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婚(二)

大婚(二)

蘊珊前半夜未能入眠。

皇帝似乎是很喜歡她,親她碰她的時候,嘴角的笑意沒有停過。雖然莽撞,但也沒忘記溫柔。

她是毫無經驗的,他則懂一些——宮裏自有嬷嬷宮女真刀真槍地教過他——他仗着有經驗,雖然年紀比她小,愣是裝出一番老成,對她一面循循善誘,又一面調戲捉弄。

蘊珊只能任他擺弄,起初羞恥,繼而是害怕和痛,等痛覺漸漸退潮,快/感湧出時,心底又漾起一股一股的悲傷。

這些事,若是同載濓做,會是什麽滋味兒?

他會不會像皇帝這樣笑她?他會不會更加溫柔?又或者,他會不會因為沒有人教過他,而顯得生澀,然後兩個人茫茫然地一起探索?還是說,他在這件事上,也像讀書一般成熟老練,能引導她,能與她鸾鳳和鳴……

不過這一切,今生今世,都無從而知了……

皇帝做完了他想做的,他玩累了,也盡了興,便舒舒服服,摟着她睡去,胳膊毫不見外地攬在她腰上,溫熱的,不算重,卻也是不可忽視的分量。蘊珊忍耐了片刻,以為他睡着了,将他的胳膊小心拿下去,他又掄上來,擔在她身上。反複兩三次,她知道他是故意的裝睡,便不再動。

直到不知幾時幾刻,他呼吸深沉平穩,真正睡着,蘊珊将身子稍稍挪遠些,騰出一點距離,這才仔仔細細打量他的臉。

瑩潤無瑕的幹淨皮膚,與畫像上鹹豐爺禦容相似的甲字臉,細而清楚的眉毛,微深眼窩,眼角妩媚上揚,很像慈禧太後,不過神态溫柔,倒更像慈安太後一些。此刻恬靜地阖着眼,長長的睫毛,輕盈纖秀,像蝴蝶細長的須。虛歲十七的少年。

整個大清,将來就握在這個少年手上。而她是他的皇後,她從此要和他一起坐穩在這風雨飄搖的寶座上。他辱,則她辱;他榮——她亦未必榮,因他日後會有後宮佳麗三千,三千人虎視眈眈地望着她,望着她本心并不想要的皇後之位。她生下來就是皇親國戚,宮裏的龌龊事,她自幼聽得還少麽……她對于這黃瓦朱牆,半分幻想都無。

臨行前阿瑪囑咐,要她做個賢後,要她輔佐君上,要她大公忘私,要她寬容不妒,不可辱沒祖宗門楣。從那天起,她便知道,唉……不去想也罷……

好在大婚這日禮節繁複,蘊珊累壞了,不至于徹夜無眠,後半夜總算昏沉睡着。

雖睡着,卻不沉,平明時分便醒了。醒來,皇帝仍在睡,她便靜靜想着心事。

兩個人睡夢之間亂動,皇帝身子往裏擠,蘊珊則是面壁往牆邊蜷縮,等蘊珊面壁到枯燥,翻身回頭看時,見皇帝睡在了床中央,自己則避到了床的最裏頭,仍舊與他拉開了半人的距離,不免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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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同床異夢,便是如此麽。

這時皇帝眨了眨眼,慢慢張開,眉頭擰巴着,表情似乎有些不高興,或許是起床氣,但等看清了她模樣,雙眉舒展,又慢慢露出愉快的笑容。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高興,他好像笑意滿得嘴角兜不住似的,笑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微紅着臉,說道:“早。”

蘊珊見他紅了臉,自己後知後覺地也跟着害起臊來:“臣妾恭請皇上早安。”說着,不自覺地将身前被子也緊了緊。

“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好。”他仍是紅着臉問。

“回皇上的話,臣妾……好。”縱然昨晚心事如麻,她也只能答個“好”字。難道還能說“不好”麽。

“坤寧宮是只大婚晚上住的,我給你選了儲秀宮,咱們今晚去住那裏,你試試住着合不合心,不好咱們再換,宮裏不缺屋子。”昨晚也沒見他這般害羞,反倒第二天早上像換了個人似的,眼睛既貪看她又不太敢看她,聲音又低又軟。

“臣妾謝皇上的恩典。”

他上身湊近了一點點,似乎是要親她,蘊珊吓得眼睛閉得緊緊的,呼吸都屏住,但他沒有再靠近,反而一張大紅臉翻身起床,坐在床沿上背對着她。默默梳洗罷,說道:“你……你來服侍朕換衣服。”剛給他抹完臉漱完口的宮女們便退下。

