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一地雞毛

第63章 一地雞毛

大年初七, 天色還未放亮,霜凍肆虐,沿路的植被透着一點兒絨邊的綠黃。

空氣冰冰涼涼。

許思祈跟姨媽打了招呼後單獨出了門, 她整個下巴都陷入柔軟的格子圍巾, 單手插兜, 另一只在小區門口擡起招了輛車。

報完地址,許思祈安靜落座在後面,聽司機跟她閑扯:“姑娘你起這麽早可以去花市看看,花市離這兒更近,人多又熱鬧, 選擇還多。”

許思祈笑笑感激他的好意,卻沒搭話。

在花店帶走了訂好的雪山玫瑰, 又提着一袋蘋果, 許思祈重新走向侯在路旁的豐田出租車。

這回司機沒再熱心給建議,只是打開收音機,聽着早間新聞在車裏打消沉默。

乾山公墓。

駛過曲折綿長的一個彎道,許思祈下車。她雙手繁忙, 貼着磚砌的白色矮牆走,牆下野生的蕨類植物正恹恹地耷腰。

春節過了。

春天還沒來。

穿過小徑, 低矮的灌木叢遮了小片視野,鼻腔裏卻明顯鑽來鞭炮的刺鼻和菊花的清香,與手裏的玫瑰濃烈交織。

第五排,第九個。

許思祈不用數,也不用擡頭看路, 記憶領着她緩慢自然前行, 然後停步。

黑色花崗石有種沁涼的冷光,卻稱得她的主人很溫和, 很漂亮,連笑起來露出的兩個酒窩都柔軟。

“媽媽,好久不見,我來看你了。”許思祈輕聲道,彎彎唇。

她移過供臺上還新鮮着的秋菊到一旁,将嬌豔的玫瑰放在正中央,然後擺上幾枚圓滾滾的蘋果。

大地靜谧,鳥鳴聲悠長清脆,人的低語聲像是做舊卡帶裏遙遠模糊的背景音。

是個聊天的好時間。

于是許思祈半蹲着,雙手環膝,像是兒時的注視角度。

從什麽聊起好呢...

許思祈指了指玫瑰花,莞爾:“這不是菊花哦,菊花在這兒都爛大街了吧我覺得女生都會更喜歡玫瑰的,這個叫‘雪山玫瑰’,雲南那邊空運過來的,你喜歡嗎”

“蘋果,蘋果也很甜,我記得你喜歡吃蘋果的,我也是。”

“媽媽,你在這裏待的還好嗎一年不見,好想你啊。”

.......

樹木被寒風拉扯糾纏,搖晃出零星葉片的簌簌孤響。

許思祈挽了挽唇邊的耳發,“你肯定想問我現在怎麽樣吧我都很好。”

“學校裏很好,老師很負責,同學都很認真努力。當然,我也很努力,考試那麽難都沒挂過科呢。”

“姨媽最近老去美容院,還想帶我去,我說我還小,以後再說吧,但她說女人抗老要趁早,還是拖着我去了...”

“姨夫前段時間升職了,更忙了。”

“宋長錦還是很讨厭,天天搶我吃的,跟我掐架,但他上次請我玩了一天,嗯...他其實也很好。”

“我回來還見了高中同學,跟他們一起去看班主任樊老師,她結婚了你知道嗎?男師母是個私房菜老板,還挺帥。”

“對了,那個老板居然是譚奶奶的學生,真的很巧。”

“譚奶奶你可能不認識...譚奶奶就是當年在浔南市醫院我經常跑去串門的那個奶奶,你記得嗎?她人很好,還邀請我去了她的生日宴。”

剛修剪過的指甲漫不經心地剮蹭過手心,許思祈的聲音放輕,“還有就是……她有個孫子,嗯,就是我以前老愛找他玩的那個男生。”

“我又遇見他了。”

“他很厲害,非常聰明,在我們學校裏也很出名。我室友跟他一個院的,天天跟我鼓吹他,我來跟你學一下,‘哎呀什麽專業績點第一啊,比賽金獎年年拿呀,論文專利一大堆啦’…她是不是很誇張?搞得像追星一樣。”許思祈出聲調侃。

“不過她說的是真的,他真的很好。”

許思祈笑了笑,垂下眼睫,情緒倏地低落:“但是…他太好了。”

她澀然重複:“他太好了。”

太陽千呼萬喚始出來,終于從雲層裏滲過些許光亮,将石碑割出對比不明的昏曉。

“前幾天他帶我去看了煙花,跟我說,希望我天天開心。”許思祈的半張臉隐入淡色陰影,她抿唇,“如果不行的話,他會在我身邊。”

“我當時聽了很開心,很感動。”許思祈像是陷入了回憶,表情恍然,手指無意識地撚向一旁的菊花花瓣,“但過後想想,又很…”

她斟酌了下用詞,“害怕。”

“我害怕他真在我身邊了,又發覺我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許思祈扯着片長而蜷曲的淡黃花瓣,不小心扯掉的瞬間像是被針刺了般縮手。

“畢竟…我早不是他認識的‘許思祈’了。”

許思祈是開心的。

是自來熟,幽默而活力滿滿,最能讓人開心的。

……

一股龐大的無力在身體裏蔓延,許思祈對着地面垂頸。她像是墓地的一部分,安靜,了無生息,在這裏陪長眠的人沉默腐朽。

忽然間。

有只黑棕小鳥跳着跳着,雙腳站在了墓碑供臺的邊角,完全不怕人般地發出一聲啁啾。

許思祈擡頭。

黑棕小鳥啄了一口蘋果,又是一口,然後撲哧着飛遠,每片羽毛都光潔而自由。

令人想起了那只無人機。

它輕巧,靈動,其貌不揚卻升入高空,穿過槍林彈雨,帶她見證人間最驚心動魄的煙火。

被人取回手裏時。

它的主人望向自己,目光平靜,溫和,卻最堅毅。

許思祈笑了:“…但是我想試試。媽媽,我想試試,你覺得我可以嗎?”

