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太後

太後

蘊珊躺在載淳懷抱中,只覺周遭一切似真似幻,自己仿佛懸在半空。他的臂膀胸膛是真的,溫熱的,她甚至聽得見他心髒的跳動。他是活的,愛她的,正擁抱着她的。可她每每合眼,噩夢便襲來,前世破碎過的又重新破碎,她再次陷進一片孤獨無望的黑暗裏。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在他懷抱之中,會依然感到孤獨,依然感到恐懼。

蘊珊直到天色微白,才靠在他胸口,聽着他規律低沉的呼吸心跳,于夢鄉尋得一點安寧。

眯了不多時,太監便來叫早。

載淳的脾氣,向來早起時要發作,因今日懷裏有溫香軟玉,他慢慢回過神來時,便壓住了火,轉而湧起一腔柔情。

他低頭吻了吻她頭頂,仍不滿足,又去啄她的嘴。

蘊珊迷迷蒙蒙睜眼,看見他,分不清前世今生,只不自覺地眼神中漾起柔情,微笑看他。那眼神仿佛一雙溫柔的手,伸進他心裏,輕輕柔柔地揉捏了一把,他的心變得極為柔軟,手一下一下地撫摸着她,不含情/欲,只是無聲地訴着愛憐。

兩人像兩只蹭在一處取暖的小貓,相互依偎了片刻,載淳問她:“你昨晚睡得好不好?乍換了床,睡不慣罷?我睡夢裏有沒有踢你?”

蘊珊笑道:“臣妾并不擇床的。皇上睡夢裏,也待臣妾很好。”

載淳高興道:“那便好。這坤寧宮只是大婚用,我選了儲秀宮給你住。想着你選秀時便住過那裏,或許容易習慣些。等會兒将那堆禮數行完,我領你去看。你若不喜歡,咱們再換,這後宮你是主人,你喜歡哪裏就住哪裏。”

“噓,”蘊珊指尖點在他唇上:“皇上,有太後在呢,哪能說臣妾是主人。被太後知道,雖不罰皇上,卻會厭棄臣妾。”半是為了謹慎,半含着試探。

載淳沒反駁她前半句,反而笑道:“皇額娘極寬厚的,你不要怕。”

蘊珊心裏默嘆,沒有再說別的,而是換了個法子。

她知道她不能再像前世那樣,慢慢讓他懂,慢慢等他親政掌權。那樣根本來不及。

她沒有那麽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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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溫順地說聲“是”,吻了他唇一下。手亦慢慢撫上他後腦。

載淳到這時人已醒了,身子也醒了,經她這一摸,晨起的年輕人哪還忍得住?當然是要了她一回。

中間蘊珊欲拒還迎地推了他幾下,假意說幾句推拒的話,他怎會聽?

如此一番,自然起身遲了。

慈禧因立後選妃的事,本就憋着一把火,如今得了皇後這樣大的把柄,怎可能不發作?小兩口去見禮時,當着慈安的面便責罵起來。

蘊珊只低着頭紅着臉一副小媳婦的樣子捏着手絹認錯。

載淳忙回護道:“都是兒臣不好,兒臣纏着皇後要的。”

慈禧呵斥他道:“你以為額娘聾了、瞎了、糊塗了?還敢頂嘴!”

慈安出聲道:“罷了,妹妹,新婚燕爾,皇帝和皇後不知道深淺,難免有些過失。叫他們各自回去反省就是。大喜的日子,別沖了喜氣。”

慈禧趁勢罰了皇後禁足儲秀宮思過,顧忌慈安的态度,只罰一日。

她原意是想借此讓皇帝到別宮去,奈何雖然不許皇後出門,卻攔不住載淳腳步過去。

載淳行完別的相關禮數,便忙趕去儲秀宮,見了蘊珊,便握着她的手,拉她去一處坐下,含羞說道:“都是我不好,今晨非要黏糊你。”

蘊珊忙道:“臣妾也有錯兒……是臣妾先……先對皇上動了念頭。”

話裏柔情蜜意,說得載淳越發臉紅,耳朵尖兒像擦着了火,心裏則是一陣甜。

蘊珊壓低了聲音,湊近些,小聲道:“可是皇上,咱們的事,太後如何知道的呢?還知道得那樣細。那會兒皇上想替臣妾擔罪時,太後說讓咱們別以為她老人家‘聾了、瞎了’,像在床頂上親眼看見臣妾黏皇上了似地。”

提起這茬兒,載淳惱恨道:“都是那些賤蹄子通風報信。從我小時就是這樣,屁大一點事,都報過去請賞。”十七歲的少年人,又是皇帝,誰喜歡整天被盯、被管?

