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帝後

帝後

載淳在儲秀宮流連整日,蘊珊原本想借口雨露均沾将載淳推去別處,可載淳仍說要留宿。蘊珊不敢被他覺察她的心思,便不再推拒。

兩人一同用晚膳時,上了羊排骨、烤鴨肝、龍須菜、糖葡萄點心等幾樣,都是蘊珊愛用的。可惜樣樣都要先用銀牌子驗過毒,等嘗膳太監吃過了,一盞茶後仍無事,皇帝才能動筷,而她要等皇帝動筷,她才能動。如此等下來,飯菜便只剩溫涼,口味大減。

蘊珊心情本就郁郁,見美食進了宮裏味道也不如前,越發食不知味。而且按規矩,為了防止別有用心之人探知主子喜好從而下毒,每樣東西吃多少口都是有限,難得愛吃什麽,食不過三,便不能再碰——規矩如此細密,怎讓人痛快。

載淳今日一直打量着她,見她早早停筷,便問道:“不合你口味麽?看你幾次用膳都用得不歡。”

皇帝問話,蘊珊擱下筷子,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話,豈敢。宮中食物非外面可比,自然是好的。”她才進宮第二天,怎敢挑三揀四,否則豈非不識擡舉。

載淳也将筷子擱下,道:“外頭尋常夫婦間一起吃頓飯,也是這樣麽。”他不喜她态度的疏遠。

蘊珊忽然想到,這宮裏的日子,她才度過一日一夜,便已覺疲憊窒息,而他生在這裏,已經在此像這樣過了十多年,不免有些可憐,便道:“臣妾可否請皇上賞一個恩典,讓臣妾暫時告退,去一次禦膳房。”

“你去禦膳房做什麽?想用些什麽,盡管叫奴才們做來便是。”載淳雖困惑,但到底好奇,便道:“你這裏,朕讓人設了小廚房,你若去,就近去那裏罷。”

蘊珊便起身謝了恩,小太監引她往小廚房去。

進小廚房,叫今日掌勺的廚子們來。陪嫁丫鬟梅香在旁輕聲提道:“主子,尾巴上站的那個,好像是咱家裏的。”

蘊珊定睛一看,雖不認識,但确實眼熟,便指那人道:“你是本宮娘家的麽?”

那人回禀道:“回娘娘的話,奴才是府上的。萬歲爺有旨,怕娘娘乍進宮吃不慣,欽命府上進獻幾個廚子,府裏管事點了奴才幾人進宮孝敬。今日奴才當值。”

皇帝倒是有心了。

蘊珊道:“那便是你了,按府裏的方子,去做兩碗炸醬面來,要快,要熱騰騰的。”那人領命。

小廚房管事上前道:“奴才啓禀皇後娘娘,不知是不是要上呈禦用?宮裏規矩,禦膳方子不能輕易改動,恐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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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珊便道:“本宮自幼用了十九年的方子,倒有毒不成?”

管事道:“回娘娘的話,絕非奴才敢鬥膽輕視娘娘,實在是祖宗規矩,奴才不敢違背,也是為皇上和娘娘盡忠盡責起見。”

蘊珊道:“本宮知道你的忠心,此事若生差池,本宮擔責。”

管事領命,又道:“這兒油煙重,娘娘千金之軀,還是請回殿內稍候。”

蘊珊道:“無妨,本宮稍後還有些事。”

蘊珊全程看着,等那炸醬出鍋,與面條和菜碼子一同裝盤裝碗再擺在方漆大盤上,她親手端回殿中,奉與載淳面前,說道:“啓禀皇上,尋常夫婦間用膳,約莫是如此。”

剛出鍋的炸醬冒着熱氣,香味撲鼻,菜碼子盤裏紅豔豔的心裏美蘿蔔、脆生生的黃瓜絲、水瑩瑩的豆芽菜——最重要,這是蘊珊做給他的。

載淳大悅,剛要舉筷,太監們例行公事要驗毒嘗膳。蘊珊道:“銀牌子試過就成了,面是我親眼看着做出來的。再等嘗膳,又要涼了。”

嘗膳太監是西太後自幼放在皇帝身邊的人,不甚順服,笑嘻嘻說道:“禀娘娘,奴才職分在此,不好壞了祖宗規矩。萬歲爺身子金貴,萬一出個差錯,奴才十個腦袋掉了也賠不起。”

這般敗興。不等蘊珊說什麽,載淳起身一腳将他踹開:“滾!”轉頭要吃面,怒氣未消,又吩咐道:“來人!那奴才不敬皇後,着掌嘴四十,再打四十棍,攆出宮去!”

