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她不要了
第64章 她不要了
許思祈有兩扇輕盈纖濃的睫毛, 曾被師雪菁戲稱為“睫毛精”,與圓鈍明澈的眼睛一搭,柔軟嘴唇再吐出兩句俏皮話, 毫不費勁地就能騙取別人的愛憐。
只是她不願意的時候, 睫毛又像一道遮簾。
隔斷她眼裏所有。
許思祈踩在橡膠腳墊上沒說話。一套三的房子裏散着一股中藥的苦辛, 菜肴擱置變冷後的腥膻,與閉窗後的空氣彼此對撞,交織出一種陳舊黏膩的生活氣。
連餐桌上的塑料花瓶都與記憶中無差。
“怎麽,太久沒來了,是要我請你進來嗎?”老人嗤聲, 瞪她。
許思祈:“……”
她其實只是想簡單地拿個戶口簿。
許孝南見狀臉上堆笑,“哎哎, 思祈是在找拖鞋吧沒事。不用換鞋直接進來吧, 反正你梁阿姨明天要打掃了。”
老人哼聲,擺手回屋,去添一件棉夾襖。
許思祈擡眼:“那個…戶口簿。”
許孝南把她往屋裏拉:“沒事,不急, 爸爸給你找,時間還這麽早, 你難得回來一次,留着吃頓飯吧”
他說着,又看了眼老人的背影:“奶奶剛出院心情不太好,血壓又高,她說話你聽着就行了, 她年齡大咱讓着點”
許孝南在某些方面配得上他儒雅溫俊的長相, 也與他的名字相稱。比如說,他的孝順。
許思祈被拉到沙發坐下。
許孝南一點兒要立刻去拿戶口簿的意思都沒有, 反而給她塞着橘子堅果,讓許思祈喜歡吃什麽自己拿。
她沒有喜歡的。
這麽大的房子每個角落都熟絡,都陌生,都不屬于她。但好歹,那一頁紙是歸她的,她就想要那一頁紙而已。
老人換完衣服,在貴妃椅上與許思祈對坐着,黃花梨手杖緊握,冷冷開口:“回來多久了”
許思祈在許孝南頻頻使眼色下終于張口,“…半個月。”
“半個月。”老人重複,臉色更陰沉了,“回來半個月沒想過來醫院看我,是準備等我死了再來吃席吧”
“哎喲,媽您這說的啥話啊,呸呸呸。”許孝南及時打圓場,“思祈上學後換號了沒聯系上,不知道您生病了,這不是聽說後專門來看您嘛。”
老人粗哼一口氣,“看我算了吧,你看這丫頭還有半點兒記得我是誰的樣子嗎?虧我以前……呵。”
她渾濁難辨的眼睛裏露出一抹強硬的陰鸷, “許思祈你記住,你姓許,流的是許家人的血。不孝順的人,小心天打雷劈!”
