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前世
前世
龍體抱恙,皇後代批奏折,垂簾聽政。
皇後懿旨,恢複祖制,設“議政王會議”,置于軍機處之上,此舉拉攏了惇親王、恭親王、醇親王。三位王爺略加推辭,便做了認可。
蘊珊并不怕他們攬去朝綱。她已将西太後的霹靂手段和東太後的面慈心狠學得爐火純青,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而且她知道,哪怕是三人中最有勢力的恭親王,他比他已經去世的皇兄還有今上更精明,更能幹,但內在的精神卻是一樣的孱弱……否則他不會一直居于兩宮太後之下,十二年間三次被黜,起起落落任人擺布。
至于地方的實力派,曾家的兩個當家人前段時間已經聽說皇帝重提天津教案是皇後授意。更不用說李鴻章受過皇後恩典,親生女兒現又在皇後手上。留着皇後,對他們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其他朝臣,則像當初跪倒在慈禧太後腳下一樣,匍匐在皇後珠簾之外。
一個曾為女人馴服十餘年的朝廷,時隔一年,重歸女人的掌控之下,有何奇怪。
慈安太後“病”了。一樣送去了瀛臺,和她的好妹妹相守。
只是,炭火和食物不甚足夠,需要兩宮太後和慧妃分着些用。到底誰用得上誰用不上,那就各憑本事了。
蘊珊問瑜嫔和瑨貴人作何打算,是留在宮裏侍奉皇帝,還是出宮去。
瑨貴人怯懦不敢言,瑜嫔說要留在宮裏。
蘊珊問她,既然不曾得寵幸,留在宮裏是何苦。
瑜嫔說,身為妃嫔,自從進了宮,無論有沒有寵,就都注定要伺候萬歲爺一世的。
“那便留下罷。”蘊珊道,又看向瑨貴人:“平日不能為旁人說句話,今日連為自己說句話也不能麽?”
瑨貴人低着頭瑟瑟縮縮的,答說“任憑皇後娘娘安排”。
蘊珊便以她生病為由,命人将她遣送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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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淳住在養心殿後殿。
自從蘊珊聯合惇親王奪了權,他氣急攻心,便真個病倒了。
連着昏沉了幾日,瑜嫔在左右伺候着,蘊珊則在前殿見大臣、批折子。
她得閑來看他時,他偶爾故意做出與瑜嫔的親昵姿态來,捏捏手摸摸臉,試圖刺她一下,但她視若無睹。
後來他病好了,她命人将他遷去乾清宮住,早晚會來看看他。兩人不說什麽話。他要瑜嫔陪,她就任瑜嫔去陪。他看她時的目光又愛又恨,她假裝沒看出他眼裏的一絲留戀。
直到他再也忍耐不住,喚人請皇後來。
略近身說了幾句話,他便以刀挾持,讓她交權。
蘊珊笑道:“皇上不妨試試殺了我,看前朝三位議政王會如何。看他們分到手裏的權,會怎麽吐出來,再看看曾經得罪了皇上的五皇叔,會不會狗急跳牆劍走偏鋒。禁軍,可還在五皇叔手上呢。我勸皇上盡快放我,否則驚動了殿門外的侍衛,傳信給五皇叔知道,事情可就不好收拾了。”
他放開她,刀頭掉轉,向自己胸口便刺。
蘊珊連忙去擋,刀刺進了她手臂,血流如注。
載淳看着她流血,看着她面色蒼白,看着她眼角的淚,終究不忍,命人傳太醫來。
太醫小心拔刀,為蘊珊包紮了傷處,蘊珊道:“不必為外廷所知。”太醫領命退下。
屏退左右,他的手輕輕撫着她手臂上染血的白紗,望着她,問她:“你是愛我、舍不得我死,還是怕我死了,朝野動蕩?”
蘊珊垂眸苦笑:“都有。”
“咱們……何至于此呢,珊珊。”他嘆道:“你想批折子,我從來都是由着你批,你想見大臣,我也未必不讓你見,你想當家做主,當初若好好說出來,我或許也就應了——你知道我對朝政向來都不在乎。”
“就是因為你對朝政不在乎——不,歸根結底,是因為我不想死,”她目光堅定決然:“因為我一定不可以輕易死,一定要把自己的命攥在自己的手上。”
“你以為我會因為載濓的事而殺你?”載淳道:“哪怕當時珣嫔拿出确鑿證據,我再生你的氣,也不會……”
蘊珊搖頭:“我做了那樣完整的局,想來也夠糊弄你了。”她苦笑道:“只是做戲做到一半,忽然累了,不想再整天提心吊膽地怕事情生出波折,便索性請五皇叔來,将計劃的最後一步做到底。”
“計劃?”載淳感到通身一陣寒,他顫聲問道:“難道你從我親政開始,便計劃着……還是說,你從進宮那一刻開始你就——”
“是從我重生那一刻開始。”蘊珊道:“皇上可還記得,我曾說讓皇上等我。現在,到了可以對皇上說出我心事的時候了。雖然此情此景,與我轉世重生之初所料想的,實在不同。”
她說:“你現在看到的我,是嫁給你,與你恩愛了一世,然後和你分別死去,又在選秀前轉世重生的我。所以,前世的我雖和載濓有過瓜葛,但這一世,我心裏早已沒有他——或許你現在已經不在乎我心裏究竟如何想,但我還是要說明白。”
載淳面露不解:“什麽前世?你在說什麽?”