載淳不用太監幫手,自己揀了幾樣菜碼子,又舀了幾勺醬,拌在面裏,夾起一筷,往嘴裏送:“嘶——”被燙了一下。

蘊珊忙遞上一杯茶水,笑道:“皇上好歹吹一吹。慢點吃。”

經前一事,今夜“食不過三”的規矩沒人敢上前勸,載淳狼吞虎咽吃光了一整碗,心滿意足地用帕子揩揩嘴,笑着沖蘊珊誇贊道:“這個真好,算是我在宮裏吃過最好的東西。”

蘊珊微笑道:“皇上喜歡就好。”

她笑容溫柔美麗,載淳有些看呆了,回過神來不由得害羞臉紅。

蘊珊見他如此,自己臉頰也滾燙,心中則是一陣陣的黯然。

撤了膳,她原想看些書,或是寫寫字,但載淳開腔問她話,她不能不答,只得陪他說話。

載淳問,她在娘家時,晚膳後都做什麽。蘊珊答曰讀書寫字。

載淳又問,葆初都做什麽。蘊珊想起調皮的弟弟,嘴角有了一點溫和的笑意,說道:“臣妾的弟弟是個搗蛋鬼,越入夜越鬧人,趁天黑做不盡的壞事,爬樹上房已經是輕的,偷偷溜出門讓人找不着才把人吓死。阿瑪和額娘打也打了,罰也罰了,愣是奈何不得他。太太(滿語指祖母)寵他寵得厲害……最後阿瑪說,只要他不出去擾民禍害百姓,那便由他了。”

載淳笑道:“他這麽好玩兒?那我要時時召他進宮來。”

蘊珊忙道:“皇上萬萬不可。葆初雖然年紀小,但到底也過了方便出入內闱的年紀,頻繁出入宮禁,恐生事端。”

載淳道:“可他是你弟弟,我看你也很疼他,在宮裏常年見不着,你不想他麽?”

蘊珊輕嘆道:“回皇上的話,雖然疼他,到底宮裏有規矩麽。”

載淳笑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往後想念他或是想你阿瑪額娘時,便告訴我。或是安排省親,或是召進宮來飲宴,都只是我一句話的事而已。況且我也願意與他們親近。我從小到大只有一個妹妹,還體弱多病的,不能陪我玩。後來皇額娘把‘鬼子六’的女兒弄進宮來養,雖然她們當親生女兒似的寵,可那個妹妹整日板着個臉就像個木頭人似的,一點都沒意思,長得又醜……”

“恭親王是皇叔,對大清是有功的,皇上怎能學外人稱呼皇叔為‘鬼子六’呢……”

“不然叫他什麽,叫他‘愛新覺羅·葆良’?”載淳又拿初相見時的事逗她。

“皇上又拿臣妾說笑……”蘊珊紅臉道。

“你家真有個叫‘葆良’的孩子麽?”

“皇上還說……”

“我認真問一問麽。”

“沒有。都是臣妾當時情急之下瞎編的。”

“你也算有幾分急智。”他越發喜歡。

蘊珊被他看得害羞,不敢與他對視,低頭扯着手裏絹帕,他便去握她的手,拉到唇邊吻一吻,吻得他自己也害羞,又放下。

兩人一搭一搭地說着話。載淳留心,見她談到她自己時話少,談到家人時話多,便存心誘着她多說說娘家的事,竟然就這麽從傍晚說到夜深。

夜越深,蘊珊越局促。她時不時去留意牆角的西洋自鳴鐘。

偶然一次因那蠟燭太暗她看不太清,多看久了幾眼,立在一旁的太監開腔道:“禀娘娘,這會兒亥時初刻呢。”

載淳早就發現她局促,一直暗暗憋着笑,到這兒不禁笑道:“亥時初刻了?那便洗漱安置罷。”

