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重生

重生

怨恨,不甘,還有對那死在腹中的孩子的愧疚和憐惜……蘊珊沒有眼淚,一切洶湧澎湃的情緒凝成了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燃在她腔子裏。

她咽不下這口氣。

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若是能重活一次……

“小姐,小姐。”

誰在叫?在叫誰?

蘊珊感覺到眼前正慢慢變亮。

眼?已死之人,魂魄出竅,沒了肉身,何來“眼”?

她眼皮抖了抖。

這種久違的知覺讓她感到奇怪。這是什麽,是重新投胎了?還是前世未消散的記憶?

“小姐,小姐。”

她認得這個聲音,只是她一時記不起是誰。

她想看看是誰,但眼皮沉重,她睜不開。

“小姐,小姐。”她聽得出那人漸漸焦急。

她用力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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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張臉,她認得。是梅香。

腦海還來不及湧起任何思緒,丫鬟們一溜兒排開一同福身,笑道:“小姐生辰吉祥,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蘊珊躺在床上,猶自怔忪。梨香活潑,起身湊上前笑道:“小姐,再不起,等敏喜格格來,報您當日夥同衆格格們把她被窩掀了的仇,到時可有得鬧呢。”

蘊珊張了張嘴,擠了擠喉嚨,試着擠出一個音來,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分不清到底是此刻身在夢中,還是先前種種皆是夢幻。

正迷惑間,梅香上前,探了探她額頭,大呼道:“哎呀,小姐發燒了。”

梨香撥開她手,笑道:“演戲還沒到時候呢!小姐先賞了奴婢們,再裝病,也不遲。”

“你個小財迷。”梅香說她。

“都靜一靜,”蘊珊緩緩擡起手,揉一揉太陽穴:“吵得我頭疼……今天是什麽日子?”

梅香笑道:“小姐睡糊塗了,今日是七月初一、小姐生辰呀。”

蘊珊閉了閉眼,又張開,定了定神,理理思緒,才吩咐道:“你們都先下去吧,梨香留下。”

等衆人都退出去,蘊珊問梨香:“今年是哪一年?”

梨香一愣:“同治十年呀?”

乍聽見“同治”這個年號,蘊珊驀然想起載淳,心裏猛地揪了一下,痛得厲害。

前世的事一幕幕浮現:相遇,成婚,得寵,然後是……最後是他和她的死。

那不是夢。那些歷歷在目的,能給她留下如此切膚之痛的,絕不是夢。那就是他和她的前世。

她想起了前世臨死時心中不甘的誓願:她要重活一次,她要不受壓迫、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過一世。

同治十年……同治十年……選秀之年。

上天給她一次重活的機會,卻将時間定在了這一年。

“梨香,”她低聲吩咐道:“從今日開始,我同你說過的所有話,以及我做的所有事,你都不可以同第二個人說,梅香也不行。”

梨香與梅香相比,稚嫩天真,所以當年蘊珊沒有帶她進宮。聽了她的話,梨香腦筋一時沒有轉過彎來,愣愣道:“小姐,您偷跑出去的事兒,屋裏奴婢們一向都沒對外頭說過呀?”

蘊珊嚴肅地看着她,試圖讓她知道事關重大:“我不是說這個。是從今開始,所有事,你記住,我做的所有事,我說的所有話,不許同第二個人說,梅香也不行。明白了嗎?”

梨香見小姐神情凝重非尋常可比,便也收了笑,認真點點頭。

蘊珊道:“好,我問你,今年選秀,我在秀女之列,是不是?”

梨香點頭。

果然,選秀還是逃不掉的。

蘊珊又道:“我原定要今日裝病偷跑出去,但我變了主意,所以馬匹不必準備了。”

梨香答應着。

蘊珊問:“今日敏喜格格來,與她同行的還有誰?”

梨香笑道:“自然府上大哥兒也來了。”

蘊珊略作沉吟,說道:“叫人進來給我更衣梳妝。你出去,避開人,悄悄跟他府上随行來的下人說,我今日白天不便見他,叫他吃完宴席就走,夜裏再來。”

衆婢女們進來服侍蘊珊洗漱。更衣畢,蘊珊将梅香留下,問道:“你年紀不小了,我想着,不能耽誤你青春,還是放你出去罷。或是你看上了什麽人要嫁,我派人去替你說合。你便當這府是你娘家,我做主将你風風光光嫁出去。”