蘊珊道:“我與皇上大婚那夜,曾問皇上,‘若說我前世便愛過皇上,皇上信不信’。皇上當時或許以為我在說情話,可那是真的。”然後便說了兩人前世種種過往。
宮外相遇,宮中相愛,卻因專寵而不為兩宮太後和諸嫔妃所容,兩人不得相守,她被囚禁于儲秀宮,皇帝則出宮流連于花柳巷,最後帶回要命的病,害死了他自己,也害死了她。他的病被兩宮太後強行當成天花來治,最後……
她沒有說到最後。
她重生以來,一遍遍強迫自己不忘在儲秀宮最後的苦痛,卻從來不敢回憶他的臨終。
塵封的記憶乍被掀開一角,便已令她悲傷難以自持。載淳雖然為她情感所動,神情卻始終将信将疑。
他已經不敢輕信她。
蘊珊苦笑道:“如今我已掌權,何必再對你說謊。我若是個瘋子,又如何能一步步做成今天的事。”
“好,我信你。”載淳凝望着她,說道:“可你重活一世,就是為了我們夫妻變成今天這樣的怨偶麽?你現在……你現在殺伐決斷,和你口中所說的,前世的額娘、皇額娘,又有何分別。”
“我也想兩全。我也想這一世和你‘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淚水盈滿她的眼眶,她睫毛微動,淚珠兒大顆大顆滾落:“可我還能怎樣?我已經盡力了。換成是你,你能怎麽做?載淳,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你和我能活成今天這樣不再受人欺壓,能活過同治十三年不死,都是靠我一個人,靠我的陰險毒辣、肮髒算計。你不能一邊讓我在這宮裏跟那些人厮殺勝出,一邊又指望我做一朵純潔無瑕的白蓮花。載淳,就算你不理解我,不原諒我,就算你不再愛我,我不後悔。”
“你既然無悔,我亦無話可說。”
從此別過之後,再相見,便是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
半夜,他睡夢裏大聲叫着“珊珊”。
太監們掌燈,載淳驚醒,呆坐在那裏許久,就着燈光看見旁邊的瑜嫔,像是忽然明白了些什麽,一把将她推開,又疊聲叫皇後,說要見皇後,左右怎麽都安撫不了。
下人們沒辦法,只得派人去儲秀宮請皇後。
此時蘊珊已經做主将儲秀宮改建成四進院。她走過三座穿殿,出了儲秀門,到乾清宮。
載淳一眼看見了她,便從榻上跳起來,上前抱她在懷裏:“珊珊,珊珊……你不知道,我剛剛做了一個長夢……”
蘊珊打斷他,說道:“你們都退下吧。瑜嫔也退下。”
載淳緊緊抱着她,流淚道:“我說出來你恐怕不敢信……我夢見了你說的那個前世。我照你說的那樣死了,然後醒過來……珊珊,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珊珊,你受苦了,對不起,對不起……”
蘊珊眼裏只是起了微薄的淚意,她緩慢地擡起手,一下一下,輕輕撫着他後腦,沒有說話。
他久久沉浸在激動的情緒裏,她卻無比平靜,只那樣等着他也平靜下來,才輕輕說道:“已經沒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了。上一世的罪魁禍首,我已經一個個尋了仇。過去的,都可以過去了。”
載淳慢慢松開她,讀出了她眼中淡淡的好像風一吹就會散盡的怨念,嗓音沙啞着問她:“我來晚了……是嗎。”
“沒有來早與來晚。載淳,珊珊這一世,再也不能只靠你的愛活下去了。會死的。”她凝望着他,雙眼欲流淚,卻發覺淚已幹:“如果你不信,你來試試這滋味。”
你來做我後宮的男主人。她說。
我會給你很多很多的愛幸。
你永遠是我最愛的那個。
我的心永遠只給你一人。
旁人不過是偶爾用于填補我的空虛。
我從心底最深處愛你,但我不是你一個人的。
“珊珊,你在說什麽?”他問。
蘊珊淡淡一笑,說道:“沒什麽。你很快便知道了。”
皇後大權在握。
皇帝如同空置。
時常有些俊俏男子被選拔為禦前侍衛,夜宿宮中。
那些侍衛究竟是怎麽回事,載淳都知道。
每個蘊珊沒有來乾清宮的夜晚,他都心如刀割。
他疑心蘊珊“永遠”的許諾已經時過境遷不算數。
可是蘊珊來時,卻又對他極盡愛憐。
她也确實最常待在乾清宮。
所以他只能猜,只能惴惴不安,只能不停試探,只能自我哄騙,只能從她送他的衣裳玩意兒裏,去揣摩品味她的情意。
他痛苦,卻做不得一點兒主。
他想依靠她,卻靠不住。
他想不依靠她,可他卻沒有別的可以選——瑜嫔對他來說,根本不是一個選項,他不愛。
到頭來,一切的決定都是出自她。
他只有她。
可她不只有他一個。
載淳拿那些侍衛撒氣,他仗着蘊珊愛他,仗着皇帝的身份,有時甚至鬧出人命,蘊珊也寬宥他,任他鬧。
他從她的偏愛中知道她愛他。
可是他不滿足。
怎麽可能滿足。
他對蘊珊,又愛又恨。恨,不舍得,卻還是恨;愛,不應該,卻還是愛。
原來兩世做他的皇後,蘊珊心裏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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