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巫山
巫山
“按理說,事關姐姐的娘家人,妹妹這些話不該跟姐姐說,”慈禧太後道:“但這阿魯特氏實在是不像話。近日妹妹聽儲秀宮宮人來報,皇後閑暇練字時寫些淫詞豔語托人傳遞出宮。若是她私下寫寫,和皇帝取個樂子,閨房之樂,妹妹原想就按姐姐先前囑咐的,由着他們小兩口樂去。可她是寄出宮啊,但凡寄出宮,就必定不是給皇帝的了。妹妹這才命人暗中查訪,沒想到竟牽連出陳年往事。原來她進宮前,就跟人暗通款曲。當初姐姐點了她來做皇後,給她多麽大的福分,她竟滿心裏不願意,說不定還動過逃婚的念頭。若不是那男方還知道畏懼天威,沒跟着亂來,到時鬧出亂子,姐姐的顏面往哪兒擱?姐姐的娘家人,親手當着全天下人打姐姐的臉吶!”
慈安太後道:“阿魯特氏穩重得體,看着實在不是妹妹說的那種人。”
慈禧道:“姐姐請看,實物在此。”從袖裏取出一張紙,上面寫着一首詩:
有客新從楚地回,自言曾上古陽臺。
巫山雲/雨天邊去,樹繞藤蘿地裏來。
弦管翻作鸾鳳樂,绮羅留作野花開。
金輿玉辇無行跡,思君惟有夢開懷。
慈安太後識漢字有限,不太懂詩詞,但也認得出什麽“巫山”“雲/雨”“鸾鳳”之類的字樣。看字跡,又确實與蘊珊相像。
因上次囑蘊珊不可霸占皇帝,蘊珊并未聽命,慈安已隐隐覺得蘊珊不服管教,至此她便心想:若是真的,自當查辦;若是假的,也煞一煞她的難馴。慈禧唱白臉,她來唱紅臉,慈禧越兇,皇後便越要依附于自己這邊。就算皇後從此失了寵,她還有珣嫔瑜嫔可用。這兩人得的寵愛可比慧妃多得多,不怕壓不住慧妃。反正現在珣嫔也算她的人。就算珣嫔到時不頂用,自家鈕祜祿氏一個大家族難道還選送不出一個能用的女兒?
這件事,橫豎對她都沒有壞處。便點頭允了慈禧行事。
兩宮太後一同在慈寧宮審皇後,卻沒想皇後是皇帝陪着一起來的。
慈禧見了皇帝便大怒,指着阿魯特氏道:“姐姐您瞧,為了她自己這麽一樁事,去前朝把皇帝也搬過來。好你個皇後,皇帝難道成日在後宮圍着你轉,不用管前朝?”
載淳不用蘊珊分辨,便道:“皇額娘息怒,今日翁師傅病了,兒臣才提早回宮。來人請皇後時,兒臣正好也在儲秀宮,就一道過來了。額娘在兒子身邊放了那麽多‘貼心’的人,怎麽,全都當差不力,一個都沒跑來向額娘禀告麽?”
當着慈安太後的面,慈禧強壓着怒火沒有發作。慈安無聲地向皇帝點一點下巴,示意他見好就收,不可冒犯慈禧太過。
“都起來罷。”慈安吩咐道:“今兒有人拾了一副字,說是皇後寫了托人送出宮去的。與宮外傳遞物件絕非小事。你二人看看,是不是皇後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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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捧着那張字紙奉上。
一打眼,載淳和蘊珊俱是一驚。
字跡确實是蘊珊的字跡,可這內容……
蘊珊忙道:“回皇額娘的話,絕不是奴才寫的,奴才更不曾托人送出宮去。若是什麽人一口咬定如此,還請那人出來對質。”
慈禧冷笑道:“來人。”
一個小太監出列,低頭上前,頭上尖帽子壓得低低的,讓人看不見臉,跪下行禮,說道:“奴才在儲秀宮當差,前幾日皇後娘娘寫了這張紙,叫奴才托人帶出宮去,給多羅惇郡王府上大公子載濓。”
“載濓”名字一出,載淳和蘊珊俱是心驚。
載淳看向蘊珊,蘊珊望着他,目光懇切,輕輕搖頭。
蘊珊跪下,向兩宮太後道:“皇額娘明鑒,如此要命的東西,奴才若要托人傳遞,為何不托自己的貼身丫鬟,卻要托這個連進殿伺候都沒資格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道:“啓禀兩宮太後娘娘和萬歲爺,正是梅香叫奴才傳的。”
蘊珊大驚。
慈禧道:“傳。”
梅香如直立的死人一般走進來,面無血色,跪在地上,一味磕頭求饒。
“招供!”慈禧太後喝道。
梅香哭得一抽一抽,訴道:“确是……确是……确是主子娘娘叫奴才傳的……”
太後又問:“傳去哪裏?”