回答她的,是風的撫摸。

-

起身後扶着邊臺站定,許思祈歇了好久才褪去眩暈感。

彎腰捏了下麻木的小腿,許思祈跟媽媽告別:“我走了哦,下次再來看你。”

她理了理花束被壓癟的包裝紙,指腹撫過照片,輕聲道:“媽媽,我早不怕鬼了,歡迎你來我的夢裏作客。”

許思祈放下了花束和蘋果,将其餘東西連帶着一起擱下了。雙手空空,整個人飄飄然地仿佛剛才的黑棕小鳥。

做決定是最累的。

做完決定後的獎賞就該是輕松。

許思祈勾唇,雙手插入衣兜,悠閑地往外走。

她剛轉過白色矮牆的折角,鞋尖拂過塵土,旁邊就傳來一道熟稔的、低沉的聲音。

“思祈。”一位年近五十的儒雅男人,穿着雙排扣的毛呢大衣,激動上前。

“爸爸等你好久了。”

*

許孝南就知道今天會在這兒遇見許思祈。

他姑娘從第一次來這兒的痛哭流涕,泣不成聲,到如今的雲淡風輕,甚至轉角時的那一抹微笑。

時間果然會教人成長。

傷疤總是會愈合,血緣總是最濃厚,所以思祈終會理解他。

“爸爸給你打的電話怎麽沒接”許孝南溫聲問道,又自行幫她解釋,“沒事。可能是你換號後沒備注,被認定成騷擾電話了。”

“奶奶已經出院了,就年前幾天,過年那陣子天天念叨你沒回來,怪想你的,你怎麽都不給她打個電話...”

這話有點兒抱怨的意思,許孝南立刻補救:“沒事。抽空去看看她就好了,你平時學習什麽的也忙。”

許思祈張唇,看着面前與自己有幾分像的男人,眼皮松弛地挂在眼珠上,法令紋深厚,從鼻翼兩側蔓延至喋喋不休的嘴唇。

她喉間哽塞,說不出話。

“思祈,跟爸爸回家一趟,好嗎”許孝南躬身,雙手輕按她肩上。目光懇切,語氣裏帶着些許不确定。

許思祈點了點頭。

世界上最難丢棄的兩個東西,一個是至親血緣,一個是社會身份。

前一個她已經失去了。另一個,許思祈想到自己過期的身份證。

“...戶口簿還在嗎”許思祈對着激動的許孝南說出了第一句話。

許孝南笑容微滞,随即疑惑接道:“在家的櫃子裏存着,你要...”

“我要辦身份證。”許思祈說。

“行行行。”許孝南高興地應她。

許思祈被領着上了許孝南的車,她沒坐副駕,而是到了後座。

伸手拴好安全帶,乾山公墓的沉寂在後視鏡中節節倒退,被城市的熱鬧和許孝南的聲音逐漸覆蓋。

“思祈中午想吃什麽我叫梁阿姨給你做,你梁阿姨做飯比以前更好吃了,嘉宇都長胖到快100斤了,班上同學還嘲笑他說他是小胖子呢。”

許思祈垂睫沒說話。

許孝南一點兒都沒被許思祈的毫無回應所冷場,相反,像是話痨病患遇上了安靜耐心的傾聽者,一樁樁地跟她細聊着。

奶奶。

梁阿姨。

許嘉宇。

一件一件,生活的一地雞毛,在幸福的人眼裏也能被穿成溫暖禦寒的絨衣。

許思祈無感,無所事事地玩弄自己的手,觀摩手心掌紋的走向。

明明上一秒還毫無負累。

下一秒,又開始石重千斤。

-

停完車,許思祈跟在許孝南身後,聽他唏噓般追憶過去。

“以前思祈上高一的時候就走這條路吧可惜那時候忙,爸爸都沒能多送你去上幾次學。”

“我記得你喜歡吃那家的鹽水鴨吧等我一下,爸爸去買一只。”

拎着打包好的紙帶,許孝南又說:“剛賣鹽水鴨的阿姨看見你了,問是不是我閨女,還聽說你考上了宴大誇你厲害呢。欸,我們思祈真聰明,嘉宇就不行,人笨又不努力。”

“……”

許思祈沉默地聽他言語,連擡睫的反應都沒有,只是低頭走路。

擰開門鎖,許孝南鞋都沒換,急忙就往房間裏走去,興奮道:“媽,你看誰來了思祈來了——”

頭發花白的老人趿上針織拖鞋,扶着門框,略微肥胖的身子側着。

被皺紋壓擠的眯縫眼從上到下打量過她。從女生蒼白的面容,到踩在防滑墊上不肯進屋的腳。

她冷笑一聲:“喲,稀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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