梅香連忙跪下道:“小姐,為何突然要将奴婢嫁出去?”趕緊剖白忠心。

蘊珊道:“你我主仆多年,從小兒一起長起來,你服侍我盡心,我都記得……說是情同姐妹,或許不及,但我心裏……是曾拿你當妹妹一樣。如今選秀,東太後有意于我,我多半還是要入宮,你吃不得宮裏的苦,我亦不想再看你入宮受苦了。”

梅香略帶迷茫,說道:“宮裏如何能苦?越是苦,奴婢越該陪伴小姐才是。求小姐別攆奴婢出去,奴婢于嫁人是無意的,寧願一輩子追随小姐。”

這番話,蘊珊是相信的。

她相信梅香直到前世背叛她之前的那一刻,都對她忠心一片。可是區區一個奴婢,面對慈禧太後的淫威,面對連前朝文武大臣都頂不住的壓力,又能如何?到最後只能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裙擺,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訴說,“我沒有辦法”。

沉重冰冷的舊回憶如鵝毛大雪紛紛襲來,想到梅香後來的背叛和慘死,蘊珊閉上眸子,強忍淚水,說道:“我意已決,你不必再說。回房去,想一想出路,就算你不嫁人,我也出一筆安置費給你,保你後半生無憂——罷,既如此,你不嫁人也好,嫁人反倒處處受人牽制,不得自由。”說罷,擺擺手:“你去罷,不必再說。去罷。”

梅香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哀求,主仆相對哭了一場,梅香才告退。

打發走梅香,蘊珊摸着臉上的淚痕,才漸漸有了重生的實感,清楚感知到自己确實活過一次又死了,如今重新活過來。

人常說“恍如隔世”,死過又重生,再回到十八歲生辰的這一天,看着自己生日宴上一個個的人:祖父、太太(祖母)、阿瑪、額娘、葆初、後來一道入宮的姑姑月绮……他們在她眼裏全都變了模樣,她才真真正正知道何為“恍如隔世”。

前世,這些人知道她的死訊時,他們各自心裏在想些什麽?是為她悲傷欲絕,是無關痛癢,還是如釋重負、慶幸未受波及?

前世,如果沒有進宮,阿瑪會親口告訴她她該如何死嗎?

如果沒有進宮,她會以涼薄的口吻和眼神,譏嘲自己的親生阿瑪嗎?

這一世,阿瑪又會怎麽做?

送她進宮,是皇命無法違抗,那麽之後的一樁樁一件件,阿瑪又會有何種抉擇?

若說是恨,她自然恨他,但他到底是生她養她教她寵她的阿瑪,父女恩情,哪能輕易斷絕?

蘊珊坐在紅木宴飲大桌前,望着眼前衆人談笑穿梭的圖景,時不時地發呆,想着心事。

夜裏載濓如約而至。只見他高高大大的個子,穿一件寶藍色綢長衫,手裏捏着一條西瓜碧玺十八子手串,将小厮留在院門外,獨自一人笑盈盈走上前來:“恭賀芳辰。珊珊,我送來的盆景兒喜不喜歡?專門找江南織造幫我在南邊兒尋的,這類奇巧玩意兒果然還是南方人最懂。”

只聽得蘊珊淡淡道:“我以為真是敏喜送的,才留下了;既是你送的,你拿回去罷。”

載濓沒料想她如此,忙道:“這是什麽意思?上回分開時還好好的,怎麽說翻臉就翻臉了?今兒白天沒見你,是因為你不許;今晚我來,是因為你叫我來,樣樣都遂你的意,怎麽還惱了?你怎麽惱我都行,必是我不好,可你總要告訴我我到底哪裏不好,我才能改,你說是不是?”他倒是極溫柔,溫柔到底。

前世,就是這種看似堅定的溫柔,讓她生出了許多妄想。妄想多到,即便是現在,她都幻想着,如果沒有選秀這件事,或許她嫁給他,真的可以安穩快樂度過一世。

蘊珊望着他濃郁的眉眼,明知他的答案或許還和前世一樣,卻還是忍不住問道:“若我選秀被選進宮了,你作何打算?”

載濓松了口氣,笑道:“原來是為這個?還沒有選呢,結果未知,你杞人憂天做什麽呢?”說着,還欲伸手來攬她。

蘊珊避開一步,望着他,重複道:“若我被選進宮了呢?”

