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重逢
重逢
時間一晃,便到了同治十一年初,八旗選秀。
重生以來半年的時間裏,蘊珊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載淳。與他相關的任何回憶,都太痛了。這一世與他相關的任何未來的計劃,也一樣痛楚。
可是該來的總要來。
選秀之日,騾車裏遠遠看見皇宮,她心中五味雜陳。若說前世她一絲一毫不願入宮,今世的情緒則要繁複得多。她既盼着落選,從此遠離紛擾,宮外逍遙;又有太多不甘,唯有讓她在宮中報了仇解了恨,她才放得下。
至于載淳……
今年選秀之地,偏偏是在儲秀宮。
踏進宮門,蘊珊的腳每一步落在烏金磚鋪成的地面上,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顫抖。前世的記憶紛至沓來。她在此地與載淳合歡,愛他,思念他,又怨恨他。她在此地拼了命地想要孕育他們的孩子。她在此地絕食而死,死前還遭受了流産之痛。
到了殿外候着,她略同其餘幾位滿蒙貴族之女說了幾句話,便不多言語。
這時聽見鳴鞭和太監高喝開道,知道兩宮太後和皇帝駕到,忙随衆人一道跪迎。
皇帝賜平身。
因她身份高貴,又是慈安太後中意的人,開頭第一批便被宣進殿閱看。
她今日穿一身儉素的月白緞織彩百花飛蝶袍,頭上亦無甚裝飾,只插着一朵芍藥花、一對金鑲白玉瓶花簪。進殿,低着頭,垂着眉眼,目不斜視。
太監高聲念了她蒙古正藍旗的出身、父親的官職和名字,又報了她的年紀。
她恭恭敬敬向兩宮太後和皇帝請安行禮。
“阿魯特氏,擡起臉來,讓皇帝看看你。”慈安溫和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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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珊擡起一點下巴,眸子仍低垂着,不敢去看皇帝。
慈安便在旁贊道:“多麽端莊守禮的一個孩子。皇兒,你看怎麽樣?”
蘊珊的心在狂跳。他就在咫尺之近,她不敢看他,也不敢聽他的聲音。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胸膛裏波濤湧動的究竟是何種情緒,那太複雜,太沉重,根本不是世間言語所能形容得清楚。那情緒不斷往上沖,她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只咬牙勉強堅持。
“我看這個姐姐好,旁人我都不要了。”聽得他笑說,直白的話音裏藏着一點羞澀、一點魯莽和許多欣喜。
是他。
是當初打動她心靈的那個他。
一句話,令蘊珊險些掉下淚來,在袖子下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才生生忍住了。她不知道是久違地聽見了他,還是他的話勾起了她至今未能消化的、他們前世的情分。
慈安太後笑道:“癡心孩子。你喜歡她是好,哪能旁的都不看?祖宗規矩來的。”說罷她瞥了慈禧太後一眼。
慈禧臉色鐵青,但仍端着一個笑,說道:“既然皇兒喜歡,那便留牌子罷。叫下一批進來。”
按照以往,選秀一般每天只閱看兩個旗,這次小皇帝篩人篩得飛快,只一天功夫,便将滿蒙八旗和內務府三旗女子都閱看完了。
明眼人誰都看得出,是因他喜愛開頭那位阿魯特氏的緣故,于其他人興致缺缺,以致後面的人都被匆匆撂了牌子。若非慈禧太後堅持要留富察氏,而另一位阿魯特氏是前頭那位阿魯特氏的親姑姑,否則這兩人也留不下。閱看到最後,皇帝總共留了三個牌子,經戶部官提醒,湊不齊一後四妃的數目,只得草草從最後一批進來的四五個人裏選了兩個模樣稍好的,一位赫舍裏氏,一位西林覺羅氏。
這一日,慈安太後喜上眉梢,慈禧太後除了富察氏亮相時沖皇帝擠出了一個笑,其餘時候都緊緊抿着唇,頭頂陰雲密布,仿佛随時能劈下一個雷将長春宮随侍來的宮女太監打死。
若按規矩,留牌子的秀女需留宮住宿,再經過一道考察篩選。因今年人數奇少,留宮住宿便只是走個過場。
戶部官員和宮中太監都識眼色,看得出皇帝中意阿魯特·崇绮之女,但卻不敢确定最後皇後之選花落誰家:富察鳳秀之女有慈禧太後力挺,皇帝最後選誰還難說。
安排住處時着實有些為難,思前想後,戶部官問太監意思。太監作為近身侍候的人,将兩宮太後與皇帝的心思揣摩來揣摩去,說道:“阿魯特氏兩位因是一家,便同住正殿東廂,然後鳳秀之女住西廂,崇齡之女住東偏殿,羅霖之女住西偏殿。大人以為如何?”
東廂尊貴,但卻是兩個人住一間;西廂稍次,卻是一人獨享。雖然兩不讨好,卻也兩不得罪。
戶部官連連稱妙。
前世留宮住宿時,蘊珊沉溺于傷感之中,未曾留意住在何處。今次才留意到原來是儲秀宮。
大婚翻修前的儲秀宮,原來是這樣的。
兩進院,庭中一棵海棠,階下種着幾叢蘭花。
後來宮殿改建,蘭花都伐去了,改種了幾棵纖細的梅樹,她倚在廊下美人靠上,正好伸手便能賞玩枝條花朵。
而那大海棠樹下,她曾睡過一個香甜的午覺,醒來時他守在她身旁,給她貼了花钿,同她說了交心的話,又親吻她。後來便是被慈禧太後叫去,栽贓陷害,梅香背叛,而他則堅定地維護了她……
想到這裏,忽然姑姑月绮輕輕拉了她衣袖,她回身,月绮忙拉她進殿回房,将房門掩了。
“何事?”她問。
月绮指指自己的臉,小聲道:“咱們現在是留宮住宿,有人專門看着咱們,評核咱們言行舉止的。你坐在外頭哭,算什麽?”