“小時候是太後疼愛兒子,生怕皇上有閃失,才如此。這是天下慈母都有的心腸。”蘊珊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道:“可是如今皇上已成年,眼看着就要親政了,這些下人們也該識眼色才是。”她不直說皇太後不好。又道:“否則,臣妾連跟皇上說幾句體己話都不敢。夫妻間的話,怎麽好讓皇額娘她們知道呢?怪羞人的。況且,也不知道這些太監宮女們會不會往外頭傳。若臣妾一舉一動都被外人知道,臣妾真是……哪還再敢跟皇上親近呢。皇上,咱們周遭近身服侍的,還得是皇上自己的心腹才行。論心腹,那得是一片忠心,只向着皇上一個,再不向着第二個人。要不然,後宮事小,将來皇上親政了,跟大臣們議論軍國機要,也被這起子人洩了密,豈不釀成大禍?”

“你說得極是。”載淳想了想,說道:“我雖有幾個從小貼身用慣了的人,這幾個人究竟有幾分忠心在我身上,還難說。”

蘊珊打量他微微蹙着眉,眼神凝重,是真将這樁事放在心上,便在旁支招道:“臣妾有個法子,只是初入宮見識淺,不知道妥當不妥當。”

載淳輕輕拍拍她的手,說道:“盡管說來聽聽。咱們兩個一起商量。”

蘊珊便道:“其一,咱們可以做個局,試一試他們,看到底誰吃裏扒外;其二,就算是一時通過了試探,他們的家人也需牢牢捏在皇上手上,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只能一心一意為皇上效力。”

載淳道:“其一倒不難,這其二,是什麽意思?等我親政了,随時一道旨,皆可罪人,還不算捏在手上麽?”

蘊珊道:“皇上試想,皇上下了旨,若太後駁回,或是官員勸谏,該怎麽辦?總歸是受挾制。可若将他們家人都安排在一個只忠于皇上的忠臣家的莊子上當差,到時忠臣只聽皇上一人命令,要賞要罰,要殺要剮,只要皇上一句話,不必明發谕旨,那忠臣便會執行,是不是就很不一樣?”

載淳點頭稱是,但又道:“可我如今尚未親政,和前朝大臣們往來有限,教我的師傅們又都是大儒,怕是不喜歡這些。去哪裏找一個只聽令于我的人?”

“臣妾……”蘊珊道:“這倒也把臣妾難住了。若說是宗室,長輩們這些年都是跟太後打交道,怕是跟太後更親近些。平輩們雖然和皇上親密,卻都還沒到能在家裏做主的年紀。可是除了骨肉至親……”

“有了。”載淳道:“蘊珊,便放在你娘家。等過幾日,我便賞國丈幾個莊子,到時候國丈進宮謝恩,我便托付給國丈。”

蘊珊忙推辭道:“大婚時皇上的賞賜中已有數個莊子,已是十分豐厚了。且臣妾今日剛被太後責備,皇上又賞,怕要令太後不悅,有損皇上孝道。”

載淳沉吟一番,說道:“還是你周全,那便将人放在已賞的幾個莊子裏,過幾日我只宣國丈進宮來說話。只是近幾日稍委屈你了。我後頭必補償你。”

蘊珊依進他懷裏,輕聲道:“只要皇上心裏念着我,我旁無所求。我只想守着皇上,夫婦恩愛,過安生日子,不要整日提心吊膽的。”這确是她前世曾經的心願。

“我知道。”載淳攬着她,吻了吻她頭發。

兩人嘀嘀咕咕商量定了計策,當晚載淳要蘊珊陪他,蘊珊推他去旁人處。

載淳正在新鮮勁兒上,怎麽肯?