載淳先由太監們伺候着洗漱了,掀開自己的被子先躺下,專等着看她的反應。

蘊珊睡裏側,從他腳後繞着他爬上床,鑽進被裏,仰面向天,目不斜視,躺得筆直,隔着被子都能從輪廓看出她的僵硬。

載淳覺得好笑,從側邊鑽進她被裏:“我怎麽覺得你怕我。昨晚上弄疼你了?”他側身伸胳膊緊摟着她問。

比起害怕,她內心更多的是抗拒。但她總不能将心事托出,只得道:“回皇上的話,皇上是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榮辱皆在皇上一念之間,縱然今日得皇上憐愛,又安得不怕。”半是假意,半是真情。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翻身望着帳子頂,皺着眉,眉宇間流露出厭惡:“我真心實意喜歡你罷了,怎麽就扯到什麽‘雷霆雨露’、什麽‘恩’。原以為你與那些東西是不一樣的,沒成想你也不過如此——我問你,這宮裏的人侍奉我,一半是因為怕我殺他們的頭,一半是想從我這裏得好處。”他轉眼望着她:“你侍奉我,是為什麽?”

“因為祖宗規矩。祖宗規矩八旗女子要選秀,皇上選了臣妾,臣妾就來了。”她說。

他感到悲傷,又很生氣,氣得半晌說不出話,憋了許久才道:“若沒有祖宗規矩,你就不嫁我了?萬萬沒想到,我娶妻竟是給祖宗娶的!我看你如此敬重祖宗,那你便去太廟,伺候祖宗們去罷!”

若依着蘊珊的氣性,她此刻恐怕已經憤而起身,真個去太廟跪拜祖宗,讓天下人看看他的德行、為她評評理。可她不能。

一則,入夜宮門落鎖,皇後沖撞宮門,乃是罪過;二則,就算宮門為她而開,皇後深夜前往太廟,這消息必轟動朝野。帝後新婚失和,皇後罰跪太廟,阿瑪額娘乃至阿魯特一族的顏面往哪兒擱?在京城可還有立足之地?她嫁給了皇帝,內帷之事的影響從不限于內帷。尋常夫婦争執,妻子去家廟給自己讨個說法,或許有之;奈何她身為皇後,天子之妻,豈得自由。

被迫入宮的委屈與氣憤,她逼自己咽下,強打疊起一個笑,說道:“若不是因為祖宗規矩,單憑皇上初次見臣妾時那般欺負臣妾,臣妾怎麽敢嫁。必定要以死相逼,求阿瑪額娘拒婚的。皇上怎麽反倒怨恨起祖宗規矩來。皇上氣頭上的話,在臣妾這裏悄悄說一說也就罷了,若叫外人知道,還不知要起多大風波。”

她說得在理。載淳回想起初見,稍稍消了氣,微微紅臉道:“我也不是一貫愛欺負人。只是那時看你是女扮男裝,存心想逗一逗你罷了。怎的,你是因此就不想嫁我的麽。”

自然不僅僅是如此。

她的不想進宮,是真的,實打實的。

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發都在抗拒宮廷。

不只是不想嫁給皇帝,更是不想被鎖進囚籠。

至于不經意間想起載濓,蘊珊眸子又是一黯。

只這一瞬,載淳猛然想起當時自己假冒載濓時她的急怒樣子,剛剛轉晴的心情倏而轉陰。不過他好歹心裏還念着她,記得先将太監宮女們都斥退出去,才冷冷道:“還是說,你進宮前,心裏有載濓。”

“臣妾不敢欺君,也不願欺君。”蘊珊知道瞞不過他,與其撒謊徒勞進一步激怒他,不如坦誠交代,便道:“有過,但他死了。”

載淳凝眉。載濓自然沒有真的死,否則以他的宗室身份,必有死訊傳來。

蘊珊道:“自從臣妾進宮,在臣妾心裏,他便死了。他一心要給皇上做忠心奴才。既然不敢違抗聖旨來娶臣妾,在臣妾心裏,他便死了。”

載淳冷笑道:“哼,朕借他十個膽子,諒他也不敢起別的心思!”

