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依附
依附
載淳嘗到甜頭,第二日便一樣稱病,退朝便來儲秀宮守着蘊珊。
蘊珊昨日不但沒有抄經,而且還侍了寝,但今日到了慈禧太後面前,慈禧太後竟沒說什麽,只問皇帝到底生了什麽病。她不由得暗嘆,皇帝對付他親生額娘,倒是別有一套。
反而是在慈安太後那裏時,被溫聲訓誡了幾句,說不許牽絆皇帝、不許幹政。
而且亦囑她不許一人霸占着皇帝……
慈安太後将話說到,只差說破“不許學慈禧當年”了。
慈安雖然高興看到皇帝皇後令慈禧吃癟,但聽說昨日皇帝在儲秀宮批折子,到底心裏不舒服。
這讓她強烈地想起舊時光陰:當年鹹豐爺曾連着幾個月,日夜流連儲秀宮,與懿妃尋歡作樂,如膠似漆,不但折子在儲秀宮批,還許慈禧從旁置喙,幹預國政。要不是她當時身為皇後出聲勸谏,先帝愛重她,有所收斂,還不知要胡鬧到什麽時候。
先帝在時,雖然也寵愛她這位皇後,卻何時像載淳這樣,視六宮妃嫔如無物。
如今蘊珊,是既得了皇後的尊榮,又得了寵妃的愛幸,且是獨一無二的愛幸……
慈安太後的敲打,蘊珊不得不聽,回宮只得婉轉與載淳說起。
“經了昨天的事,想來西邊額娘知道你護我,不會再那樣待我了。你若總是在我這裏批折子,傳到前朝去,有損你天子的威望,怎麽取信于臣民呢。”
載淳想了想,說道:“好吧。”又說:“若再有人趁我不在給你氣受,你可一定要告訴我。”說着虎下臉來:“不許欺君,知道麽。”
将蘊珊逗得“噗嗤”一聲笑出來,笑道:“是,臣妾謹遵聖命。”
至于雨露均沾的話,她卻是怎麽都說不出口。
明明是她曾想推開的人,她現在卻離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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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心裏到底是怎麽想。若說她愛他,他對她而言,稍嫌幼稚了些,她更喜歡能讓她尊敬的男人。可若說她不愛他,此刻身心的依戀難舍卻都不是假的。
歸根結底,她根本沒得選。
家裏将她推進宮廷,然後她将她自己推進了皇帝懷裏。
若皇帝不愛她,她便得竭力博取他的愛。恰巧皇帝愛她,她便給了自己一個愛他的理由。
除了相愛,別無選擇。
蘊珊忽然有些懂得了慈禧太後對權力的熱切。
慈禧太後愛不愛先帝、愛不愛皇帝,都不重要。
有了權力,她不用在乎什麽愛與不愛,她只需在乎她自己。
正如她前些天一日日枯等在儲秀宮,等着他回來,她想過:為什麽總是我坐在這裏等他,為什麽不是他等我。
正如昨日她守着載淳批折子,其實有過一個瞬間,她想過:若這折子由我來批,或許批得比他還好些。
只不過蘊珊自幼受教,不可“牝雞司晨”,對于自己突然的權欲感到恐懼,将這欲望生生壓了下去。
且她不喜争權奪利。只覺那種種陰詭手段,吃相太過難看。她做不來。
平日裏珣嫔瑜嫔來請安,話裏話外奉承巴結尚算溫和,她聽了心裏都難受。
瑜嫔不過是陌生人而已,可珣嫔是她親姑姑,竟也說這些話來算計她——姑姑常來拜見她,說那麽多虛僞的好話讨好她,還不是圖她能分出一點聖眷?根本不是為了骨肉之情。
她原可以和姑姑抱團取暖,可想到這裏,心底便與姑姑疏遠了。
這宮裏,不是她的家。親人進了宮,便也不再是親人了。
載淳在她這裏又逗留了一日,第二日便照常在外朝忙碌。
憂郁與空虛占據着她的心,她快要在這宮裏逼瘋了,她想出宮去。
讀書,習字。在家時,這是她的閨閣之樂;入宮後,這些東西卻像庸醫的藥,只能用以敷衍度日,治不了她的病。
能治療她的,只有一個人。
她便是一分一秒地捱着,等那個人傍晚歸來。
就算是那個人,也治不好全部。但他能止痛,像鴉/片。
鴉/片令人身心孱弱,她知道,但她病痛之中,拒絕不了。
她更不能把他推開去。
載淳這一夜當然還是宿在儲秀宮。
夜裏兩人已洗漱安置了,蘊珊偎在他懷中,雙臂纏着他脖子,問他:“皇額娘今兒發話,說我不許霸占着皇上。不知皇上心裏……”
載淳低頭看着她,問道:“你心裏是怎樣呢。”
蘊珊秋水般的雙眼,眸光潋滟望着他:“我不舍得。”
他笑得嘴角彎彎,傾身緊摟着她,将她圈在懷裏:“那等皇額娘再說你時,你就盡管往我身上推,就說我無論如何不聽你的。”
第二天傍晚,載淳沒回來,叫太監傳話,說在乾清宮用膳,點了慧妃來陪。
蘊珊沒問,但想必他是翻了慧妃的牌子罷。
蘊珊聽了太監的禀告,臉色當即便暗下去,強忍着不流露什麽,微笑道:“知道了。”吩咐下人傳膳。
這算什麽?
她的心昨兒剛掏出來給他,他接了,今日卻反手扔在地上作踐。
蘊珊晚膳只動了幾筷,便命人撤去。
怎知臨睡,隐隐聽見遠處喧嘩,穿着寝衣走出倚梅軒來看,卻見載淳大步從外頭進來。
蘊珊慌忙福一福身,算作迎駕:“不知皇上駕臨,臣妾有失遠迎,還請皇上恕罪。”
載淳一把拉住她手腕,将她拉進殿內,叫下人們都退出去,才笑着沖她做個鬼臉。
蘊珊的面龐,凄楚中透着茫然。
載淳拉她去榻上坐着,在她耳邊小聲笑道:“我怕你空口去跟皇額娘說,皇額娘不信你。如今我将動靜鬧大,好叫她知道,确實是我不聽你的,是我非要纏着你。”
人都已經坐下一同用了膳,卻不過夜就轉頭去了儲秀宮。此事就算慧妃不鬧,宮裏長舌的太監宮女也必将此事傳遍角角落落。
載淳原想着做來讨蘊珊高興,卻見她淚珠一滴一滴滾落,連忙攬着她肩膀問道:“怎麽了?是我哪裏不好,惹你不高興了?”
蘊珊頭靠在他肩膀,搖一搖。
她是恨自己無用。恨自己的情緒竟全然任他擺布。他不來,她怨;他來,她喜。
自從入了宮,她不只在名分上依附于他,身體依附于他,如今竟連心都要依附于他。
一個人如此地依附于另一個人,那還算人麽。
從前她最瞧不起淩霄花。淩霄花,自己立不住,只能攀附喬木,紮根都紮不進地裏,只能紮在別的樹上。
如今的自己像什麽?
看載淳一臉緊張,她微笑道:“感念皇上疼我罷了。”
他很高興,笑着給她抹眼淚:“如此便好。你吓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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