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花钿

花钿

翻了牌子又原樣退回永和宮,慧妃當然要鬧。

十四五歲花骨朵似的女孩子,身量瘦弱單薄,雪白一張巴掌大的小瓜子臉兒,捂在帕子裏,在慈禧太後面前嗚嗚咽咽地哭,說皇帝如何令她沒臉面。任誰看了不覺得她可憐。

慈禧怒道:“欺人太甚!”又罵她:“在我面前哭什麽哭!有能耐哭給皇帝看去!把皇帝哭回你房裏才算你本事!沒用的東西,人都到了屋裏,還留不下!”

吓得富察玉潔又想哭,又不敢哭,抽抽噎噎,想打嗝只能強壓着。

慈禧嫌棄地看了她一眼,向李連英使個眼色。

李連英便捧了個匣子出來。

慈禧道:“下回再服侍皇帝,你用上。若用上這個你還留不住他一夜,你這輩子就做個老女兒死在冷宮裏吧。”

怎知接下來一個多月,皇帝再沒翻過慧妃的牌子。

倒是點了景仁宮兩次,一次給了珣嫔,一次給了瑜嫔。

雖然仿佛打卯應事一般,但到底強過沒有。

如此,更襯得永和宮不受待見。

宮裏人拜高踩低,只因知道慧妃背後有慈禧太後撐腰,才沒敢在慧妃面前撒野。但比起慧妃剛入宮風光無限的時候,伺候得明顯敷衍許多。

漸漸有人去儲秀宮走門道巴結。

梅香私下裏笑向蘊珊道:“古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皇上專寵主子,連帶着奴婢面上也有光,走到哪兒都有人來讨好。”

蘊珊道:“你同這些人,做做面上功夫就好。真正去尋些人品忠直的,看能不能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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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是。”梅香答應着,心裏卻暗嘆主子單純:為奴為婢,宮女太監,都是夾縫裏求生存。夾縫裏總共就那麽幾個米粒兒,“人品忠直的”早都不是餓死、便是被人背鍋,哪裏能尋得到。

初陪着蘊珊進宮時,梅香與蘊珊一樣心思偏簡單。但後來,她日常打交道的都是這些下人們,到底比蘊珊嘗過更多宮裏的世态炎涼,看得清人心醜惡,也就不再像蘊珊那樣飄在雲上。

皇帝的寵愛,像是個花盆,把主子這朵花栽進了花盆裏,自然不知道花盆外面的水土如何。

“如此也好。”她想。她盼着主子能享福,盼着主子永遠都不用理會這些。

三月,春暖花開。午後,蘊珊迷迷糊糊在院子裏大海棠樹蔭下一把躺椅上打盹,不知昏沉了多久,強睜開眼,感覺身邊多了個人,她猛然驚醒,定一定神,見是載淳叉着腿坐在她旁邊的石凳上。

蘊珊忙起身要請安,載淳按住她手道:“免禮。若困就再睡會兒。冷不冷?抱你回屋去?”

蘊珊搖搖頭,坐起來道:“不睡了,下午該去兩宮皇太後那裏請安的。皇上不是還有課麽?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載淳笑道:“翁同龢身子抱恙,我讓他先回去休養,我便到你這裏來了。你不知道,犟老頭非要堅持,我硬是‘開恩’,開了好幾遍‘隆恩’,才給攆回去的。”

蘊珊笑着擡手捏一捏他鼻尖,小聲促狹地笑道:“師傅身子不好,我怎麽看着皇上不像是擔心他,反倒暗暗高興呢?”

載淳握住她手腕,低頭親親手背,笑着沖她“噓——”又道:“我今兒得了好東西,放在你身上了。”

“咦?在哪裏?”蘊珊忙低頭翻看衣裳,找了一會兒擡頭見載淳一對黑眼睛望着她,狡黠地笑成彎彎的月牙兒,瞬間猜到,一面往頭上臉上摸,一面叫人拿鏡子來。

梅香拿一把手柄上鑲鐘表的西洋靶鏡來,蘊珊對鏡一照,只見兩道柳眉之間,綻開一朵紅豔豔的五瓣梅花。

她上手摸去,驚訝道:“呀,竟是花钿。怎的這麽輕薄?我都沒有知覺,還以為是皇上畫上去的。”

“我畫哪能畫得那麽好看。”載淳起身坐到榻上去,攬着她肩頭沖鏡中得意笑道:“獻了那麽多寶,總算有一樣是讓咱們皇後娘娘驚奇的。是西洋的玩意兒,也不知是什麽做的。似金箔,又不是金箔,稀奇古怪。原本是一大張,我看這質地,心想或許剪成花钿是好的,吩咐內務府做去,沒想到竟然真成了。”

蘊珊一面新奇地對鏡仔細打量,一面笑問道:“本朝婦女不愛花钿,宮裏也不常用,皇上怎麽知道花钿這東西?”