“傳去……傳去惇郡王府上……”
“給誰?”
“給……給府上大哥兒……”
蘊珊不可置信:“梅香你……”
梅香伏地大哭,一個字也不答她。
蘊珊用力閉一閉眼睛,挺直腰杆,說道:“啓禀皇額娘、皇上,奴才不知道梅香和那小太監為何誣告奴才,但這首詩确不是奴才寫的,必是有人模仿奴才字跡。這詩裏有奴才阿瑪的名字,若是奴才寫,必要避諱,這裏頭卻沒減筆。且奴才作詩,受家裏阿瑪教育,向來追求音韻合律、對仗工整。這首詩,第二聯平仄不對,第三聯‘作’字用了兩次,第四聯更是不工。若是奴才所作,必不如此。若不相信,大可将奴才其餘詩稿取來——奴才的詩皇上大多都見過的,可以比對看看,是否如此。”
慈安不懂音律,難以置評。
慈禧聽了這話則是越發嫉恨:到了這時候,阿魯特氏還在炫耀她的家世、家學!便冷笑道:“你阿瑪教你做人,尚且把你教得沒有貞節廉恥,教你寫詩寫字,又能好到哪裏去?”
“夠了,皇額娘。”載淳打斷道:“不用查了。皇後是冤枉的。”
“你平日裏怎樣被她迷惑,額娘都能忍,”慈禧道:“可此事關乎你天子顏面,更關乎将來皇室血統,豈可輕慢!我派人出去查過,她實打實與那載濓有首尾,她娘家和惇郡王府上都有人證在此,候在殿外,人證物證俱齊,難道你還是糊塗不明白?”
載淳道:“皆是誣告。”
“供詞你連聽都未曾聽過,憑什麽說是誣告?”
載淳道:“兒臣與皇後婚前曾在宮外相遇,當時冒名自稱‘載濓’。皇後戀載濓是真,戀的卻是兒臣。”他定定望着慈禧太後道:“此事兒臣大婚後從不對外提起,只在床笫間與皇後說來取樂,想來不知是哪個耳朵長嘴巴長的賤蹄子聽了去,又添油加醋說給額娘知道。”
慈安道:“你這孩子……冒名載濓和皇後說笑……這也是能說笑的?”
載淳道:“自從皇後與兒臣成婚,舊的‘載濓’便死了,兒臣想着說來取樂也無妨。本來都是夜深人靜兩個人的悄悄話,怎知被有心之人費力撿進耳朵裏,平地造出這麽大的風波來。”
“可這書信又是怎麽回事呢……”
載淳道:“皇後住在宮裏,日常愛寫寫字,有的寫了留着,有的寫了扔掉,有的是奉旨抄的經。當中有幾頁紙被人偷偷拿去模仿字跡,也難免。”
慈禧罰蘊珊抄經的事,慈安約略還記得。至此,慢慢想明白是怎麽回事,便扭頭向慈禧道:“妹妹,我看此事已分明了,再鬧下去,将一件本就無中生有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別說是皇帝皇後沒臉,便是你我二人面上也不好看吶。”
慈禧好不容易布了局,怎會輕易收場?忙道:“姐姐,皇兒年輕糊塗,你可不能糊塗,妹妹查到那載濓,在皇後入宮前,确實常到崇绮府上,每逢皇後生辰,必贈送禮物……”
“妹妹。”慈安打斷她:“牽扯進多羅惇郡王,這事情是得要鬧得多大?非要連宗人府也驚動?鬧得前朝也來看笑話?此事歸根結底是皇兒的家務事,皇兒既然相信皇後,此事便罷了。只是以後嬉鬧時也要有個度,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皇後,就算閨房之樂,哪有總把一個外人名字挂在嘴上的?”說着,目光垂到地上跪着的兩個奴婢身上,語氣忽轉作嚴厲,說道:“倒是這兩個背主惑衆的人,捏造事端,該殺!”