蘊珊大驚,擡手摸上面頰,才發現剛剛不知何時流了滿面的淚,忙擦去,強笑道:“只是不慣離家,想家罷了。”
月绮小聲笑道:“屁話,唬誰呢?你從小兒跟着你阿瑪在外面野,何時見你想家來着?”手臂輕輕抱着蘊珊道:“我知道你不想進宮,我也不想。但好在咱們是兩個人,還能做個伴兒。”月绮是賽尚阿晚年與妾室所生,雖然輩分高,但年紀其實比蘊珊還小三歲,此刻倒像妹妹黏着姐姐一般。
做個伴兒。
前世,兩人進宮之後便不算親密。蘊珊得寵時,偶爾叫載淳去景仁宮那裏坐坐。月绮偶爾也來儲秀宮拜見她。更多的時候兩人是在太後面前相見,月绮比她要更依靠慈安。後來載淳除了儲秀宮哪裏都不去,要麽獨宿,要麽出宮,月绮見不着皇帝的影子,便更加只能早晚在太後的鐘粹宮盡孝。至于再往後蘊珊吃苦受罪,月绮作壁上觀,沒受牽連。
做個伴兒……真要與她“做個伴兒”麽?
前世蘊珊在絕境之中,寒冬裏時時斷炊,月绮就那麽看着她和她的孩兒死去,不曾為她求情一句,不曾登門一探,更不曾雪中送炭。蘊珊的心已經寒透了。
可這一世,蘊珊想,再進宮,她便不是純靠一顆真心活着,所以心寒不心寒,已經無所謂了。且試試能與她做個什麽樣的“伴兒”吧。
于是她笑着偎進她臂彎,笑道:“正是呢。”
夜裏兩個人洗漱就寝,并肩躺在床上說悄悄話,月绮小聲道:“我在你後面隔了幾批人進殿,等的時候聽見宮女太監們說,我們這些在後面的運氣不好,皇上自從見了你,便沒心思挑別人了,撂牌子撂得飛快。我進去時,果然是那樣,若不是慈安皇太後說我和你是表親,恐怕皇上也不見得留我的。”
蘊珊聽了,心裏不知是喜是悲,只說:“這宮裏到處有人聽牆角,別說了,睡罷。”
月绮道:“咱們這麽小聲,聽不見的……咱們在宮裏,也就今日能這樣說說話,将來你做了皇後娘娘,到時我怎麽敢和你睡在一張床上?”
“越說越沒規矩了,”蘊珊道:“皇後人選,兩宮太後和皇上說了算,豈容你我議論。”
月绮輕輕嘆了一聲,說道:“咱們是一家人,将來你得寵時,可別忘了我。東太後是你的表姨,卻和我非親非故,你無論如何都有太後呵護,我卻只有你。”
蘊珊心中暗嘆:前世,你不與我相依靠,你也有你的活法,你活得反而比我長些。但嘴上說道:“我們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扶持。”又寬慰她道:“莫說這喪氣話,以你的美貌,何愁皇上不喜歡你呢。”
月绮确實頗具姿色,甚至姿色在蘊珊之上。雪白的鵝蛋臉,彎彎低垂的月牙眉,單眼皮的大眼睛天然帶有純真情貌,纖細的鼻子,不畫而紅的一點朱唇。因她與崇绮異母,所以與蘊珊容貌并不相似,卻別有一番柔順溫婉的美麗。後來皇帝給她的封號“珣”字,便是從溫婉上來的。
月绮又絮絮說了些話,因今日車馬勞頓,最後累得睡去。蘊珊卻是一夜無眠。
倚梅軒東廂,正是她前世起居之處,也是她前世命喪之處。一阖眼,過往種種便如在眼前,她仿佛仍鼓着肚子,忍受着慈禧派來的太監宮女的叫罵,忍受着腹中的饑餓,然後流産,未成形的孩兒随血水從她身下湧出,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卻依然為此痛徹心扉……
重活一世,她就真的能贏過兩宮皇太後了嗎?
重活一世,她到底要如何面對載淳?她要如何面對他的愛?若說是再像前世那樣,兩人雙雙沉溺于彼此的情愛中,那是絕對不能的。可單是今天相見,短短一瞬,他只說了一句話,便足以令她心志動搖了……
第二天清早,蘊珊叫醒了貪睡的月绮,喚人來妝扮更衣,出門迎面碰見富察玉潔從西廂出來。
蘊珊微笑,雙方互相問了好。
玉潔心高氣傲,微擡着下巴,一雙桃花眼将蘊珊上下打量。或許她心裏想着,無論皇帝如何看中阿魯特氏,最終慈禧太後是能做主的。
蘊珊将這十四歲的小姑娘心思看得通透,但笑不語。
因恨到極致,她反而沒有什麽怒火,內心只有寒冰——寒冰鑄成、鋒利到能将眼前人一擊斃命的冰刃。
在院子裏與赫舍裏·容儀、西林覺羅·琳璇兩人也打過招呼,蘊珊一樣态度親和。
五名秀女由太監引至體元殿,接受最後的擇選。
最終載淳用玉如意指着蘊珊,紅着臉微笑道:“我還是看這個姐姐好。選她做皇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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