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殘忍的拜托
殘忍的拜托
小羅說起這件往事的時候,故意把他斷了三根手指的左手攤開來在陽光下細細地欣賞。
曾經,這個男孩擁有着一雙特屬于音樂家的手,手指修長,指關節有力,可以輕松自如地在琴弦上飛躍,演奏出最完美的音樂,而如今,它們已殘缺不全。
陽光穿過指縫,在小羅那年輕而蒼白的臉上留下了高高低低的陰影,坎坎坷坷。
他在陰影裏微笑。
那是一種嘲諷的笑,像在風雨裏飄搖的藍色薔薇,是冰冷、孤獨、而又帶刺的。
他說,我曾拉得一手好琴。他說這話時,眉毛跟着他的嘴角挑了一挑,仍是他貫有的冷漠驕傲的表情,一副音樂家的清高姿态,他說,六歲時母親便帶我拜師學藝,給我買最好的琴,為我找最好的老師,為此她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母親說,她想讓我成為中國的帕格尼尼,“六歲的我當然不曉得誰是帕格尼尼,可我喜歡看到母親在我拉琴時露出的那副滿足而驕傲的笑容。”
他有拉琴的天份,小小年紀便斬獲無數國內外大獎,誰都認為他将來一定會有成就,會有很高的成就。
那為什麽不再繼續學下去?紫苑問。
小羅笑了起來。
“當然是因為沒錢了呗!”
他說完就把手插進了口袋,然後在陽光下,厭倦地閉上了眼。
到澳洲念了不到一年,家裏就沒再寄錢來了,最初沒在意,直到連吃飯都成了問題,他才打電話回國,結果聽到了父母親離婚的消息。
他問媽媽要不要讓他回國去,媽媽說讓他再忍一忍,再過一個月,她就想法兒給他寄錢去,他說沒關系,我可以打工掙錢,媽媽沒說什麽。
于是他等了一個月,一個月後,銀行卡裏的數字依舊沒有變化。
他再打電話給媽媽,發現媽媽手機已停機,他只好打給爸爸,可是爸爸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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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啊,對這個家庭而言,只是一部提款機,每個月只需提供給媽媽生活費,其餘一概不理。
于是那個學期的生活變得很艱難,他一邊要顧好學業,一邊還要為了填飽肚子和支付學費而四處打工。
父親終于打電話來,告訴他,母親死了,而他馬上也要結婚了,他問他,你要回來嗎,如果要的話,我另外給你找個住所,但是音樂就不要再學了。
他請他父親打點錢讓他回國奔喪。
父親卻在電話裏向他咆哮:她不是你母親,她只是個婊子!就算你要回來,我也不許你去看她!
後來他知道母親是自殺死的。
會是怎樣的絕境,才會讓人産生自我毀滅的念頭?一個做母親的,到最後,也不考慮一下兒子的感受,就這麽任性地把他抛在了異國他鄉。“還以為她很愛我呢,結果卻發現,我不過是她為了實現她未完成的理想的工具。”
他拒絕回國。
他離開了學校,開始嘗試獨立生活。
但金錢的壓力,讓年少的他很快就崩潰。
我不停地換工作,但沒有文憑、沒有資歷的我,能做什麽呢,除了最底層的體力活。
經常受欺負,挨打更是家常便飯。
一開始我還會反抗,但很快的,我就學會了沉默。
反抗會使一切變得沒完沒了,因為厭倦,所以只想讓一切盡快結束,只要打不死就成。他說。
紫苑形容他的脾氣:就像廁所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小羅卻恥笑她:“是‘茅坑’裏的石頭才對,你這人真是有病,連說個話都文绉绉的,你以為你是公主嗎!”
紫苑想像小羅以前的模樣:梳着油頭,穿着潔白的襯衫和黑色燕尾服,帶着一臉倨傲的表情,站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大廳裏,優雅地拉着他的小提琴,而臺底下的觀衆們則為他獻上了歡呼、喝采和連綿不絕的雷鳴般的掌聲。
他曾是最接近天堂的王子。
風度翩翩。
而她眼前所能見到的小羅,卻是個滿口髒話,到處亂吐唾沫,活得像個流浪漢的肮兮兮的家夥。
“音樂?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音樂就是個屁!”他說着就笑起來,他對他的過往充滿了不齒,甚至是憤怒,他說那全部都是謊言。
除去經濟原因,後來是因為他的手指斷了,他更是徹底地、不能再拉琴了。
一天晚上,他把他相伴多年的小提琴丢進了大海裏。
看着琴在海面上飄浮時,他說他沒有哭,只是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抹也抹不掉。
那是死亡的味道,我知道,我了解,紫苑抱着他說。我們都一樣,都是死了心的人。只有肉體還活着,麻木地活着,茍延殘喘着。
可是終究活着是比死去好的,所以,即使勉強,也請繼續。
一天下午,紫苑接到山薇打來的電話。
山薇在電話裏嗔怪她:“為什麽回來了也不跟我聯系?”