許思祈聽後忍不住想彎唇。
那怎麽辦。
老天早已經劈過了,還附贈一堆不受控的身體靜電,連她以前不也說過自己是怪胎麽。
談話間,大門鎖芯發出咬合的轉響,有人從外推開了門。
“媽,這是…”梁楠定睛,拔鑰匙的動作放緩,微微扯唇,“思祈來了”
許思祈颔首以示回應,沒在許孝南的暗示下禮貌叫人。
梁楠勉強擺出一張好臉,笑着:“思祈留下吃頓飯吧正好,我剛從超市買了雞和排骨。”
許思祈:“不必了,我…”
“你耍什麽大小姐脾氣”老人打斷的聲音夾着愠怒,黃花梨手杖敲地,“長輩跟你說話,讓你吃頓飯,要求着你才行是不是”
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裏。
單方面的劍拔弩張,但許孝南還是兩邊來回說着好話,試圖作代際關系中的上下粘合劑。
一把稚嫩男聲跟着在屋內響起:“她怎麽在這兒”
胖乎乎的男孩手握迷彩玩具槍,指了指沙發上的女生,又擡頭朝梁楠問道。
梁楠:“思祈姐姐來家裏吃飯。”
“那她什麽時候走”很簡單的一句,許嘉宇勾了勾玩具槍的板扣。
梁楠拍了拍他的肩,訓斥般:“小宇別瞎說,叫姐姐好。”
許孝南也順勢招手道:“對,嘉宇過來,這是你思祈姐姐,還記得嗎?快叫姐姐。”
“我才不要!”許嘉宇扭頭,徑直跑回自己房間去放剛買的大包零食。他才不要跟人分享。
所有人都見怪不怪。
許孝南笑着跟許思祈解釋:“沒事。他就是小孩子脾氣…”
然而,不孝順的許思祈,耍大小姐脾氣的許思祈,被問着什麽時候離開後終究被留下來吃飯的許思祈。
其實許思祈的耐心還不錯,但此刻真有些煩躁了。她只想要那張紙而已,她什麽都不想要,為什麽要弄得這麽複雜。
算了。
反正大概這輩子就這麽一次。
為了那張紙,為了之後出行辦資料什麽的方便,許思祈強按下不耐,将自己的存在感刷到最低。
餐桌上。
散着熱氣的菜肴一道道端上,許思祈旁邊坐着許孝南,對面許嘉宇還在玩槍,主位上的老人一邊掩嘴咳嗽一邊擡眼瞪她。
仿佛她的出現是多大逆不道般,許思祈視若無睹。
微信有人在跟她發消息,信息欄提示來自于“cyn”,許思祈沒點進去看。
“小宇,吃飯了,別玩你那玩具槍了!”梁阿姨捧着用濕抹布包裹的瓷碗,許孝南幫着挪餐盤的位置。
許嘉宇悶悶不樂地把迷彩玩具槍放在身後,一只手也沒拿筷子,伸手就往盤子裏撈了塊鹽水鴨放嘴裏。
“餓的你,洗手沒有!”老人斥責,卻彎着嘴。她也拿筷子夾了塊鹽水鴨,偏頭:“是陳記那家吧?味道一嘗就知道。”
許孝南笑:“對。”
許思祈沒有伸筷,她在聊天聲中默默幹嚼着碗裏的米飯,以粒計數。
許孝南:“思祈,吃鹽水鴨啊,陳記家的你不是喜歡嗎?還有這個豆豉排骨、宮保雞丁,都是你梁阿姨的拿手好菜…”
他說着就要将餐盤往她這邊推。
許思祈搖了搖頭。
老人看她這幅模樣就來了火,筷子啪的往桌上一拍,作勢要站起來:“許思祈你什麽意思吃個飯你給誰臉色看呢!”
許孝南擡手,“哎媽您,您剛出院別動氣,思祈不是...”
許嘉宇也湊熱鬧般,從椅子背後摸着摸着,操起了自己的玩具槍,黑漆漆的槍口對着許思祈。
他瞄準:“壞女人...”
老人被按回原位,嘴裏謾罵:“跟她媽一個德行,都要人上趕着哄,給臉不要臉...”
許嘉宇勾下板扣:“嘭,去死——”
梁楠在一旁已經什麽都不想管的模樣,安靜吃飯,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
“……”
雞飛狗跳中,許思祈輕輕将木筷擱在瓷碗上。
像是察覺到什麽,許孝南忙轉頭,“思祈,沒事...”