載淳便賣弄道:“豈不聞《太平禦覽》裏說,南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卧于蘊珊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皇後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

這種段落,他倒是背誦得如此流利,一字不差。可知他其實是頭腦極聰明的。

蘊珊柔聲勸谏道:“皇上看《太平禦覽》,怎麽能不多學書裏頭治國興邦的道理,只記得這些深宮婦人的物什?而且,咱們一味只從西洋買進這些東西,卻不買造這些東西的機器和技藝,那豈不是年年買、年年将銀錢送給西人?況且咱們各地辦洋務、練水師,花錢如流水,戶部和各地督撫年年喊窮,到處都向百姓加稅厘,怎麽好再将公帑花費在這後宮玩意兒上頭,長此以往……”

載淳有些羞,進而有些惱:“人家愛你,又是看書,又是費心勞力讓人弄些物什來讨你喜歡,你卻非要扯出些大道理來敗興。”

蘊珊也是有脾氣的,自進宮以來一直小心翼翼壓着,因近日壓抑得實在難受,便不肯因他是九五之尊而輕易屈從,回道:“我正因拿你當我的丈夫,才盼着你好,若是旁人的丈夫,我管他做什麽呢。”

“你再說一遍?”

“我正因拿你當我的丈夫,才盼着你好,若是旁人的丈夫,我管他做什麽。”

“你再說一遍。”

蘊珊沒有察覺他聲調已變作溫柔,以為他是越來越怒,便不願再進一步激怒他,說道:“說多少遍,皇上只當是耳旁風。多說無益,反而惹得皇上厭煩我。”

“不煩。我要你再說一遍,你正因拿我當什麽?”他像怕吓着她似地,帶着一絲勸哄的味道,柔聲說道。

“我的丈夫……”

載淳的雙臂收緊,頭深深埋進她頸窩,嘆息聲中似乎有笑意:“再說一遍,拿我當什麽?”

“我的丈夫……”

起初蘊珊并不明白他的笑意何來,但那笑意慢慢将蘊珊浸透了。在他的懷抱裏,她好像有一絲懂得了他,并且因懂得而生出感動。

他默然緊緊擁着她許久,高興說道:“珊珊,你總算認我是你丈夫了。”

蘊珊強笑道:“臣妾是皇上昭告天下、朝廷六禮為聘、天地祖宗面前從大清門裏擡進來的皇後,從生到死,都是皇上的妻。無論何時,皇上都是臣妾的丈夫,何來‘認’‘不認’之說呢。”

載淳稍稍松開她,看着她,笑道:“我雖然‘不學無術’,卻又不傻。你當我是傻子呢?”

蘊珊偏開臉道:“若皇上還執着于舊人舊事,那臣妾……”

“我不怕他,”他打斷她,微笑着說:“不管他以前怎麽霸占過你的心,我都要一點一點把他攆出來——不是,總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願親自把他一點一點攆出來。珊珊,你不是石頭,你已經被我捂熱了。”

或許因為他貴為天子,生長于宮闱,又剛親政不久,人生中還不曾受過什麽挫折,所以他永遠朝氣蓬勃,稚嫩、魯莽而勇敢,好像不怕輸也不怕受傷似的。

他像一頭小獸,鮮活鮮活的小獸。愛與恨,都是活的,都是真的。

蘊珊喜歡活物,于是她無聲地、迅速地,吻了他的唇。

載淳又驚又喜,他将她抱住,不許她松開,慢慢把她放倒在榻上,自己的身子随着覆上去。海棠樹在微風裏沙沙響,搖落花瓣無數,細雨般灑在擁吻交纏的少年少女身上。

這是忽然外頭一陣腳步紛亂,聽得通報,說要搜宮,并傳喚皇後。

領頭的太監從外頭進來,沒想到皇帝在此,愣了一愣。

載淳正在興頭上被人打攪本就惱火,見西太後如此興風作浪,一腳揣在那太監胯間,喝道:“什麽東西!中宮皇後居所,豈是你這賤貨想搜就搜!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來的!”最後一句分明是明知故問。

那太監胯間雖然東西已經廢了,但到底是怕痛,忙告饒請罪,又說是奉西太後的懿旨,聽聞皇後不貞,太後要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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