紫苑一臉抱歉地笑,“對不起。”
但她心裏并無真正的歉意。
她知道自己已經離這個世界很遠,她無意去見任何跟她過去有關的人。
山薇提出見面,她委婉拒絕,但山薇執意要見,她說有很重要的話要跟她說。
“好吧,”她只好說,“什麽時間,你定吧。”
挂了電話後,她進浴室裏洗頭洗澡,小羅見她換衣服,還以為她只是上街買東西,可後來卻看到她在化妝。
他好奇起來。
他跳上窗臺,坐在那裏,一邊抽煙,一邊歪着腦袋看着她。
他問:“是要去見他嗎?那個方書喬?”
紫苑的眉角跳了一跳。
是小羅口中所吐出的方書喬的名字刺痛了她的神經,她随手抄起手邊的一個靠枕向小羅丢過去,“中午的剩飯在冰箱裏,晚上自己熱來吃!”
她坐上出租車,向司機報出了會面的地點。那地址并不陌生。只不過,在時光的流逝中,它已改變了容顏,從原先稍顯破舊的居民區變成了繁華的商業區,高樓林立,而山薇就在其中的一間寫字樓裏工作。
紫苑付了錢走下車。
站在咖啡館門前時,她對着透明的櫥窗捏了捏自己的面頰,好讓它看上去多少顯得紅潤一些。
不至于像個鬼。
或許該去買一盒新的胭脂了,她想。
她推門進了咖啡廳,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要了一杯藍山。
她問服務生這裏能不能抽煙,服務生冷淡地說對不起,這裏是禁煙區,她點了點頭,把拿出來的煙又放回包裏,服務生轉身離去。
她這時看到隔座有一對情侶,頭挨着頭靠在一起竊竊私語,男人有清秀的面容和幹淨的短發,女人則燙着妖嬈的長卷發,臉上化着豔麗的妝。
這是城市裏四處可見的愛情,幹燥而質樸,不過卻讓人感到憐惜,因為太美,美得像花一樣,所以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枯萎,而且注定枯萎。
紫苑慢慢地喝着咖啡的時候,山薇到了。
山薇變化很大,頭發變長了,燙卷了,備添了許多成熟的女人味,身上則穿着一套剪裁精致的職業套裝,腳踩高跟鞋。她是已經過多年修煉的都市白領,身上早已褪盡學生時代的稚嫩與貧乏。
紫苑朝她揮手。
山薇揚起一道笑容走過來,她的高跟鞋踩在地上铛铛作響,那聲音與姿态,不是不驕傲的,紫苑還注意到她耳上戴着閃亮的耳釘,上面鑲嵌的應是真鑽石,無比閃耀。這五年裏,她應該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吧,畢竟一個女孩,在這個競争激烈的都市裏打拼,并不容易,她完全有理由為自己的現在驕傲。
但她的驕傲後來讓紫苑微微有些不舒服。
落座後兩人并沒有做過多的寒喧。
因是故友,一切盡在不言中。
山薇問,“在國外呆了這麽多年,你都做什麽了?”
“吃飯,睡覺,沒別的了。”紫苑笑。
“沒工作?”
“沒有。”
“身體可好?”
“很好啊,你看,”她伸伸胳膊,“完好無損。”
山薇盯着她,嘆了一聲,“你知道嗎,你走以後,大家都很擔心你,每次聚會都會聊到你,可你卻這麽狠心,一去五年,毫無消息!”
紫苑笑了笑,又說了聲對不起。
山薇喝了一口咖啡。
姿态優雅。
她放下杯子,又問,“這回不再走了吧?回國定居?”
“也許。”
“你結婚了嗎?”山薇突然問。
“結婚?跟誰?”紫苑笑起來,突然她想到了什麽,于是她問山薇,“說起來,你倒是該結婚了吧,和書喬?”
山薇微微一怔,“我和他?怎麽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這下紫苑倒好奇了,“我出國前你們不是剛剛陷入熱戀?”
“你也說了是熱戀喽,所以早晚會有冷下來的一天。”
山薇眼裏突然湧上落寞。
紫苑拍拍她的手,嘆了口氣,“你們之間會有什麽問題呢?在我眼中,你們倆是最登對、也是最适合在一起結婚的人,因為你們是同樣溫暖可靠而又安全的人。”
山薇冷冷一笑,低下了頭。
片刻後,她問:“紫苑,有一件事,我能不能拜托你?”
紫苑回家時,天空下起了雨。
在小區門口,她下了出租車,她将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裏,慢慢地走向公寓。
雨越下越大,其中夾雜着雪米粒,是南方冬天常見的雨夾雪,打在臉上有點疼,落在地上時會發出沙沙的聲音。
紫苑覺得很冷。
到家時,她已全身濕透,站在玄關地上換拖鞋時,發梢不住地往下滴水。
所幸家裏總是打着足夠的暖氣。
她走進客廳,連大衣都沒脫,便一頭倒進了沙發裏。
小羅從衛生間裏出來。
“喂,你終于肯回來了!”他語氣惡狠狠地朝紫苑撲過來。
可是他撲到的,不再是往常的紫苑。
“嘿,你怎麽了?”他一向冷漠的臉上,劃過了一絲驚疑,他要她睜開眼睛,“喂,快起來,快回答我的話!”
但紫苑用手拂開了小羅的臉。
“別吵我!讓我靜一靜。”她皺着眉,用力翻了個身,将背影留給了小羅。
小羅沒再吭聲。
任何感情都會有變質的一天,友情也不外如是。冒泡啦寶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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