雖然從蘊珊口中證實了載濓的事,載淳心裏疙疙瘩瘩有些不悅,但一想到載濓多麽怕他,并已失了蘊珊的歡心,他心底又湧起一點點勝利的喜悅,像是看到了許多希望似地,說道:“既然他‘死了’,那朕也就不再同你計較,從今後你只許想着我。”

蘊珊謝恩遵旨。

他轉怒為喜,倒也很快。他仿佛真的相信自己那道聖旨是萬能的。

見他這般純真,蘊珊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他是天子啊,眼看着便快要親政的人。難道前朝應付大臣,他也這般心思簡單麽?若真如此,國事豈不……

載淳得了蘊珊一句“遵旨”,便當做是她真心的許諾。既然兩人和好,少不得便要求歡。蘊珊知道萬萬不能再得罪他,自是迎合。

十九歲的她,身段已是豐盈美麗。昨夜大婚于載淳而言乃是開胃,勾起了他無盡的饞蟲,只想索求更多。

而蘊珊比起昨夜,身體更習慣他的入侵。因他百般憐愛,她慢慢能從中品出趣味。她仍是閉着眸子不肯看他,但她得趣的神情,便是對他最好的鞭策。

就寝,仍是皇帝先睡着,睡着時仍抓着她一只手,與她十指相扣。

蘊珊聽着他深沉的呼吸,想來想去,沒有把手抽回。

今日皇帝提起載濓,于她而言是一種示警。

既然明知載濓不值得,既然明知嫁進宮是為了家族,那她便該将從前心事都撇得幹淨些,不可再在皇帝或是其他什麽人面前流露一絲一毫。

既來之,則安之。

一想到往後那漫長無際的宮廷生活,她給自己立了志:要真個按阿瑪囑咐的那樣,輔佐皇帝做個明君,做個力挽狂瀾的中興之主。

她不能白白被關進籠子裏……

至于情愛,因舊傷未愈,她一時不敢相信皇帝對她到底是真的動了真心——或許他不過是少年心性一時興起。

但她沒有別的選擇。宮裏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這一個她可以與之成雙的男人。她只能與他試試看。

第二日清晨醒來,見皇帝先醒了,正側倚在床頭支着胳膊盯着她看。蘊珊忙要起身請安,發現一手還與他交握在一起,下意識地輕輕掙,被他笑着緊緊握住。

“原以為你又要趁我睡着,将我推遠,結果醒來看見——”他晃一晃兩人十指緊扣的手。

蘊珊含羞,不作解釋,只微笑說道:“臣妾恭請皇上晨安。”

他喜歡極了,低頭去親她嫣紅的唇,親着親着,便整個身子都慢慢覆了上去。

雖然兩人昨夜已經和好,載淳終究心裏不踏實。早上禦門聽政畢,回後宮路上就叫随侍太監來問:“內庫裏有什麽好東西,能與皇後相配的,能讓皇後高興的,揀幾樣說來聽聽。”

太監想了想,答道:“有一對白底套紅料壽字镯,娘娘皮膚白,戴上必好看。”又壓低聲音笑道:“若是皇上帶娘娘去避暑園子時,叫娘娘沐浴時戴,更好看。”

載淳笑着蹴他一腳,笑道:“你這狗東西。”留用,又問還有沒有更好的。

“內務府新進的幾支寶石花卉簪子,與從前金銀鑲嵌寶石的不同,這些簪子幾乎全是寶石做的,只有簪铤是金。簪頭是碧玺做花兒,翡翠做葉兒,紅藍寶石和珍珠做的花蕊,精妙得很。”

載淳聽着覺得好,也叫留用。

那太監陸續又說了幾樣,載淳心裏還嫌分量不夠,便吩咐道:“有個冊子沒有,送個冊子到乾清宮來。”

翻來翻去,略劃拉了幾件,總不滿意,突然翻看到乾隆年間做的一條象牙編的涼席。

載淳道:“這個好。竹子的嫌硌得慌,玉石的又怕太涼,這象牙的又滑順又溫潤。”他想象一番蘊珊白皙的身子不着寸縷卧在這象牙席上,越發覺得好,忙欽點了這件,叫擦拭幹淨,賜給皇後:“雖現在天已冷了,明年開夏她便用得着。”

又見有幾棵近丈高的珊瑚樹,成色不等,當中有一棵紅的,一棵白的,均是丈高。載淳看了也喜歡,高興道:“這兩件堪堪與皇後相配,大婚當日就該拿出來的,怎麽留到現在朕才知道?”也教送去儲秀宮。

那太監正想說慈禧皇太後宮裏尚且只擺着幾個不及尺高的小盆景,但看皇帝在興頭上,便不敢出聲觸黴頭。

載淳挑好了禮物,便興沖沖往儲秀宮來,待要看到蘊珊的笑容,怎知進了宮門,卻聽說皇後仍在西太後那裏,罰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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