梅香爬到蘊珊腳邊,扯着她裙擺,哭道:“主子,主子,奴婢沒有辦法,在這宮裏,奴婢沒有辦法,求主子寬恕,求主子饒命啊主子……”
蘊珊早已像墜入冰窟般,寒徹心扉,只說道:“我萬萬沒想到,連你也……”
慈禧喝道:“大膽奴才,險些因你們誤了大事!來人,拖出去,亂杖打死!”
蘊珊木然地看着梅香被兩三個人拖走。梅香的手一直扯着她的裙擺,死死不放,被上來的太監強行掰了許久才掰開。這個從小陪她一直長大的婢女,她自以為深知其秉性的婢女,直到被人架走,都望着她哭訴,說着她的“沒有辦法”。
梅香變了。
她何嘗沒變。
慈安半是撫慰半是告誡地說了些話,放兩人離去。
載淳和蘊珊一前一後走出慈寧宮,載淳頓住,回身拉起她的手,握住,與她回儲秀宮去。
在儲秀宮當差伺候的人,他全都發落去浣衣局和淨軍,叫內務府立刻另選派新人來。
趁着清淨,他牽着蘊珊走進倚梅軒內室,在床沿并肩坐下。
“我真的沒寫。”她說。
“我知道。”
“你如何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
“明明今日那會兒皇上還提起他。皇上心裏,難道真的不再有芥蒂。”
“我只是有些醋意,有時故意說來,惹你哄我罷了。其實知道你的心給了我。”
“皇上如何知道。”她的心,有時她自己都不明白。
“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如何不明白?”
“世間幾萬萬對夫婦,難道每一對都能彼此明白。”
載淳道:“你看。我信你,你卻不信我信你。”
蘊珊今日受了那樣大的冤屈,至此才流淚,說道:“那封信,造得那麽真,又有我娘家帶出來的心腹婢子為證,我自問難以自辯,又如何敢指望……”
載淳嘆道:“既然你信不過我,我便說出來,讓你心安。”說着,拉她起身,到桌案前,笨拙地給她弄了弄筆墨,将筆遞給她:“你左右手各寫一行字來,就寫‘巫山雲/雨’。”
蘊珊寫了。
“我猜,額娘早在那次叫你去抄經時,便有心布這個局。而你抄經時,定是不願被我發現你受苦,刻意用左手抄的,免得累着右手,咱們用膳練字時被我看出來。”載淳指着兩行字道:“她拿了你左手寫的字,去找人模仿你筆跡,卻不知你平日裏寫詩,常用右手。你兩手寫出來的字雖然相似但不一樣,我一看那是你左手字跡,心裏便明白了。”
蘊珊心裏一陣說不上來的濃烈滋味。她驚訝于他體察她心思竟是如此入微,他的聰明令她刮目相看,同時又不免為他的深情所感。
但她仍說道:“皇上難道就不怕,我是怕被人抓包之後認出字跡,故意用左手寫那封信。”
載淳道:“你常說左手的字始終練得不如右手火候好,若是給情郎寫信,必是想寫最漂亮的字,怎會選左手。若你心裏真的還有他,要給他寫信,該是像你陪我練字時那樣,喜歡用右手。”
蘊珊淚如雨下,說不出話,載淳拿帕子給她擦淚,他一邊擦,她一邊流,那眼淚便怎麽擦也擦不完。他手上動作輕輕柔柔十分耐心,只是漸漸忍不住笑起來,說道:“以前,我總覺得自己不是個人,是額娘生下來的木偶。額娘不管我高興不高興,我也從來沒有真的高興過。縱然皇額娘像親生似地疼我,我有的是好吃的好玩的,可歡喜一瞬就過去了。直到你來了,我才覺得自己像個人了,有喜怒哀樂。但又常覺得自己不像娶了個人進來,像娶了個木偶。我戳一戳,她動一動,我不戳,她便不動。直到今日,木偶為我不停流眼淚,我才真正覺得,我确實娶了我當初心愛的人來。”
将蘊珊說得又哭又笑,撲在他肩頭,一面哭,一面輕輕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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