“是。”雖然更衣本來也該有宮女太監們來做,但既然他吩咐了,她便遵命。

偏開臉不看,給他将上身寝衣脫了,露出白而細的胳膊,那胳膊上有些飽滿而不失流暢的肌肉線條,雖然昨晚貼着她的身子她觸摸過了,但今早看來還是陌生的。宮女遞過中衣來,蘊珊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他的胸膛,也是白皙而瘦的,她記得昨晚自己上方的觸感。

悲傷不期然地襲來,蘊珊忘了女兒家的嬌羞,只急急地幫他把中衣穿上,将昨晚的記憶遮掩。

又換下身的衣服。

解開褲腰,只見年輕蓬勃的東西挺立在那裏。也如昨晚一般。

蘊珊一愣。身後遠遠近近站着的太監宮女早已“噗嗤”“嘿嘿”竊笑起來。

蘊珊只覺被他輕侮了,卻無力反抗,只默然給他把襯褲穿上。她的尊嚴被皇帝踐踏在地上。

載淳起初并非故意這樣戲弄她,喚她來穿衣本是黏她的意思,沒想那麽多,到了除褲時,才将錯就錯好奇想看她反應,怎知蘊珊面色驟然轉黯,載淳便有些後悔,但他堂堂皇帝,又不願低三下四解釋賠不是,便置氣裝作不察。

原本載淳貪圖她為他穿衣時兩人片刻的肌膚相觸,如今她宛如冷冰冰不會說話的玉觀音一般,縱然冰肌玉膚挨碰到他,他也索然無味。

蘊珊服侍他穿好了龍袍,問他:“皇上可還有別的吩咐。”聲音生冷。

載淳又有些留戀,又說不出別的話,只得擺擺手。

蘊珊便福一福身,叫人來服侍她梳洗裝扮。

大婚之後的早上,帝後一同趕去長春宮拜見兩宮皇太後聖安。一路上載淳時不時餘光打量蘊珊,蘊珊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只端端正正行步向前,像個漂亮的木偶——連木偶都不是,至少木偶的臉上還畫着一個假惺惺的僵硬的笑。

其他妃子們早已在太後宮中恭候。

眼前同時立着蘊珊和慧妃,蘊珊的站位格外紮眼,慈禧太後自然不會有太好看的臉色,但礙于禮儀,說些場面話。

慈安則笑吟吟叫皇帝皇後上前來,一手拉起一個人,撫摩着手背說些喜歡的話,又勉勵兩人夫婦相敬、白頭偕老、子孫綿延。說着,将兩人的手搭在一起,合在掌心握着。

載淳自晨起便想着握一握蘊珊的手,在太後的撮合下,終于握上了。

太後松開了手,載淳的手猶未松開。

慈禧皇太後斜了一眼,清了清喉嚨。蘊珊也覺得在兩宮太後面前狎昵實屬不妥,便輕輕掙開。

載淳的手便空蕩蕩地落下,手心懸空着,若有所失似的。

請安完畢,略坐了坐,兩人告退,也是并排走出去,載淳稍前些,蘊珊後半步,載淳的手心仍舊空蕩蕩的。

道歉是絕不會道歉的。

可是她別扭着,他便也跟着別扭。

若說為了懲罰她,轉而去臨幸別人——那豈不成了懲罰他自己。選秀到最後剩下那幾人,都是兩宮太後圈定的,他從中只挑得出一個阿魯特·蘊珊,其餘人,再不想多看一眼的。至于那富察·玉潔,單是想一想她那個媚眼亂飛的模樣兒,他就渾身不自在。

載淳思來想去,不知道怎麽應付蘊珊才好,心如亂麻。他從來不懂讨好人,更不懂讨好一個才認識的女人。

終于他計上心頭,站住。

他站住,她便也只能站住,立在他側後方,聽候他發落。

他裝作無事人一般,朗聲說道:“走,看看儲秀宮去。”

前頭開道的太監便喊:“擺駕儲秀宮!”

