正要開燈。

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只小麻雀,一頭撞在了窗戶玻璃上。

他握着遙控器的手一頓,搭在鍵盤上的拇指沒按下去。

小麻雀胖乎乎的,怪傻的,可別吓跑。

他也傻傻的,連呼吸都放慢了。

‘當當’,外面傳來敲門聲。

宋蘭時擰眉,看一眼怯懦的小麻雀,沒理會。

幾秒後,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點,是淩雲。

“宋總,有份文件比較重要……”

小麻雀似是聽到聲音,腦袋一動,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宋蘭時抓起枕頭扔過去,“我很閑嗎,一點破工作就找我!”

淩雲立刻縮脖子關門,整個集團,除了老先生,再找不出比老板還閑的人了!

偏人家能力又挑不出一絲毛病,效率是別人的幾倍,擠出一點時間,工作很快就能完美處理。

宋蘭時氣哼哼地開窗戶掃視一圈,一只麻雀的影子都看不到。

和周吾一模一樣,又慫又不服輸,偷偷摸摸嘗試,悄悄看他,又欲蓋彌彰地跑開。

能氣死人,又很有趣。

相親之前,他很認真地問了老頭兒,問了周顯,見到她時很鄭重地跟她談了結婚的話題,結果她又跑了。

宋蘭時指尖摁着窗戶側邊,用力一推,咣地一聲關上,腳沒好氣地把擋路的垃圾桶撥開,躺回床上。

宋蘭時拿過手機,打給周顯,噼裏啪啦一通發洩:“我不過就是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那時候我才十幾歲,研究生課程忙得要死,誰跟你一樣不務正業!”

“她是個有趣的朋友,我只是想跟她結婚而已,你就給我扣上‘愛她’的帽子?”

“周顯,你是不是太過分了!”

說完就挂,不給周顯反應的時間。

周顯:???

“操!”

“真他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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