“你何必糾結于尚未發生的事。”他堅持道。

蘊珊低下頭,苦笑,片刻,她說道:“你看是誰來了?”正在載濓驚慌回頭間,她“嗖”地拔出靴中短刀,刺中他大腿,鮮血四濺。刀刃抹了麻藥,他很快全身無力,倒在地上,被她制服。

跟他來的小厮原本在門外豎着耳朵聽,聽見動靜,連忙進來,便見載濓被蘊珊反剪手臂壓在地上。

“大小姐,這是怎麽回事啊?”小厮吓得聲音打着顫兒亂飄。

蘊珊道:“你聽着,你是你家貝勒的貼身伴讀,該知道他的東西都保管在哪。你現在去,把我給他的書信和物件盡數取來。這些東西有多少,我心中有數,你若辦得好,我自重重賞你,給你一筆能浪跡天涯海角都不用回來的錢,你也從此不用當人奴才了。可若你辦得不好,或是帶回來的數目不對,或是你驚動了旁人,那你主子就完蛋了——我是秀女,秀女只要沒被撂牌子,就是皇上的女人,你主子敢與皇上的女人私會,傳出去,我不怕死,你問你主子怕不怕?”

他當然怕。

前世,他怕的就是這個。

于是載濓連忙道:“就按她說的辦!”

待那小厮走了,載濓輕輕道:“珊珊,你為何這樣?你是怕我留了你的東西,将來攔了你進宮做皇後的路麽?”

蘊珊沒由來地眼眶一濕:“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就為了榮華富貴,舍了我?那宮裏……聽我阿瑪說,那宮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難道真的願意去那裏?我原以為咱們的心是一樣的。”

蘊珊右眼忍不住堕下一滴淚來,說道:“你有什麽資格說這樣的話?你既然明知那宮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剛剛我問你若我被選進宮你打算如何,你是怎麽答我的?你能為我做什麽?你是敢攜我私奔,還是敢抗旨娶我?載濓,你敢嗎?”

“我……”

“我備好了錢財和馬車,還有去日本的船票。只要你說敢,咱們今晚就可以在城門落鎖前動身去天津,等明日他們察覺,一時也不知何處去尋,天津的船一開,咱們就自由了。”

蘊珊說完,靜靜等着,載濓終究沒有說出一個“敢”字。

他百般借口。或是說有重要物件遺留在家,或是說擔心阿瑪身體,或是說近來天氣不好。

蘊珊聽着,嗯嗯啊啊應和着,偶爾也故意反駁他找來的理由,專為看他的反應,看他還能編出什麽離譜的鬼話。她只當做是聽笑話看戲。

一個她曾愛過的男人,兩世,都活得像個京劇裏的醜角。

兩世,他都親手一刀一刀地把她愛過的那個載濓殺死。

正當她将戲看膩了時,小厮很快将東西送來,也打住了兩人的話頭。

蘊珊淡淡笑道:“幸虧我沒有真的去買船票。”

說罷,也不看他反應,只叫小厮一件件清點給她看。

蘊珊見書信數目對上,便喚梨香上前來,當着她的面将一摞紙燒了。

其餘物件,有繡品,有書籍,有玉石玩物之類,也盡數在面前一把火銷毀。

唯獨缺一件玉佩。是一件聯珠紋喜上梅梢白玉佩。

蘊珊問這一件何處去了,小厮答說,那是載濓貼身戴着的,系在中衣上。

蘊珊默然。

她起身,将載濓松開,小厮上前攙扶他起來。

載濓低頭,背過身,默默解開外頭的長衫,伸手進去解了玉佩下來,遞給小厮。

小厮轉交到蘊珊手上。

兩個人從小兒便認識,自從十一歲各自明白心意,按《詩經·衛風》裏《木瓜》篇的意思互贈了禮物,他便貼身戴到現在,已将那玉佩養得極溫潤,落在蘊珊手上時,猶帶着他的體溫,還有他身上的熏香味道。

蘊珊将那玉佩握了一握,擲入火中:“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缭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不管此次選秀中選與否,她都不願再與她有任何愛恨糾纏。

若有糾纏,也只會是……

清理完院中的血跡和焚燒物品的痕跡,載濓的血也止住、麻藥勁也過了。蘊珊走上前來,附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道:“從今起,你我過往,一筆勾銷。我知道你膽子小,必不想你我之事将來洩露出去,所以怎麽收尾,我相信你能辦好。該滅的口,該銷毀的其它證據,便交給你了。”

她輕輕地、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仿佛将心頭的重擔卸給了他。

拍了這一下,就算告別,從此兩散。她轉身走開。

“你就是想進宮做皇後,”他說:“你今日一字字一句句,都是以你被選中做前提。”

蘊珊頓住腳步,說道:“如果這麽想,能騙過你自己,能讓你心裏好受點,那麽随便你。”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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