“我不要了。”許思祈說。
落下這麽一句後,許思祈擦了擦嘴,然後利落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抛下身後種種。
完全沒有那種委屈到鼻酸然後偷偷落淚的心情,小時候或許會一邊怄氣一邊哭,還滿懷“當一個機器永遠不笑讓所有人愧疚”之類的豪情壯志。
現在,許思祈只覺得麻木。
空洞洞的,所有的風都往心口鑽,身體裏呼嘯着病恹恹的冬天。
她不要了。
戶口簿而已,那一張紙也不重要了,反正她也沒什麽地方好去的。
她不要了。
許嘉宇從小惡意的源泉,不願跟人分享的“爸爸”。對一束煙花占有欲都那麽強的她,也不要了。
冬日日光轉瞬即逝,天地暗沉沉的,像浸泡在過期橘子水裏。
許思祈抄近道,走在小區裏一條小徑上,兩側的鐵蒿草早已開敗。
想起了無數個高一的清晨。
她也是這樣着急的、連走帶跑地去趕一輛公交車。偶爾錯過,多希望爸爸能出現在自己面前,一邊笑她慢一邊載她去學校。
像他無數次載許嘉宇去上幼兒園一般。
不遠處,陳記的霓虹招牌在白日裏也明亮勾人。只是阿姨家的鹽水鴨雖然好吃,但她其實不喜歡太鹹的口味。
比起鹽水鴨,她更喜歡甜皮鴨。
還有,她也曾考得一落千丈,從前幾名的成績直墜一百開外。老師對她失望讓她請家長,但許孝南完全忘記。
那為什麽又會那麽清楚的,事無巨細的,記住一個小學生的分數。
……
“思祈,思祈——”許孝南氣喘籲籲,從後追上。
“思祈。”許孝南捉着她的肩膀,“奶奶說的都是氣頭的話,你別放心上。”
別放心上。
許思祈擡眼看他,許孝南被她空洞灰暗的目光一驚。
“這、這兒是奶奶給你的壓歲錢,”許孝南急忙從懷裏抽出一個封皮發皺的紅包,“奶奶一直都是愛你的,她這個人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
紅包一看就是被反複使用過的,折痕明顯,的确是奶奶節儉的風格。
奶奶是個多節儉的人啊。
一個山村寡婦養出了個稀罕的大學生,裏面的艱辛自不必言。但孝順兒子還沒來得及在事業上争氣,就愛上了城市裏的富家小姐。
對方家長那麽看不上他們,那麽嫌棄他們,兩人居然要為了什麽所謂的愛,真的要跟兩邊家庭都斷絕來往。
衆叛親離,能落個什麽好下場。
還好,孝順兒子迷途知返,總算争氣地按着她的心意娶妻生子,傳宗接代。
至于許思祈......雖然也算她孫女,但一身讨厭的嬌養毛病,十幾歲了連衣服都不知道怎麽洗,看着就來氣。
又想到前任親家那高高在上的指摘模樣,話裏話外的“配不上”。
......
曾一身公主病的許思祈在奶奶身上學會了很多東西——比如吃苦,自立。
還有忍讓。
雖然過程并不美好,伴随着無數呵斥和責罰。
但奶奶可能真的愛她吧,就像她病得難受,大家都把她遺忘在房間,她也會臉色難看地半夜去給她買藥,然後床頭櫃上放着一杯溫水。
只是一顆豆腐心的人,真的能長出刀子嘴嗎?用銳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在她身上淩遲,告訴她逝去的母親有多不堪?
也許吧,但那都不重要了。
許思祈從被接到父親家開始,戰戰兢兢過了那麽久,她唯獨疑惑過——
為什麽從前無時無刻的偏愛,如今卻全被收回了?
她其實也沒那麽小氣的。
她也想過做一個大方的姐姐,一個懂事的女兒,一個令人滿意的孫女。
但為什麽...就不能給她一點,一點兒被明顯偏愛的體會呢。
她以前那麽嬌氣的一個小女孩,變得成熟、變得懂事,她那麽辛苦,冬天裏雙手都被廁所冷水泡皺。但為什麽...就不能給她一點兒獎勵呢。
一句誇贊也可以的。
......
許思祈閉了閉眼。
擡睫,許孝南的臉近在眼前,與曾經疼愛她的面容重疊,仿佛只多了些皺紋。
她問:“乾山公墓裏,你為什麽不是直接來找我,而是要在一旁等?”
許孝南張嘴:“......”
許思祈:“是因為愧疚嗎?”
十六歲世界的崩塌。
是因為她無意間得知了。媽媽去世三周年,很巧,許嘉宇原來也滿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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