儲秀宮原為二進院,大婚前奉皇上的旨意,拆除了儲秀宮原本的宮門“儲秀門”和相連的左右圍牆,又把前面翊坤宮的後殿打穿,拆掉後牆,将這座後殿改為穿堂殿,稱“體和殿”,這樣一來儲秀宮便将前面原本獨門獨戶的翊坤宮吞沒,形成一套四進的院落,比起其它宮室,庭院寬敞幽靜。儲秀宮前廊與東西配殿前廊及體和殿後檐廊轉角相連,構成迴廊。迴廊牆壁上鑲貼了琉璃燒成的蘭亭序圖——因皇帝不知從哪裏打聽得皇後愛好書法。當然,載淳并沒有說出來。

庭院裏種着兩棵梅花樹,似是有些年頭的老樹,但仍以草繩包裹着樹幹,應是從別處移栽而來。

儲秀宮主殿面闊五間,檐下鬥栱梁枋飾以淡雅的蘇式彩畫。門為楠木雕萬字錦底五蝠捧壽萬福萬壽裙板隔扇門;窗是萬字團壽紋步步錦支摘窗。明間正中設地屏寶座,後置五扇紫檀嵌壽字鏡心屏風,上懸“大圓寶鏡”匾。東側有花梨木雕竹紋裙板玻璃隔扇,西側有花梨木雕玉蘭紋裙板玻璃隔扇,分別将東西次間與明間隔開。東次、梢間以花梨木透雕纏枝葡萄紋落地罩相隔;西次、梢間以一道花梨木雕萬福萬壽紋為邊框內鑲大玻璃的隔扇相隔,內設避風隔,西梢間作為暖閣,是居住的寝室。

東西配殿為養和殿、綏福殿,均為面闊三間。

載淳帶着蘊珊走進來,蘊珊雖然心裏郁郁,但到了新鮮地方,又如此富麗堂皇,她到底有好奇心,便四處看看,漸漸忘了憂愁。等到走進後殿,載淳道:“這個叫倚梅軒,額娘入宮後在這住着,就是在這間宮殿裏生下了我——當然,我才生下來,就抱去皇額娘那裏養了,其實一晚都不曾在這裏睡過。”

他一句句說完,說到最後自我解嘲地笑了。蘊珊善良心軟,聽了有些心疼他,卻不知該如何解勸——兩人畢竟滿打滿算只第三天相識而已。于是她說道:“臣妾謝皇上恩恤,賜臣妾居于此處。”按禮節一板一眼說完,終究有些不忍,又道:“臣妾很喜歡這裏。外頭的梅花樹,牆上的《蘭亭序》,還有……還有這屋子裏的珊瑚盆景兒。”蘊珊并不知道那梅花樹和《蘭亭序》到底是不是皇帝因她而刻意為之,但若連這高高低低錯落擺着如小樹林般的許多珊瑚盆景背後的意味都品不出來,她豈不成了傻子。

載淳聽了喜形于色:“你喜歡就好。”他是不太懂掩飾感情的。畢竟他才幾歲大時便成了萬千人供奉着的皇帝,他不需要。

他高興地抓起她的手——像已經忘了今早的事情似的——牽着她走到榻邊坐下,說道:“你從今起就是這兒的主人了,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按你自己的意思添置撤去。整個後宮都是你的,你喜歡怎樣就怎樣。”

蘊珊暗嘆道:“他說得倒是很輕松。好像這後宮是極容易住的地方似的。且不說別人,單是慈禧太後……”

想起太後,她不由得目光停在皇帝笑盈盈的眉眼間:那母子倆明明生了形狀相似的眉眼,為何氣質迥然不同,皇帝的眼睛竟能像水一般清。在這深宮之中,他竟被保護得,不染一絲世間塵垢麽?

“你看我做什麽?”他笑問:“我臉上長了麻子?”

“皇上眉眼長得真好。”她垂眸說道。

他笑道:“我們家代代都不是嫡出,皇帝生母多半不是元配,都從貌美的妃子上來的。代代這麽多美人嫁進來,生出個好看兒子又有什麽奇怪。”

蘊珊低頭微笑道:“那皇上這一代,何不直接挑一個貌美的女子做皇後呢,也好生個漂亮的嫡子出來。”

載淳只圖一時口快,忘了蘊珊也是嫡妻,忙道:“你莫心驚,我絕無說你的意思。你是極美的,在我心裏,沒人美過你去……也不是,我當初選你,不是貪你的美,是覺得你好。”

“我如何好?”她不免好笑。短短見一面,最多只能看出美醜,如何分辨好壞?

“乍要我說,我也說不上來。我喜歡我初見你時你那個樣兒,心腸善良,脾氣……”他說到這,笑了笑,捏捏她面頰:“雖然剛烈些,兇巴巴的,可不知怎的,我就是喜歡。”

他猝然親近,蘊珊有些不習慣,無意間便想躲避,躲不過,只得任他撫摩,心中暗嘆:“可我怕這宮裏,容不得這副心腸,也容不得這副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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