蘊珊道:“臣妾雖然心裏也舍不得,可畢竟是在禁足裏,若留了皇上,豈不板上釘釘坐實了沒有反省悔改之意?太後那裏,必不輕饒。還請皇上顧惜臣妾。”

載淳顯然尚無太多反抗太後的覺悟,聽她這麽說,他便依了,說道:“那我去你姑姑那裏坐坐。”

恭送禦駕離去,蘊珊立在庭中,無盡悵然。

前世推開他時,她尚未愛他,他不留宿,于她而言是解脫。時移境遷,再這麽送他走,她心底無盡蒼涼。只能寬慰自己說,現在一時分離,是為了将來的長久。

可難過畢竟是難過。就算想得再明白透徹,難過依舊是難過。

這一世,載淳沒有将儲秀宮由二進改為四進。或許是因為少了宮外的初遇,他情分沒有那麽濃,沒有那麽強烈的要取悅她的欲/望。

但确實拔去蘭草,種了許多梅花。只是九月未到花期,還沒有開。

在舊寝殿裏,她一個人恐怕是睡不着的。蘊珊叫人取了一把躺椅來,放在海棠樹下。她蓋一張駱駝絨毯,卧在樹下,透過茂盛的枝桠,去看天上一輪圓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深邃無垠的夜空中只這一盤,皎潔瑩亮,光輝燦爛。

我寄秋心與明月,刻骨相思知不知?

因自從重生以來便睡得淺,第二日天剛亮蘊珊便被淡淡晨光照醒,醒來卻見載淳坐在一旁。

蘊珊猶睡得頭腦朦胧,看見他,仍是先欣喜地笑,定一定神,才猛然醒覺,慌忙起身欲行禮,載淳忙按住了,命免禮。蘊珊又問:“現是什麽時辰?皇上怎麽一早就來了?”朝霧尚未散去,空氣還濕漉漉的。天際還是東邊一片紅裏透白,西邊猶有一片藍瑩瑩的黑。

“當差的下人們也不知道勸着些,在院子裏就睡了,不怕夜露寒涼麽。”載淳抱起她,回倚梅軒裏去,将她放在床上,又将她連同毯子一同抱住,埋頭在她肩窩,靜靜沒有說話。

“皇上?”蘊珊不解地問。

“昨晚一直在想你。”他說:“所以天一亮就來了。”

“姑姑——珣嫔……”蘊珊道:“不合皇上意麽?”

“她沒有不好。”載淳道:“可我還是想你。”

我也想你。

但是蘊珊沒有說出口。

她輕輕回抱着他,說道:“皇上,将随行來的,還有我儲秀宮今晨當值的人都攆出宮去,別讓他們散了消息,然後皇上趁沒多少人察覺,快回景仁宮罷。”

“你就那麽怕太後厭你——你就不怕我厭你麽?還是你只顧娘家的人,不顧我?”載淳松開她。

卻恰好看見了她雙眼含着的淚光。

見此,再多的話,他便也說不出口了。

“你也想我,是不是?”他試探着問。

“臣妾為何睡在庭中……”蘊珊道:“因為獨自睡在倚梅軒,臣妾睡不着。在庭中,至少有那棵海棠樹作伴,還看得見皇上特意命人種的梅花。”

載淳聽她情真意切,動容道:“既然你心中有我,你也想我,何必說那些生分的話,又把我往外推?”

“皇上責備臣妾,說臣妾怕讨太後厭,”蘊珊道:“可皇上細想,昨日太後要将臣妾禁足,臣妾便只能禁足,再沒二話。皇上親政之前,臣妾的生殺予奪,說到底還在太後手中。皇上又疑臣妾請皇上回景仁宮是專顧娘家人,可皇上再細想,我是珣嫔的親侄女,從小兒一起長大,珣嫔若知道皇上在全宮上下面前舍了她來尋我,她在宮裏還怎麽擡頭做人?她心裏有多難過?她會有多恨我?皇上當初選她入宮,原本是出于愛我,如今平白為我樹敵,又是為何呢?”

被她一條條掰扯清楚,載淳也後悔莽撞沖動,忙道:“對不起。是我一時只顧自己,實在想你,就來了,沒想那麽多……還對你說了那樣的話。我現在就照辦,決不讓消息走漏。珣嫔那裏,我也好生安撫她,就說去讀書了,回去陪她用早膳。”

載淳匆匆處置,又趕回景仁宮。

可消息還是走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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